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路微塵》導演林森:「見到好多願意不計利益付出的香港人。」
林森和黃衍仁自中一同班,一起聽音樂、夾 band,後來一個拍片,另一個就做配樂。24 年後,黃衍仁在台上拿著金馬獎座〔1〕,台下的林森眼泛淚光。兩個大男人,煽情肉麻話說不出口,獎項亦不等同名成利就,惟有那一直創作以體現個人理念,才最有重量。
第一次訪問林森,因為他是《少年》的聯合導演,當時另一位導演任俠笑著說他是社運老馬。
他和黃衍仁是學校樂團成員,但「無心機在那種模式學音樂」,更多時是一起聽歌、看電影。林森會租 CD 然後錄在卡式帶,黃衍仁就到他家聽,都愛聽英倫搖滾(classic rock),David Bowie那些。後來,他們和另一好友組band,玩 rock-'n'-roll。
中學生活無聊,林森就帶著 DV 機(數碼攝錄機)回校亂拍,還參加過兩屆 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中四無心上堂,因為修art(美術),老師讓我們在美術室『揈機』。」二人後來又一起報讀觀塘職業訓練中心,「不過畢業不了,拿不到cert(證書)的。」
» 讀書不成,做甚麼?
林森姐姐是學聯管委(大專學生組織),二人最愛到「自治八樓」〔2〕流連,本來是參加結他班,後來變成用那邊的電腦剪片,慢慢變成旁聽那邊的討論,再慢慢就參與其中。
以今時用語,自治八樓是那一代年輕人圍爐的地方,他們關心社會,延伸討論,而討論在言語以外,還有行動,譬如藝術創作,或者抗爭。
黃衍仁形容,後「0371」〔3〕的公民社會氣氛不錯。「(自治八樓)開設『眾融頻道』,定期在旺角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播短片,放一個衣櫃,衣櫃放了四部電視,的確有人圍著看。〔4〕」當時約2004至2005年。
這種以藝術文化介入社會議題的模式,對林森和黃衍仁大概是啟蒙。「最初只是覺得那個地方(自治八樓)很有趣,很多事物未接觸過。」林森依稀記得第一次接觸的居民運動,是清拆大磡村寮屋區,「不是太理解,那個年紀未有太清楚想表達甚麼,只是在乎那處可以夾 band 玩音樂,很 enjoy 做那件事(玩rock-'n'-roll)有行動就跟去看看。」耳濡目染,開始抽象理解政治。
黃衍仁提到 2005 年的韓農反世貿示威,是首次讓他感受到音樂與示威現場的關係,「尤其那鼓聲〔5〕。」同年,他首次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做劇場配樂。
他形容為「一世都記得的行動」是 2006 年的天星碼頭清拆。「發現可以偷偷爬進去,結果我們5人弄了兩條很長的 banner(橫額),成功入去敲鐘,然後在裏面躲起來。」他記起天星碼頭「大限將至」,吸引不少人去拍照:「香港人總是這樣,沒有了才去影相,我們就在想『為甚麼呢?』」於是,他們在行動現場辦 band show,「找不同的 artist(藝術表演者)來,希望引起大家(對事件)關注。」到 2007 年清拆皇后碼頭,他們甚至在林鄭(時任發展局局長)前開 band show。最後,碼頭守不了,眾人無功而回。
二人承認,參與過後,不見成效,有感到沮喪。「不用這個方法參與,可有其他方法呢?當時都有不少議題與市區重建有關。」林森剛考進演藝學院,開始用鏡頭介入社會議題,也就出現了《人在皇后》(2007)、畢業作品《暉仔》(2011) 等作品。
「畢業後,做了半年社區中心活動助理,人工很低,發覺不想這樣,就報名鮮浪潮,還在他們 office 寫劇本,印報名表格。」該部入圍作品《綠洲》(2012),是談活化工廈政策下的 band 仔(樂隊):「當時觀塘、牛頭角工廈租金便宜,但政策下,原本租住的 studio(工作室)、服裝、畫畫、音樂呀,都被逼走;本來租金平,可以做藝術創作,但一下子拆掉,做創作的,就難找到物理空間 。」
其後,林森拍攝港台外判劇 —— 獅子山下2015系列《豹》(2015)、獅子山下 2017《黑哥》,黃衍引認為是《窄路微塵》的雛型,都是低下階層、中佬、帶著幼女。「早期(作品)都以議題行先,如舊區重建、活化工廈怎樣影響到人;後來發覺議題行先,人物不夠深度,所以獅子山下以角色開始,議題為背景,cover (覆蓋)到就會出現。」
黃衍仁一直是林森御用配樂,由其畢業作《暉仔》開始。同步,他於 2009 年反高鐵事件,首次有個人創作專輯《逆風吐談》。過去 10 年,他都住進工厦,由配樂、個人音樂創作,以至劇場演出,都關乎這城市。
»「我哋呢啲一粒塵都唔係」
2014年雨傘運動後的迷惘期,他們亦開始退後,不再是那個爬上碼頭頂插 banner 的少年。行動的光譜很闊,如果目的是對城市的關注,他們的選擇是透過創作去展現。
來到《窄路微塵》,他們的「行動」早已不是大鑼大鼓,亦不是悲嘆消沉,而是帶來思考和感悟。
林森坦言,2017年取得 mm2 的導演合約〔6〕,計劃拍清潔工人的故事,「編劇見到清潔工罷工,對這工種幾有感覺,他們工作時間通常是深夜或大清早,當用的地方很乾淨時,無人會去想有人這麼辛苦;當時純粹覺得很有電影感,無想過拍清潔工是要去關心他們。」
談劇本故事之初,甚至曾是個科幻故事:「窄哥在一次清潔工作撞到女人,說自己是外星人,要找零件砌太空船返回自己星球;窄哥初時無理會她,相遇過幾次,覺得她可憐,就找她幫手,後來有次窄哥撞車,清醒後那女人就不見了,可能真是外星人。」這故事連黃衍仁都未聽過。
只是,經過 2019 年的風風火火,外星人的光怪是拍不下了,林森和編劇就把想法投射到男主角窄哥身上。
公映的版本,窄哥是個老實大好人,遇上未婚產女的 Candy 算他倒霉,清潔公司賠上了,還幾乎給累到要坐監。最後判罰款算好彩,還把僅有的錢無條件給了 Candy。
有這樣善良的人嗎?
» 大道廢,有仁義
林森自言幸福,有很多對他好的人,讓他相信每個人都有善的存在:「特別是經歷了這兩三年香港的狀態,面對很多沮喪、 憤怒、悲傷,不知怎樣的傍徨。」他說是刻意以《窄路微塵》去呈現自己的觀點。「就是這兩三年,見到有些人願意付出,不計較利益,(電影)可以說是 inspired by (觸動)氣氛。」
黃衍仁看過初剪,也曾對窄哥的好抱有猶豫:「他的好不是麻木,他不是不知Candy 做錯,他知道更多是她有原因,知道她怎樣行到這一步,這樣就變了是朋友。」因為朋友有困難,即使她有不是,亦會去幫忙:「窄哥無家庭要擔憂,但 Candy 有個女,知她比自己困難,那筆錢不算多,自己有工作,不算是賣血般幫忙。」是那種「咁啱有多少少,見你呢期唔掂,俾你用住先」的幫忙。
他特別喜歡林森沒有把二人關係寫成愛情:「香港電影甚少描述這樣的狀態,一就浪漫,不然就是慘情;現實不是這樣的,你我可能會見過,甚至做過。」窄哥對 Candy或者有過愛情的火花,「但發現不是這樣一回事,現實都常會發生。」
就這樣的理解,黃衍仁的配樂是沒有浪漫滿瀉的章節:「做出有堅持、有毅力,但不是很光明那種,是一步一步行的感覺。」他選用ukulele為主樂器,就有種跳動的輕盈。
他認為,就算時代不太壞,生活總有互相傷害的時候,「環境很差,行錯的路,成長成熟的,是否可以對人有多一點理解。」對於今時,他說了句:「大道廢、有仁義」:「經歷苦難時,才會學到另一些。」
這兩三年,千帆過盡,你的感悟又是甚麼?
【後記】
聽黃衍仁的音樂,滿以為他是那種深夜寫曲不睡的高傲藝術家。實情,訪問約在早上9時,他分秒不遲,精神奕奕,從容隨和。至於林森,在前作《少年》有「眾人爸爸」之稱,但今趟越洋對話,卻隱隱覺著他的抑壓和無奈。
訪問因為時差,林森那邊已是深夜1時。談著談著,他離開了片刻,因為兒子瀨尿……黃衍仁就繼續說著,待林森回來,毋須怎補充,又接著說下去。
這20多年,常見抑或不見,二人話不用多,但你明我明你。譬如,當初《窄路微塵》的戲名定不出來,黃衍仁看過劇本初稿後,就想到這已有畫面的四個字。
【注解】
〔1〕黃衍仁憑《窄路微塵》獲頒第59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2〕謝旭雯 (2007,4月) 〈關於八樓,以及〉。https://cusp.hk/?p=371。
〔3〕2003年7月1日,有超過50多人參與遊行,反對23條立法,要求董建華下台。
〔4〕李智良、林森(2018)〈香港「自治八樓」的「文化行動」:迫遷前夕四人談〉。端傳媒。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0118-culture-eighth-floor-dialogue/
〔5〕據了解,當時的韓農是以鼓聲指揮示威者的衝擊節奏和隊型。
〔6〕新晉導演計劃2020由mm2香港主辦,得獎導演與mm2合作,執導首部電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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