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大家備份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邵建:正義的戾氣

大家備份
·
·
2013-08-06*正是激於這種唯我獨對的正義感,一個人可以出口暴言,甚至暴行;但在他那裡,卻不認為自己是在施暴,而是施行正義,或替正義行道。正是在這種獨斷論的正義感中,一個人完全可能擅妄地把自己當成正義的化身。

胡適晚年有給蘇雪林的信,不止一次提醒他的這位老學生注意「正義的火氣」(有時胡適又寫作「正誼的火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火氣呢,在胡適看來,它往往表現為言論乃至行動上的「專斷、武斷、不容忍、摧殘異己」;但這一切都是出於施動者他所認為的正義。所謂「‘正義的火氣’就是自己認定我自己的主張是絕對的是,而一切與我不同的見解都是錯的。」

正是激於這種唯我獨對的正義感,一個人可以出口暴言,甚至暴行;但在他那裡,卻不認為自己是在施暴,而是施行正義,或替正義行道。正是在這種獨斷論的正義感中,一個人完全可能擅妄地把自己當成正義的化身。

其實從人性論的角度,或多或少,人都不免於正義的火氣。我自己固在其中,就是胡適先生,亦在所難免。誰不認為自己對呢,誰不覺得真理是在自己的手裡呢,誰會聽到相反的意見開心呢,誰不「每見和我的辦法不同者便以為缺點」呢(魯迅)。是的,人情之所不免,惟其如此,胡適希望人人(尤其是年輕人)應當克制自己身上潛在著的正義的火氣。

但,實際情形很難。這也是一種人性,既然我是正義的,我為什麼又要克制。魯迅不是說:「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只專憑自己判斷——即可用無論什麼手段。」無論什麼手段,包括不包括暴力,邏輯上是包括的。今天,暴力(不管是語言的還是行為的)相信都會為人所詬病;但這裡它獲得了一個合法化的支撐,即「目的正」。只要目的正(義),各種手段,語言的、行為的,無不正義。

還是7月底,看到一條微博,說的是胡適,這是最後一句:「蔣公終其一生都沒看的起這條狗。」

我不禁感慨:「這對胡適該有多深的恨啊。」

不料有位實名網友跟我:「還不是跟爾等恨孫文一樣?」

我:「本人從不會用這樣的語言罵孫文,更談不上恨。」

對方:「呵呵,那就好。我以前關心閣下的文章,覺得在世人都渾水摸魚的世界,閣下算個讀書人。但近來見閣下非議辛亥孫文,費解。現今幾個孫文黑,袁偉時錢文君等,黑起孫文來,幾近喪心病狂,失去理智,不足為訓。我觀察,他們不但黑孫文,而且害怕革命,形容猥瑣,有太監氣質,相由心生。」

我:「是啊,我就是非議辛亥孫文的一個啊,這與黑不黑無關,倒與讀書有關。」

對方:「是與讀書有關。但是與讀不讀得懂有關。我只看到你黑辛亥的微博,沒看過你黑辛亥與孫文的文章,加上你剛剛這句,我基本就可以判斷,你和袁錢一樣猥瑣。讀不懂辛亥,更讀不懂孫文。關鍵是,骨子裡害怕革命。你找個鏡子,照一照,看看是否像我說的,太監氣質非常明顯?」

幾個回合,由我到此為止。面對這樣語言,我何必「失言」。

回到剛才胡適所說的「正義的火氣」,這就是一例。從該網友的微博照片看,是個年輕人。但對比他父母年齡都大得多的八十以上的袁老先生,張口就罵喪心病狂、猥瑣、太監。這樣的詞彙固然我也不免榮幸,但我想如果接受過正常的教育,僅僅因為年齡,他都不應當張嘴。這是起碼的教養。

當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接受過正常的教育,但我情願恕道地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他會有起碼的教養。那麼,為什麼在一個看法的問題上剎不住車,竟致對一個老者連連破口。無他,這正是胡適所言「認定我自己的主張是絕對的是」,我不僅「對」,而且「絕對」。如此正義在手又真理在握,又有什麼不可以罵呢。何況罵本身就是一種正義的手段,而且是在維護正義。

今天,從網絡到社會,都彌布著一種讓人不安的戾氣。其中有一種叫「正義的戾氣」,這是我化用胡適先生的一個詞。的確,像以上那種一連串的詈罵,已經遠超出了胡適所謂的火氣,而這種詈罵在網絡上又似乎是家常便飯。即以我本人而論,這段時間,也就是因為對辛亥和孫文的批評,就領教了不止兩次。

除卻以上一例,在它之前十多天,我更收到過來自署名「民族社會主義學會」的微博私信和跟帖,我不妨複製兩條:「還有,你以後再誣衊光復漢室的辛亥革命,當心這點,小心你的小命。」「你之前說過的言論我們都盯者,注意你不是一兩天了。」這些聲稱要對我「定點清除」的微博和私信都在那裡,我私想,這個人胸中到底是正義充塞,還是戾氣充塞,怎麼會用如此暴力的語言說話。

從「正義的火氣」到「正義的戾氣」,這個社會注定是下行著的。如果從微博上看(它是社會情緒的晴雨表),這樣一種不良情緒正吞噬著人與人之間理性交往的可能。在此,我不妨對脅迫我的網友說:你的正義不是唯一的正義,因為正義是多元的;但你的戾氣及其言行,肯定與任何正義無關,而且是非正義的。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