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19

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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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醜過。」

「什麼?」

周慕言錯愕。凌楓微笑。

楓的外婆目不識丁,但相貌端好,為人憨厚,在媒人的介紹下嫁予家景不錯的外公,在娘家是很有面子的存在。她為外公生了四個男孩,在家裡相夫教子,生活幸福。

迎來長得如花似玉的么女,外公很是高興,相士卻潑冷水,直言這孩子是祖輩煞星、紅顏禍水。未幾,外公家道中落,祖輩相繼去世,相士的話言猶在耳,外公依然力排眾議,守著快要散掉的家。

後來,女兒漸長,相貌出眾得家裡無人能比,惹來好些流言蜚語。外公不堪閒話,休妻,將母女二人趕出家門。

輾轉,遠房親戚作媒,外婆嫁到英倫,與一個早年喪妻的華僑結婚。兩人各有孩子,彼此沒有愛,不過是為老來有個伴兒而生活在一起。他們共同經營中式外賣店,早出晚歸,身心俱疲,但生活尚算穩定。各自皆沒什麼親朋,也就省掉無謂交際,免卻不少的是非。

美麗的女兒性格外向,喜愛結交朋友,亦不甘寂寞;沒太多管教下總往外跑,與各路人士結交,身邊的男人走馬燈般轉。後來,她索性跑了,久久沒回家,只偶爾帶不同的男友到外賣店裡拿點現金和食物。

那天回來,她的身邊沒人,肚子裡卻有一個。

她只知道他姓喬,長得很英俊,是個家景不錯的公子哥兒,有學識,咀巴甜如蜜。俊男美女自是一對,但也過不了幾個星期便分了,根本沒想過要再聯繫也就連名字都沒留下。

男人沒有女兒,女兒也沒有爸爸。

生下了楓,在家休養了數月,孩子還沒長牙她便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連到外賣店拿吃的也沒有。母親跑了,外公那邊的孩子也借故遷出,屋子裡只剩兩老一小,寂靜得很。孩子太小,外婆只能留在家庭照顧,讓一個人撐著外賣店的外公更忙,在家的時間更少了。

外婆性格變得沉鬱,好些時候會抱著楓在哭。看慣了外婆哭,她明白了好些那個年紀的她不應該明白的事。

許是因為這樣的背景,楓懂事得早,還沒上中學便包辦家裡不少事,例如幫忙管理家裡開銷,儼如小管家。外公對這乖巧的哎吔外孫甚是喜愛,亦只有這小妮子能左右這躁漢的情緒。

親生外婆對外孫卻沒有這種寵愛;她是個不幸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為什麼會身處異鄉。她對楓只剩一般老人家對孩子的憐愛,撇開這便盡是陌生人的冷漠;若可以跑掉,或許外婆也會這麼做。

待楓步進青春期,那張美麗的臉成形,外婆對她近乎不聞不問、不瞅不睬。縱是傷心無奈,楓不敢顯露情緒,反倒擔心外婆日漸轉差的身體狀況;外婆已失去動力,開始倚靠藥物,身心疲累得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便一天,似是任意一戳便會倒。

「外公說過,母親生我的時候挺不順的。我出不來,醫生得用夾子把我夾出來,所以我的臉盡是瘀青,醜到不行。醜到連照片也不想拍,見也不想見,抱過幾次她便沒再抱我了。」

「瘀青是會退的。」

「或許要這樣,拋棄我才比較容易吧。要是她看到白白淨的我,或許她會有丁點不捨。」

「這。。。」

「然後人大了,長得漂亮點,身邊的朋友多了,我以為情況便會改變。家裡卻是比以往更糟,外婆對我跟對陌生人無異。我開始相信這一切根本與我的長相無關;我本身就讓她討厭,是一個不應該生存在這世上的孩子,一個累贅。」

如果楓是個普通孩子,大概就會變壞。但她沒有。她的懂事讓她清楚知道,在這樣的環境裡,意志稍一放鬆人便會倒,這命途便會更坎坷。她必須忍耐,把一切情緒按下去,以獨立和高效的行事能力來面對。

她學會不在乎;只有不在乎,那些事情才不會把她推倒。

有一天,她在執拾閣樓舊物時發現一本相簿,裡頭是外婆的婚照、生活照。其中一張是一家七口在影樓拍的全家福,外婆懷裡是個可愛的女娃。那個女娃長得很趣緻,笑臉迎人,很討人喜歡的樣子。

母親曾是這麼討人喜愛的存在。

對於凌楓來說,這半輩子裡最讓她後悔的便那是尋找母親下落這回事。

上大學前的暑假,她一個人跑回來,藉著外婆舊物裡的線索找到自己的親生外公和舅父們。雖然已不是當年的富貴人家,但物質尚豐,外公亦已另娶他人,生活美滿。

對於凌楓的出現,外公很是訝異;聽罷其到訪目的,幾乎嚇個心臟病發。他並沒想到十多年前來找自己的女兒竟然生了孩子,還把孩子拋在母親家裡後一走了之。看著這個外孫,心裡百轉千回,忐忑不安,多番思量後才將女兒的下落告之。

楓坐上往台灣的飛機。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從這次旅程中得到什麼,見到母親後又會怎樣;那根本是一時衝動,為了放下心上重擔。坐在火車裡,她的手不住冒汗,心裡不斷為自己洗腦;她只是出於好奇,想要看清這個拋下自己的女人究竟長個什麼樣子。

甫踏進茶園,她便後悔。

外公早已勸阻過,她的母親已婚,嫁到了寶島,跟一個草根男人生了個兒子,在一個份屬鄉村的小鎮上經營小小的茶園,生活尚算幸福。那不會是她想要見到的畫面,她又何以要去看?母親和外婆沒能給予的,外公可以補償,沒必要去挖開傷口。

楓只搖頭。她的身邊不乏生活幸福美滿的家庭,沒有童年的她早已習慣,不會自傷自憐。就算那是本該屬於她的,現在亦已不相干。

她後悔,是因為母親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跟自己有相同樣貌的陌生少女,女人嚇得只懂呆站當場。不消多少時間,不消多少思考,她便明白那是自己拋棄了的女兒。女人往女孩踏前半步,想要開聲說話,身後卻傳來孩子的哭聲和丈夫溫柔地呼喚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很平凡,卻毫不吝嗇地滲著寵溺,彷彿有魔力,讓周遭的氛圍突變。

楓喘不過氣來,旋過腳跟轉身離去。女人越是在背後呼喊,她的腳步越是加快,她的心躍動如脫兔,下一刻便要破胸口而出。

「Let bygones be bygones.」

她認清了事實。她必須忘記,必須改變,才能保住自己。唯一的、孤獨的自己。

回到英倫,她搬進大學宿舍裡住,展開新的生活,建立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的身邊開始出現能交心的朋友、讓她在乎的人和事。過去的痛苦不可能一下子消退,但她已掌握逐步擺脫它們的方法。那刻,她覺得人生最痛苦的日子已然過去,她已從谷底爬出來,真正活出自己的人生。

除卻,她不太能看見自己的樣子。

她討厭照鏡子,也不喜歡拍照。鏡子和照片裡,她看不到自己,只看到那個女人;甚至看到她抱著孩子,倚在丈夫懷裡,幸福地笑著的樣子。然後,她會想起外婆,想起她對自己的冷漠,想起她看到自己時的眼神;她的腦袋裡大概也看不著凌楓,只看到那個離家出走的女兒。

幾年前,楓與丈夫回流這裡。

她本來在投資銀行工作,事業發展得很不錯,根本沒有回流的打算。她注資朋友的FinTech公司,不過視作一項投資,沒料到公司開業不久好友便意外離世,遺下年輕的妻子和還免於懷的孩子。出於道義,她放棄投資銀行的工作,回流香港接手公司的營運,讓失去經濟支柱的孤兒寡婦有所依靠。

就當是重新開始吧。丈夫不久也跟隨。

開初的那段日子很是艱難。投資銀行裡的工作經驗讓她在業務營運上算是得心應手,但對FinTech的認知和興趣有限,公司內外的人脈亦與往日她面對的很是不同,她是咬緊了牙關、犧牲了很多才熬過最差的時期。公司終於上了軌道,業務托展到其他地區也不過是最近兩年的事。

一年多以前,台灣的分公司開業,她往那邊跑了一趟,待了一段日子才發現自己那半個弟弟是她的員工。

她的弟弟說不上是個俊男,但遺傳了母親那雙黑鑽般閃亮的大眼睛,讓楓覺得眼熟,心血來潮翻他的履歷,才摸清了他的底細背景。她有想過把他辭退,可在商言商,那不是一個有益於公司的決定;他年輕,有幹勁,做事有條理,言談間亦反映出他是個大方得體的有為青年,正是公司要找的人。她說服不了自己。

在台灣的那數個月裡,幸好公務繁忙,她並沒多少時間閒著去想私事,與叫林洱淳的半個弟弟也沒怎麼碰過面。等到她再想起他時,已是回港的時候了。

她並沒想到母親會找上門,在她下榻的酒店大堂等她。

這個年近半百的女人洗盡鉛華,本該白晳的臉容黑黝黝的,那雙依然閃亮的大眼睛尤在,配上陽光般的笑容和一絲女兒家的羞澀,看上去還年輕,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相比之下,眉目如畫的楓冷若冰山,讓人難以靠近,親和力無法和這個婦人相比。

大概因為這樣,酒店的服務員才會勇敢地攔著對婦人視而不見的楓,告之婦人已在這裡等上一整天。實在,撇開膚色和年歲的分別,她們長得如此相像,沒人不猜想她們是對母女。

「請收下這個。」婦人把一盒茶葉置在茶几上,推到楓的面前。「小小心意。」

「我不接受。」楓看著婦人的臉,沒有動過一分。「林洱淳在公司的表現不錯。只要他繼續努力,公司自然會給與機會。同樣,若然他表現差,便會有所懲處。」

「不。…不。」婦人雙手交於大腿上,看來緊張不已,身體蜷縮成一團,但視線沒從楓的臉上移開過。「小洱不知道我來了!我也不是為他而來。」

「那林太太有何貴幹?」

看著眼前這個說起廣東話來已有口音的女人,楓心裡茫然。

「對不起。」婦人鼓起勇氣,說出這一路上想著的三個字。「是我對不起你。」

「你我並不相識,何來誰對不起誰?」

「我知道你不會...你不會想...」

楓公式地笑,彎身看了看那盒茶葉。茶葉出自的茶園她去過,那裡讓人窒息的氛圍她還記得。

「他喜歡喝茶嗎?」

「啊?」

「你兒子。林洱淳。」

這麼一問,竟讓婦人更為緊張,卻又按捺不住打從心底裡來的微笑。「小洱啊!他很喜歡。我們家其實都不怎麼喝水,都喝茶。」

「你會泡茶嗎?」

「嗯。會的。」

「都是你泡給他喝的?」

婦人這才止住笑容,看著楓從梳化上站起,臉無笑意地往婦人凝看。良久,她走到房間一頭的小酒吧,開了一瓶威士忌,倒了一點在玻璃杯裡,一飲而盡;再往裡頭添了點,又乾了。婦人沒作聲,默默看著楓那和自己一樣的臉。不。楓的臉比年輕時的自己更為精緻,雙眼更為明亮,卻也更為深邃,內藏猜不透的冷,一絲絲滲在目光裡,讓人不寒而慄。

「把茶葉帶走吧。我不會收的。」

「可是...」

「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偷。偷回來的,不稀罕。」

她走到婦人的跟前,以冷漠的雙眼凝看婦人抬起來的臉。婦人被這股寒震懾,卻不自覺地往她伸出雙手;眼角瞥到這,楓有一瞬的不知所措,身體稍稍僵著,然後後退了半步。婦人看見她往後仰,才醒覺過來,把手收回去。

「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是想...」

婦人的心抖動,不禁垂下頭來。

她不曾想過,在自己悉心呵護兒子的同時,眼前這個陌生的骨肉在同一片天空下過得怎樣。在她的生命裡,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早已不存在;沒有人知道,甚至她自己也忘了,眾人眼裡的好妻子、好媽媽,曾經把自己的親生孩子拋棄。

「想怎樣?」

冷冷拋下一句,如刀,直刺進心。楓的心。她在淌血,卻不欲讓眼前的女人知道;她沒有資格知道自己還在痛著。

「做人,對得起自己就好。既然下了這個决定,就該做到底,不要企圖在這個時候做什麼愚蠢的事。」

婦人的心裡顫了,身體抖著,淚如泉湧。

或許,這本來是顆天真無邪、清純如水的心。在某個不自覺的時刻,因著對現實錯誤的期盼而徹徹底底地變壞,矇閉了雙眼,掩埋了良心。那就不要在這個時候良心發現,企圖挽回已全然冷卻的親情!

她離開了房間,到酒店的酒吧買醉。回來的時候,婦人走了,茶葉也沒留下,彷彿一切皆是夢,不曾真實發生過。

林洱淳辭了職,離開了台北。楓沒有再聽到關於他,或她的任何消息;也沒有去打聽。那短暫的交集,沒有在任何人的生命裡泛起什麼。

「真的如此嗎?」周慕言試著問。「沒有泛起過什麼,沒有半點感覺?」

她咀角一牽,看了看周慕言,又再看著牆上的無物。「又怎可能沒有感覺?」

她討厭照鏡子。鏡子裡,看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每天都有人讚美她的樣子,也就沒有一天不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有時候,她真想把自己的臉抓個稀巴爛,甚至整容。但她清楚知道那不過是欺騙自己的低階技倆;女人的容貌刻在腦袋而非臉上,是無法洗去的記憶。

她的內心有慾望,才會有邀月的出現。但無論她如何努力,把邀月打造成世外桃源一樣,她也不會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她要的,這雙手根本創造不來。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繼續做下去?」

「有時候,由心去做一件事,不問因由,不問結果,只為滿足自己一刻的慾望。是逃避,也是自我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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