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的兩句話與基礎文學問題
《金閣寺》是大名鼎鼎的日本文學名著,在中國也有眾多追捧者。然而這部小說的文筆明顯很成問題。實際上,通過細讀分析這部小說中的兩句話,審視其作者過人的優異之處及其文筆令人難以置信的笨拙或低級錯誤,可以使讀者藉由三島由紀夫的敗筆加深理解一些至關重要的文學閱讀和寫作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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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的名作《金阁寺》如今在世界文学当中也有一席之地。《金阁寺》作为文学作品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写这部著名作品时,以及写别的文学作品(如他颇引以自豪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忧国》)时,或写文学批评文章时,三岛由纪夫常常是想象力有余,但文字表达能力不足,笨拙的甚至是拙劣的表述比比皆是,需要读者替他做脑补,或需要给他的表达能力打折扣。
这里所谓的替他脑补是指,读者需要替他补充他本应清楚说出却没能清楚说出或干脆没能说出的话。这里所谓的要给他的表达能力打折扣则是指,读者要清楚地知道,三岛由纪夫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作家,但并不是个世界一流的作家,他常常玩不转小说的语言(以及文学批评的语言)。
换句话说,读者在阅读《金阁寺》或三岛由纪夫的其他作品或文学批评的时候,不应当把他因表达能力不足而写出的意思不清楚的句子当作包蕴了什么常人难以企及的精妙或玄机的好句妙句,不应当把他的笨拙表达当作超级巧妙、巧妙到常人难以理解的表达。
总之,读者应当知道,坏句子在普通读者那里难以理解,在好读者那里更是难以理解,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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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岛由纪夫的文笔或文字表达能力问题,先前发表的拙文“玩赏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有一些比较详细的讨论和批评。那篇拙文并非全是对三岛由纪夫的一味指责和批评,也有对他的正面评价和赞扬,读者可以参看。
现在我想再为先前的拙文所表达的批评意见补刀。如此补刀不是出于对三岛由纪夫的什么仇恨或就是要存心跟他过不去,而是因为三岛由纪夫的写作所展示出来的若干突出问题现在依然存在,依然刺眼,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和解说具有明显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换句话说,先前的拙文我自以为已经把三岛由纪夫的文学表达缺陷问题说得够清楚了,但我现在意识到,还是有太多的读者不了解一个基本的事实,这就是,三岛由纪夫的文笔有严重的缺陷,《金阁寺》包含着大量的笨拙或不当的表达。
我的目的就是要破除迷信,即破除对三岛由纪夫或任何写手的迷信,鼓吹认真思考,认真学习和领会写作的基本功,不要把烂句当好句或妙句。另外,认真细致地解说三岛由纪夫的文笔缺陷也有益于澄清若干文学阅读、写作和翻译问题。
关于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的写作中所暴露出来的文学表达问题的缘起,先前的拙文有一个比较清楚的介绍和描述。我在过去的两年半里学问没有明显的大长进,因此现在拿不出明显更好的描述,只好抄写以下四小段旧文作为必要的交代:
金阁寺是日本古都京都著名的佛教寺院鹿苑寺的俗称,因为其主体建筑是一座金碧辉煌、耀眼明亮的阁楼。金阁寺是各国游客去京都必去拜访的一个非常有名的景点。
1950年,时年21岁的大学生和见习僧侣林养贤将金阁寺付之一炬轰动日本。林养贤为什么要纵火烧毁金阁寺?林养贤本人提出了一堆语无伦次的交代,其中包括“想造成轰动”,“为了报复社会”等等。
以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纵火烧毁如此精美绝伦的建筑,这种事情可谓十足狗血。对有文学野心的人来说,狗血的事情总是想象力得以点燃和爆炸的导火线。
由金阁寺被烧毁而来的小说《金阁寺》就是三岛由纪夫借以爆发其想象力并借以探索现实世界(战后日本)和他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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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借由《金阁寺》要探索的是战后日本社会大众似乎安于做醉生梦死的芸芸众生,缺乏对美之类的重大问题的认真关注之类的问题。此外,他也试图通过这部小说探索对美的执拗及其后果的问题。
《金阁寺》的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林养贤。应当说,三岛由纪夫借这样一个人来刻画一个文学人物,来探索现实世界和自己的内心世界(跟林养贤一样,三岛由纪夫也对美有超乎寻常的执拗),从文学上说完全合理合法,没有任何问题。
但明显成问题、非常成问题的是,在刻画这个文学人物的时候,三岛由纪夫的文思和文笔即使是粗通文学的人也只能用“拙劣”来形容。
这里所谓的拙劣是指,三岛由纪夫在小说中基本上是用主人公内心独白的方式来塑造刻画他,然而,这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常常是太虚假,英文说法就是too phony,虚假得令人难以忍受。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文学脑筋或有点起码的文学表达功底的人都会觉得,那些内心独白或自言自语根本就不是自然的语言,而是三岛由纪夫赤膊上阵秀他的文学肌肉或文字功底。
举例来说,假如我们要刻画塑造一个抑郁症严重有自杀倾向的高中生或大学生,我们当然可以用内心独白来塑造,比如说,“这世界无聊透了,来到这世界是个错误,是个身不由己的错误,是让我痛苦得没完没了的错误,还是早早一了百了的好。”
以上的有自杀倾向的人的内心独白虽然不能算完美,但至少是自然的或贴近自然的,因此是可信的。也就是说,这样的内心独白是符合常理,符合自然,是当事人可以说出的话,或内心里对自己说的话。
假如看到这样的有自杀倾向的人的内心独白:
这世界是荒诞的,没有意义,任何探寻意义的行动都是徒劳。继续像行尸走肉一样混下去,或像西西弗斯不断推动巨石上山一样坚持跟荒诞作斗争并不会创造意义,不会使我的生活或生命变成诗意的栖居,...
读到这样的内心独白,认真的读者就会大呼虚假,因为这些话不像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说的话,而像是一个试图在课堂上当着众多同学和老师的面秀聪明抖机灵的学生说的话;一个人如此竭尽全力秀聪明就不会追求自杀。
不幸的是,小说《金阁寺》中充斥着这种秀聪明抖机灵的虚假得要命的句子。作为一个小说家,三岛由纪夫写出这样的句子实在是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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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小说人物说话或内心独白显得过分聪明、过分华丽或过分笨拙因而显得过分虚假而言,《金阁寺》这种例子很多,一抓就是一大把。例如,在该小说的第一章,读者可以看到如下这些主人公内心独白的名句(即我的尽可能贴近原文的翻译,后面是原文):
感觉这世间似乎有一种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什么地方在等待着我。
この世のどこかに、まだ私自身の知らない使命が私を待っているような気がしていた。
我能力不如人,又欠缺用其他的能力填补并以此出人头地这种冲动。换言之,我太傲慢,不屑当艺术家。要当暴君或艺术家的梦想仅仅停留于梦想,全然没有实际着手要干成什么事这种意愿。
人に劣っている能力を、他の能力で補填して、それで以て人に抜きん出ようなどという衝動が、私には欠けていたのである。別の言い方をすれば、私は、芸術家たるには傲慢すぎた。暴君や大芸術家たらんとする夢は夢のままで、実際に着手し、何かをやり遂げようという気持がまるでなかった。
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骄傲,因此我就没有表现的冲动,不想使人理解。我想,被人视而不见并非来自宿命。孤独逐渐肥大,简直跟猪一样。
人に理解されないということが唯一の矜りになっていたから、ものごとを理解させようとする、表現の衝動に見舞われなかった。人の目に見えるようなものは、自分には宿命的に与えられないのだと思った。孤独はどんどん肥った、まるで豚のように。
这些所谓名句都是来自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读者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话都是十分标准的秀聪明抖机灵,不符合常理,不是正常人能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
这些句子中所暴露出来的抖机灵和不符合常理看似是两回事,但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其根本性的问题是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小说写手显然是写作基本功有严重缺陷,不懂如何操控恰当小说人物的口吻来将小说人物塑造得惟妙惟肖,真实可信。
这种严重缺陷或致命伤使《金阁寺》当中大片的句子充满虚假的气味或味道。即使是一个短句,如“感觉这世间似乎有一种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什么地方在等待着我”,也会让一个有经验的文学读者读上去感觉虚假得不行。
此外,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著名小说家显然也不懂得文体的区别,因此糊里糊涂地将口语和书面语/论说文混用,从而写出惨不忍睹的句子。例如,“我能力不如人,又欠缺用其他的能力填补并以此出人头地这种冲动。换言之,我太傲慢,不屑当艺术家。”
三岛由纪夫显然不知道,“换言之”这种表达方式的功用是在连续的论说中途提醒读者或对话人注意下文要发生转折或补充,因此这种词语只能用于对他人说话或进行论辩的场合,只能出现在论说文或口头论辩中,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说话绝对不会也绝对不需要使用这种词语。换言之,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大作家显然是糊里糊涂,基础语文写作还有大破绽。
又,“我想,被人视而不见并非来自宿命”这样的句子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说的话,无论是对他人说还是对自己说。这样的句子只能也只应当出现在哲学讨论课上或哲学讨论文章中。而且,即使是在哲学讨论文中或讨论课上,这样的句子也需要有足够的铺垫和解说,否则就跟梦呓一样没有多少意义,甚至比梦呓的意义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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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公平地说,以上列举的《金阁寺》第一章中这些句子虽然虚假得可疑,笨拙得可笑,但可疑或笨拙得还不算邪乎。
堪称笨拙到邪乎的应当是这样的句子(也是来自第一章):
无论如何,金阁必须是美的。于是一切与其说是赌在金阁本身之美上,不如说是赌在我的心能想象金阁之美的能力上。
どうであっても金閣は美しくなければならなかった。そこですべては、金閣そのものの美しさよりも、金閣の美を想像しうる私のこころの能力に賭けられた。
无论是从文学角度还是从日常话语来说,以上这两句内心独白都可谓虚假得要死,笨拙得要命。心智正常的读者平时见到、听到一个人这么自言自语,或知道一个人内心里如此对自己说话,一定会认为该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精神病或糊涂蛋。
一个精神病或糊涂蛋一把火烧了金阁寺倒也情有可原,但这样的事情/事件/故事也就没有多少文学意义或价值了。
关于文学意义或价值,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两句。文学的意义或价值要求三岛由纪夫或任何一个合格的小说写手不能把《金阁寺》的主人公写成是一个精神病/糊涂蛋。即使该人确实是有精神病,文学写手也要把他写得要尽量接近正常人,因为只有这样的故事,只有这样的描写才有文学价值。否则,单纯地描写一个人的发病表现,那就只能是一份冗长的病情报告,连医学科学的价值都有限。
在这里,我们可以列举两个文学史上有名的以内心独白刻画塑造的人物的例子。
一个是俄罗斯裔美籍小说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著名小说《洛丽塔》的主人公亨伯特,一个有恋童癖的精神病或罪犯。但亨伯特的内心独白或自己对自己说的话都是常人的话或接近常人话语的话,没有三岛由纪夫笔下人物这样的不符合人物口吻的抖机灵。
纳博科夫或任何一个合格的小说写手写精神病或罪犯的故事为什么要把有精神病或罪犯的话语写得尽力接近常人的话语?这个问题的简单答案是,只有这样写才显得真实,才能激起读者的共鸣,才会让作为正常人的读者感到有值得思考的普遍意义。
《洛丽塔》的原文是英文,稍微详细一点解说起来恐怕要增加太多的枝蔓,占太大的篇幅,但好在我们有鲁迅以内心独白塑造人物的著名小说《狂人日记》的例子,可以用来更方便、更直观地说明这里要讨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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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的开头导语是来自一个文人,其话语是文绉绉的文言,有明显的秀文笔的味道或姿态,不是常人或接近常人的话语: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
但接下来的那个有精神病的人的内心独白则是标准的、纯粹的常人话语: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有精神病的人的话语之所以有力道十足的反讽的力量就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全都是常人可以说的话,常人会有的思绪,因此可以让读者产生共鸣,或让读者惊觉有精神病的人可以有常人所没有的洞见。
读者需要注意,鲁迅笔下的这个精神病人的话语每一句都是常人可以说出或可以写出的话。在这里,因为是狂人“日记”,而这狂人又是受过教育的人,其日记语言有明显的书面语特征,其主要特征是行文十分简练流畅,书面语中的虚词、连接词经常出现,如“然而须十分小心”,如“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这里的“然而”、“须”、“何以”都属于用得恰到好处的书面语词汇。
鲁迅笔下的这个精神病或精神分裂症患者之所以显得很可信,或者说,鲁迅之所以能把小说《狂人日记》的主角刻画得真实可信,是因为鲁迅跟所有的文笔足够好的作家一样懂得如何操控小说人物的语言,懂得如何使小说人物的话语及其口吻符合其身份,符合其所在的场景。
就鲁迅所刻画的这个有精神分裂症的小说人物而言,他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他的身份,都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能说出或写出的话,因而是符合自然的。但是,这小说人物的话语逻辑跳跃极大,于是,尽管他的话语每一句都是自然的、与常人无异的话语,但连起来就大成问题了——“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 然而,他这种的大成问题的话似乎又包含了令人振聋发聩的洞见,如古往今来的历史就是人吃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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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鲁迅或任何一个足够好的小说写手或足够好的中学作文写手之所以能够通过作品人物的言说或内心独白来塑造出可信的人物,就是因为他们是依据英语世界所谓的内心听觉(inner hearing),即通过声音想象来捕捉或打造符合小说人物身份和其所处场景的话语。
“内心听觉”这一文学批评术语听上去好像很玄虚,但实际上几乎所有的读者都可以娴熟地运用它来对文学文本或非文学文本做出恰当的评判。
比如说,假如有一个写手写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这样臭骂一个老师到了该下课的时候不迟迟下课:“王老师经常拖堂,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有可能并且很可能实际上给学生造成了心身伤害,” 有经验的读者看到这样的话立即可以判定这话是编造的小学生的话。
读者是靠什么做出这种判断而且可以自信判断靠谱呢?靠的就是“内心听觉”——读者有能力通过直截了当的声音想象(而不是相对复杂、费力费事的词汇分析、语用学分析)来捕捉或打造符合小学生和其所处场景的话语。
再比如,假如有一个写手写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这样臭骂一个老师到了下课的时候迟迟不下课:“真怕王老师来上课。到了下课的时候他总是要拖着不下课,让我们都没有功夫去上厕所。王晓光都尿了三次裤子了。今天连陆婷婷也尿裤子了。哈。” 看到这样的话,读者完全可以相信这话很像是小学生说的话。凭什么相信?凭内心听觉。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内心听觉是任何一个好的小说写手所必备的天分或技能。显然,三岛由纪夫缺乏这种天分或技能,因此他在《金阁寺》中写出的小说人物的话语或内心独白不像是正常人的话,而像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在参加造句竞赛,或写高考作文拼命玩弄辞藻,力图震慑阅卷人从而获取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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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金阁必须是美的。于是一切与其说是事关金阁本身之美,不如说是赌上了我的心能想象金阁之美的能力,” 这两句话惟妙惟肖地展示了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小说写手只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由于他缺乏内心听觉的天分或技能,他对什么是符合小说人物身份、符合小说场景的语言完全无感,完全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糊里糊涂。
从更广阔的意义上说,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著名作家或《金阁寺》作为一部著名作品究竟有什么妙处以及究竟有什么要命的缺陷,一个精明的读者仅仅根据这两个短句就可以做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判断,并且可以自信由此得来的评判是靠谱的,扎实的,稳健的,公允的。
这种判断不必是全盘否定,因为一个精明的读者完全可以严肃认真地说,由这两个短句可以窥见到三岛由纪夫的超绝的文学眼光。
他的超绝在于由常人看上去是狗血的事情(一个人发精神病莫名其妙地将举世闻名的建筑和文化遗产一把火烧了)想到了绝妙的文学主题——一个自卑的人的言行处处展示出压抑不住的自卑感,这种人在这种自卑感的驱使下不断有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又合乎情理的思想和行动。
这里的关键是“令人匪夷所思又合乎情理”的并列、对立、交融,以及这种并列对立交融的曲折发展。具体地说就是,《金阁寺》的主人公出身贫寒,才能有限,又十分敏感,因此有强烈的自卑感因此而跟社会格格不入。他觊觎邻家的姑娘和《金阁寺》的美丽,渴望能把姑娘和美据为己有却不得,于是他的渴望就只能是意淫和更加邪乎的意淫。
对小说写手来说,具有这种超绝的文学眼光极其重要。在常人认为是狗血的因而只能一笑或一叹了之的事情当中看出或想到其中可能隐藏的有趣故事或深刻道理,这种能力可以决定一个写手的档次。三岛由纪夫就凭他这种超绝的眼光或才能而攀上了一个很高的档次,并获得了盛名。
然而,三岛由纪夫敏于发现或发掘好题材,但缺乏足够的功力把好题材写好,这方面的证据俯拾即是。这里讨论的两个短句可谓完美的标本,足以用来清楚地展示和说明他作为小说写手的致命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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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第一句,“无论如何,金阁必须是美的。” 这话是主人公自己在心中对自己说的话。这句话孤立地看,孤立地读好像没有多大问题。然而,读者只要回头稍微仔细一想就可以知道,这种内心独白是不通的,不成立的,因为这种话必须是发生他人辩论之类的社交场合,也就是必须是在跟具体的人争论的场合才能成立。
比如说,“我说她漂亮她就是漂亮。你要是胆敢说她不漂亮,看我不揍死你,” 这样的话是没问题的,是成立的。但是,某个给一位姑娘夺了魂的年轻人或不年轻的人自言自语跟自己说,“我说她漂亮她就是漂亮(无论如何,她是必须漂亮的),” 那就是不通的,或是不可救药的精神病。
顺便说一句,即使是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人也不会这么说话,因为精神病病人的语言只是有逻辑问题,不会有这种错把本应当对别人说的话对自己说的问题,且不说三岛由纪夫的本意并非是向读者展示一个精神病,而是要展示一个可以理解的人,虽然这人有异于常人,是一个乖谬自大的人。
再说第二句,“于是一切与其说是赌在金阁本身之美上,不如说是赌在我的心能想象金阁之美的能力上。” 这句话包含了诸多弯弯绕,可谓虚假和笨拙的极致。
这话的弯弯绕之所以让众多读者糊涂,因为三岛由纪夫本人糊涂。他显然是竭尽全力,力图以铿锵有力的雄辩、大开大合的逻辑、或以犀利严密的法庭辩论一样的语言取胜;与此同时,他又想玩弄一种类似于意识流的语言以展示人物内心独白的自然,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意图的结合,使他写出了这样的浆糊句子。
把三岛由纪夫的弯弯绕拉直,把他的一盆浆糊摊平,或者说,把他这句因表达糊涂加笨拙而令人困惑的话重新改写,改写出来的不那么令人困惑的句子就应当是——“于是,一切说起来跟金阁本身之美无关,而只是跟我是否有能力能想象金阁之美有关,我要是被众人认为没这个能力,我就完了,就一钱不值了;我不能就这么算完,我要竭尽全力,用我的生命做赌注证明我说的话没错,证明我有更可靠的审美判断力。”
总而言之,三岛由纪夫写出这两句话的明显意图是展示主人公对自己的价值/判断力/公信力缺乏自信,而这种展示实际上也是一种犀利的心理分析和判断。
对小说写手或任何写手来说,犀利的心理分析和判断是好事。然而,就文学写作而言,就现实世界、现实生活而言,对一个人的犀利的心理分析和判断都不能来自被分析和判断的人自己,而只能是来自拥有旁观者清之便的他人。一个人假如总是能对自己有犀利的心理分析和判断,他也就是个神人了,或者,也就是一个苏格拉底级别的哲学家了。
但读者清楚地看到《金阁寺》的主人公绝对不是一个神人,也不是一个自我反省能力、自我分析能力超强超绝的哲学家,是三岛由纪夫自己在力图做一个神人或自我反省、自我分析能力超强超绝的哲学家。
于是,读者就不断看到一种滑稽的景象——三岛由纪夫笨手笨脚又简单粗暴,硬生生把他自己的话塞进倒霉的主人公的嘴巴里,由此不断造成驴唇不对马嘴的效果。用大白话说就是,三岛由纪夫一直不懂得如何操控小说人物和小说叙述的适当口吻,导致《金阁寺》当中一看就是虚假得要命的句子随处可见。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三岛由纪夫是一个好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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