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絲.葛綠珂:詩人發現了死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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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學院宣布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露易絲.葛綠珂時,頒獎詞稱:「因為她毋庸置疑的詩意之聲,以樸素之美讓個體性的生存具有普遍意義。」——此刻我想逆其道而行給她一句悼詞:「我們紀念她,因為她面對死亡時的猶豫試探之聲,以詩之美讓個體性的死亡具有普遍意義。」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廖偉棠

差不多相隔正好三年,美國女詩人露易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我們眼前:她以八十之齡去世。這次沒有猝不及防,經過這三年的腥風血雨,我們對死亡而不是榮譽有了更親近的理解,我們不再抱怨諾貝爾文學獎公正與否,我們也不再覺得死比活着更具難度。

瑞典學院宣布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露易絲.葛綠珂時,頒獎詞稱:「因為她毋庸置疑的詩意之聲,以樸素之美讓個體性的生存具有普遍意義。」——此刻我想逆其道而行給她一句悼詞:「我們紀念她,因為她面對死亡時的猶豫試探之聲,以詩之美讓個體性的死亡具有普遍意義。」

在「公共性議題」詩人列強林立的二十一世紀(那年她的競爭者至少還有阿多尼斯、高銀、斯奈德等),瑞典人要推崇一位相對高冷的學院風詩人頗有難度。「悲慘的2020年,傷痕累累的西方社會假裝不再需要沉重。」我當時調侃說道:「葛綠珂的大多數詩是非政治化的,但也可以說是『泛政治化』的,她包治百病。」

包治百病的前提是久病成醫,露易絲.葛綠珂的大部分詩歌表面上和在美國大學裏創意寫作班已經蔚為大觀的自白派創傷寫作非常合拍,自戀嘮叨,熱衷於剖析自己,藉此剖析衆生。但她與她那些師兄弟姐妹不同的是,她自覺變調,引入更多「體外」的力量去憐憫和幫助這人人皆有、人人皆腐的短暫生命,比如說她最被人稱道的古希臘羅馬神話挪用。

而且露易絲.葛綠珂不像她的競爭者安妮.卡森那麼晦澀,她們皆善於嫁接源頭神話與卑瑣日常,卡森的手法更決絕,葛綠珂始終留有一點溫情、一點脆弱。正是這下「示弱」,一方面讓她的詩拖泥帶水,但也讓讀者真切感受到生命本身的痛楚,是這點而不是她語調上的鏗鏘和雄辯,更打動我。

死亡與源頭,是每一個詩人不可避開的主題,在葛綠珂這裏,更是由始至終纏繞一生。對於迷戀死亡書寫的葛綠珂來說:沒有一語成讖這回事,她活了八十歲,是大多數自殺的自白派詩人的好幾倍,這是一種神奇的魔術:她把源頭書寫召喚過來,保護了她的死亡書寫,祛除了自己和讀者都不免的死亡情結。

在一篇她的學生所寫的文章的附圖上,我看到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葛綠珂在送給學生的書上畫去了自己被印刷的名字,又寫上一模一樣的簽名。這不是更正,而是奪回自己的命名,這從她一輩子的寫作經營來看,也是值得稱道的。

葛綠珂出生於1943年,二戰對她的影響微乎其微,她祖父是匈牙利猶太人,但她也罕有提及猶太傳統或現狀。希臘羅馬神話對葛綠珂詩歌的重要性無以復加:她簡直是龐德之後唯一一個不忌諱那些歐陸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所自矜的文化資源的大詩人,不像戰後從威廉斯傳遞到黑山派、垮掉派和紐約派所自覺捍衛美洲資源以求文學獨立的一代代男性為主的美國詩人。

即使她也像後者那樣尋找美國聲音的時候,她找到的是難以模擬的狄金森,而不是惠特曼,那不只是一種女性主義取態,也是對獨特發聲方式的一種辨識和珍惜。至於她如何呼應H.D.(希爾達·杜利特爾)?這位較近的前輩女詩人也鍾情古希臘文學以及對心理分析的依賴,露易絲.葛綠珂是她的完善版本,把H.D.這兩段彌合;還有她的詠物詩,主要銜接歐陸里爾克那一脈的神秘主義傳統,而不是威廉斯的現象學還原。這一切終於讓葛綠珂和同輩美國詩人區分開,自成一體。

葛綠珂也意識到她要從她的歐洲資源處出離,一如她《感官世界》一詩的開頭:「隔着一條野獸般的河流,我向你呼喊/告誡你,讓你有所準備。」毫無疑問地讓人想到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的開頭:「如果我哭喊,各級天使中間有誰/聽得見我?」但這裏的詩人不是渴求傾聽,而是主動示警,取代了天使的職位。還有「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你要想俄耳甫斯,你想要死亡。/那個說『幫我找到歐律狄刻』的俄耳甫斯」同時調侃了里爾克的《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和她自己,畢竟,歐律狄刻這個沒有聲音的女性,才是葛綠珂更關切的。

最後,不止因為死亡,還因為她晚年面對死亡的坦蕩和平靜,使她終於成為冥后。相比她早年詩裏細心嫁接珀爾塞福涅種種隱喻於自身體驗,與死亡比鄰而居的晚年覺悟要來得樸直(諾貝爾文學獎頌詞裏的「樸素之美」)自然,而非策略性寫作的匠氣。

從露易絲.葛綠珂晚年詩作(如2014年的詩集《忠貞之夜》)所見,她的詩依舊有重複創傷敘事的元素,本質上仍是自傳寫法。但是死亡讓我們誠實、豁達,就像《門外訪客》所寫:「在我已經進入人生的/那個時期(人們往往談到別人而不是自己的時候會說的那個時期)/之後,有一天半夜裏/電話響了。響了又響/似乎這世界需要我一樣,/雖然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我望着雪落下,/與其說雪遮蔽了萬物/不如說雪讓它們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大。」

死亡的召喚讓位給雪的包容、乃至賦權,死亡如雪,為我們可憐的一生做了最後的增益。

(文中提及露易絲.葛綠珂詩作中譯皆為柳向陽、范靜嘩)

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師,近作有《櫻桃與金剛》、《微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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