讀書|過把癮就死(《墮落教主坂口安吾:唯有求生存》)
以下這則關於日本作家坂口安吾的軼事,一般廢青看到都會覺得嘆為觀止。1906年出生的坂口,二十幾歲時曾編同人文學雜誌,並且有一晚譯好精裝本《普魯斯特回憶錄》的紀錄。但所謂一晚譯好,只是因為他(自稱)「法語不夠靈光」,而且「完全沒查字典,遇到不懂的字,我嫌麻煩就直接跳過,中間經常一下子跳過五行」。可憐的普魯斯特經他這麼一搞,無端變成一個只用幾道菜宴客的窮酸漢了。
此人不僅沒有職業道德,居然還大言不慚地將這種事寫在文章裡!——要是你心裡有類似想法,只能說少年你還不夠廢吧。坂口安吾與被稱為「日本第一無用男」的太宰治同是日本無賴派健將,他最負盛名的一篇評論文章,大模大樣叫〈墮落論〉。墮落、無賴、厚面皮是他的風格,作為文人的自尊與羞恥心,對這位戰後廢青界代表而言似乎是毫無意義的。
書名繞口到不可思議的《墮落教主坂口安吾唯有求生存》包含散文和小說共八篇,散文都觸及私密題材,描寫許多荒唐事。比如他獨居京都時曾病到動彈不得,掙扎多天後終於跑去給葛卷打電報要錢看病,拿到錢後突然在街上碰見熟人——然後就跟人家去喝酒,「才一個晚上就把醫藥費全數喝光」,回家倒頭便睡,醒來居然就退燒了,還得意洋洋地自稱「用極為理想的方式,把病治好了。」
坂口就是這樣,在其自傳式散文裡,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形象,做出許多超級亂來的事。但在他太太坂口三千代口中,他卻是「行事一絲不苟,且恪守紀律比常人強上一倍的人」。早在大學期間,他為求悟道,日夜研究哲學和佛學,每晚只睡四小時。後來變成必須依賴大量安眠藥才能入睡,寫作時則服用興奮劑以求集中精神,以致不時做出異常行為。
他的矛盾在小說中尤為明顯。明明整篇都是詼諧的筆調,寫一些視挫折如無物、臉皮一丈厚的廢渣式人物,極盡嘲弄之能事,然後結尾往往筆鋒一轉,留下一條灰暗無度的尾巴。坂口青年時已經歷父親過世、車禍、芥川龍之介和牧野信一自殺(小說《玩具箱》正是他多年後回憶亡友牧野信一之作),三十多歲時二戰爆發,前半生一直被死亡陰影籠罩。但與其說他的輕佻是一種虛弱的偽裝,倒不如說他早早明瞭人生本質上就是一片荒蕪,是永不停止轟炸的東京都,極目所及都是廢墟,亦無阻他張開雙臂迎向命運。所以他一直在安眠藥和興奮劑的大海裡掙扎,走在瘋癲的邊界上,還是選擇活著。就像他在戰敗前被委託寫的黃河劇本,明知是不可能被拍成電影,即使能完成也必將化為泡影的作品,他還是在東京化為焦土後,用一夜將劇本大綱寫出來。最後還是將原稿燒掉了,但製造水中泡影又何妨,能在痛苦中快慰一場就好。
(原刊於蘋果日報,16/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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