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个殉国者 08 你这斯文败类!
姓名:柯葆中
性别:男
籍贯:S省M府
出生年月:1899年12月(前清光绪廿五年十一月)
学历:民国十年毕业于振华大学国文系,获学士学位
职位:国文系讲师
婚否:已婚
住址:法租界霞飞路尚贤坊3号
……
这是振华大学61份教职员工个人信息登记表中的一份,表上的手迹是异常清秀的柳体字。
话说这61份表格,真可谓得来不费功夫。为防万一,在24日晚上潜入振华大学档案室之前,钟少德还预备了全套开锁工具,事实证明,这完全是杞人忧天。表格依旧被摆在一只普普通通的立柜中,与三天前查缉组所见毫无二致。柜子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把旧锁,只防得住正人君子,又岂能对付得了钟探长?结果被他小刀一插,三两下拨弄,便早早门户大开。“捕快贼出身”,虽然黄金荣总探长已经退了休,但老古话依旧是没过时。试想一下,要是连贼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资格去捉贼呢?
闲话少叙,货已到手,接下来自然是老花样——验笔迹。
“就是这赤佬!”看到柯葆中笔迹的一刹那,钟少德便断定:《蝴蝶衣袜厂秘史》的执笔者绝不会是别人!
“吻合度在百分之九十九左右,”他法医间的好朋友也持相近的观点,“要是连这个人也不是,少德你的饭碗可真丢定了。”
那么,貌似只剩下拿人了。
尽管已有证据,但毕竟尚未取到指纹铁证,再者正值振华学生群情激愤之际,公开前往学校捕人恐非上策,明智的做法依然是在校外对其人实行秘密逮捕。
鉴于上次的教训,为求万无一失,趁着25日白天监视柯葆中的功夫,钟少德顺道对此人做了一番外围调查。据振华众学生透露,柯讲师颇有些来头,听说和袁慕清类似,也是出身前清官宦世家,家里有不少田地,而且还与振华大学校长有些亲戚关系。难怪这家伙不但在振华读完了大学,还顺顺当当在学校领到了饭碗。除了教学生中国文学和中国哲学之外,他还担任了习字课的指导教师。至于柯葆中与学生会尤其是袁慕清的关系,被问到的几名学生似乎一无所知。再打探下去难免打草惊蛇,钟少德及时踩了刹车。
好容易等到了放学时分,柯葆中一出校门便踏上了拥挤的电车,钟少德一干人找不到下手机会,只能跟着电车一路来到尚贤坊,目送目标回到家中。
尚贤坊是去年刚刚建成的新住宅区,74套独栋公寓,一直两横三条弄堂,沿街的住宅高三层,坊内的住宅一律两层。由于地处黄金地段,住在里头的人大都有些花头,光靠一份大学讲师薪水是很难租得起的,看来这个柯葆中确实不简单。他住的3号楼位置沿街,底楼开了一家茶叶店,二三楼全是柯家的宅邸。
“探长,我只看到一个女人出过三次门,年纪廿三四岁,应该就是他老婆。没弄错的话,他家里只有他和老婆两个人。”小赵报告道,从今天早上起,他已在这里蹲了大半天的点。
“他家里不用娘姨么?”钟少德问道。
“没见到。买小菜倒马桶全是他老婆自己动手。”
“你怎么晓得她不是佣人?”
“这女人穿得挺体面,我听邻居叫她柯师母。”
“哼哼,柯老师倒是有一位贤内助了!好得很,正好陪他一道吃牢饭,我们来个一网打尽!”
算上蹲点的小赵,钟少德今天总共带了六个人,他很快布置停当:两名探员守在马路上,以防疑犯跳窗逃逸,其余四人由他亲率,从正门突入,五对二,瓮中捉鳖。
六点三十分,下班放学的人流高峰已过,钟少德下令——行动开始!
五名侦探蹑手蹑脚上到了二楼,由小赵叩响了门。
“谁呀?”门内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自来水厂,抄表——”小赵道。
“抄水表?”门内人犯了疑,“前两天不刚抄过吗?”
眼看就要露馅,钟少德当机立断:“破门——”
话音刚落,一个大块头探员双手挥起一柄大榔头,重重砸在了门锁上,“嘭!”房门应声而开。
小赵一马当先,一把扭住对方手臂,将一身格子旗袍的女人压到墙上。
“呀!!”随着女人一声尖叫,钟少德看见,不远处的饭厅里还有一个长衫眼镜打扮的男人。
男人甫一起身,另两名探员早已猛冲上去,将他扑倒在了饭桌上。
钟少德上前查验,不幸男人的面孔正中桌上的一盆红烧鱼,早已弄得浓油赤酱,与照片上的清秀眉目判若两人。
“姐姐!!”男人惨叫道,声音略显稚嫩。
钟少德终于看清了对方,那是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孔——他根本就不是柯葆中!
与此同时,侦探用余光扫见,三楼的楼梯口现出了半张脸,半张带着白色剃须膏的男人脸。
“不好!”钟少德急忙冲向楼梯,男人脸早已一闪而逝。
待他冲上三楼,嫌犯已不见了人影。三楼有三间房,钟少德选了右边那间,拔枪在手,一脚踹开房门,只见是夫妻两人的卧室,稍一检视,并无异样。
“快来看——”背后传来一声呼喊,钟少德循声赶到另一头的洗脸间,只见一扇气窗大开,两名后上楼的探员正在窗前,其中一人从气窗探出了半个身子。
“他就在外面!”言毕那名探员爬出了窗子,他同样勇敢的同事紧随其后。
钟少德怒不可遏,端着勃朗宁,以一米八之躯奋力钻出狭小的气窗,第四个上到了尚贤坊的瓦片屋顶上。
在三十度的斜坡上,一个身穿白汗衫,三七开头式的男子正在赤脚逃窜。两名探员尽管胆大,但也不敢追得太紧,始终与之保持五、六米的距离。不多时,男子便逃到了屋顶的尽头。他跳到了最后一户人家的阳台上,本想非法入室,怎奈阳台从里面上了锁,于是,走投无路的他只得回过头来。尽管小半张脸上涂了剃须膏,但剩下大半张依然清晰可辨,还有鼻梁上那副老价钿的玳瑁架水晶眼镜——没错,他正是柯葆中本人!
“柯葆中!投降吧——”第一名探员一边进逼,一边喊话。
另一名探员紧随其后,拔枪在手:“丢掉凶器!手抱在头上!”
只见柯葆中右手赫然握了一柄利刃,那是一把剃须刀。
“你、你们不要过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不然我就跳下去!”
在他身后的楼底,正是霞飞路和马当路的十字路口,摔下去非死即残。见状两名探员不由停下了脚步。
“柯葆中,你别乱来——”一人喊道。
“你犯的不是死罪,不要自寻死路!”另一人道。
“不是死罪又怎么样?我堂堂一个老师,就是死,也不会跟你们去坐牢!”柯葆中用刀指向来人,端正的五官开始扭曲,“放下枪!退后!给我退后!”
两名探员并未照办,但已面露迟疑。
“你们不退是不是!?那好!我死给你们看!”柯葆中并未从阳台跳下去,而是突然挥动剃须刀,照着自己左臂就是一刀。
探员们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柯葆中左臂已流起了血,这一刀虽不中大动脉,亦不远矣。
“这全是你们逼的——”说话间,他竟又割了自己第二、第三、第四刀:“退后!放下枪!滚出我家!”
眼看嫌犯的整条左臂变成了赤色,两名探员仿佛撞了鬼一般,禁不住真踉跄了两步。
“全给我立稳了——”紧要关头钟少德挺身而出,站到了两名手下身前。
“可是探长……”两人脸色均已发白,经这么一折腾,人类的恐高本能重新冒了头。
“不要慌,稳牢。”钟少德脸上波澜不惊,“小菜一碟,好好看我摆平他——”
他端着勃朗宁,不紧不慢地向对手逼去。
“你想干什么?!”柯葆中的恐慌升级了,转眼间他又连割自己两刀,“——退后!放下枪!听不见吗!”
钟少德毫不理会,帮手枪上好膛后,他稳稳登上了阳台。其实早在对方割第一刀时,眼尖的他就已看出:此人左手臂上隐隐约约至少有二十多条刀疤,伤口的位置深浅大多恰到好处,既避开了动脉要害,又不至于留下太明显的疤痕。也就是讲,同死去的唐志安一样,眼前这赤佬也是一个自虐成癖的变态者,甚至比前者经验更丰富,风格也更加成熟稳健,对付这种货色,最好的办法就是……
“你疯了吗?别逼人太甚!”柯葆中狗急跳墙,径直将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你再过来一步试试——”
钟少德还是一言不发,他在离对方五米处站定,举起了勃朗宁,银色的枪管在夕阳下泛出一抹余辉。
“你、你到底想……”柯葆中的牙关打起了哆嗦,同时哆嗦还有他握刀的右手。
“砰!”作为回答,枪口吐出了橘红色的火舌,子弹紧贴着柯葆中的头皮,精确地讲,是贴着他那条三七开的头路呼啸而过。
“啊!!”柯葆中一声惨叫,瞬间瘫倒在地,剃须刀早不晓得丢哪里去了。
吹了吹枪口的青烟,钟少德还枪入套,从腰间解下一副黄铜手铐。
柯葆中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不住地颤抖,眼看着钟少德一步步向他走来,他一脸的难以置信,嘴唇翕动个不停:“你、你你……”
“你个舅子!”钟少德一把扭过嫌犯的血手,赏了他一记结结实实的反铐,十多天的恶气一吐而尽:“你这斯文败类,没想到有今天吧?册那妈!!”
坐在总捕房审讯室的太师椅上,钟少德悠然享用着他的黑咖啡和墨西哥雪茄,身旁是负责笔录的小赵。在两人对面的刑椅上,正瘫坐着从尚贤坊押回来的柯葆中,这家伙的整条左臂早已绑上了厚厚的绷带,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恍如博物馆里的木乃伊。经手印考古学鉴定,这具新木乃伊正是两篇近古文献——《蝴蝶衣袜厂秘史》和伪《唐志安遗书》的原著者,分毫不差,如假包换。在木乃伊之家的书房里,侦探们还搜出了一本振华大学“心理学概论”课的笔记,正是唐志安生前遗失的唯一一本笔记,也是遗书伪造者依据的蓝本。
“柯葆中——”雪茄抽了三分之二,钟少德终于开了口。
对方有气无力地抬起了头。
“我问你——”心情使然,钟少德以最轻松的话题开了头,“你家里的那个小青年,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妻弟,”柯葆中强打起三分精神,“刚从老家出来不久,只是借住在我这里。”
“真是你舅子?”钟少德笑道,“长得挺秀气,倒像是你弟弟。你小舅子到上海来做什么?”
“他今年高中刚毕业,来上海是想考大学。”柯葆中脸上略显宽慰,“本来,她姐姐想靠我的关系让他进振华,可他本人心气高,理科又好,非要考进交大插班,这段日子天天在家里补习英文,连门都不怎么出。”
“读理科好,出来吃科学饭,省得跟你们这帮学运赤佬混在一起,把自己搞得斯文扫地。识相点招了吧——是谁指使你伪造遗书?唐志安到底是谁杀的!?”
“不!不是我干的!”柯葆中顿时慌了神,“我从没伤害过他,他的死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是你还是谁?老实招来——”
“是他自己,是小唐他自己做的,是他自愿做的牺牲!”
“自愿牺牲?为了什么?”
“为了学运,”柯葆中顿了顿,叹出一口气来,“……还有她。”
“她是谁?”不用讲,钟少德早已直觉到了一个女人。
“袁……慕清。”对方幽幽地坐实了他的推断,“振华学生会的副会长,是她策划了这一切。唐志安、我,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全都听从她的吩咐……”
据柯葆中供述:五卅运动一开始,他就上了袁慕清一伙的贼船,匿名为他们撰写了多篇宣传文章。9月3日他在大学教完书后,袁慕清找到了他,告诉他唐志安自愿为学运牺牲,将在月中实施自杀。同时袁交给他一本心理学概论笔记,命令他按照笔记本上字迹伪造唐志安的遗书,大意是将唐志安塑造成烈士,褒扬学生会同时诋毁唐的父兄,但不能做得太露骨,点到为止即可。柯一体照办,经数日揣摩,精心炮制出了遗书。13日唐志安果然自杀,伪遗书被寄到了《申报》社。其后不久,袁又来找柯,向他提供了若干来路不明的资料,要他撰一篇匿名文章诋毁蝴蝶衣袜厂,不必言之有据,抹得越黑越好。柯继续照办,于是就有了《蝴蝶衣袜厂秘史》一文。
“你怎么确定唐志安真是自杀的?”钟少德提出了质疑,“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他亲口跟你讲的?”
“不,我没看到,我和唐志安只是寻常的师生关系,只教过他一个学期国文,平时没什么往来。整件事全是慕清告诉我的,听她讲,13日晚上她亲自去旅馆送了小唐一程。”柯葆中道。
“怎么个送法?”
“不清楚,我没忍心问。也许,是把安眠药送到了他手上。”
“照你的讲法,既然唐志安是自愿自杀,那么袁慕清为什么要让你伪造遗书?她为什么不让唐志安自己写一份?”
“也许是因为,小唐到死也不愿伤害他的父亲和哥哥,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牺牲者。”
“单纯的牺牲者?哼哼,”钟少德嗤之以鼻,“我搞不大懂,你们这帮男人为什么都乐意帮袁慕清卖命,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不错,她是长得漂亮,家里又有权势。巴结她可以理解,但何至于弄得身败名裂,为她陪上性命呢?”
“因为……那是因为,”话语间,柯葆中竟显出了一脸虔诚,“慕清她几乎就是我们的神。”
“哦?那我倒要听听看,伊到底神在哪里?”
“她出身名门,美丽、尊贵,志行高洁,见识远大,远远超过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柯葆中两眼放光道,“在这个黑暗时代里,她就像一朵初绽的优昙花,散发着梦想的光芒,将我们吸引到了她身边。在她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光辉前景,看到了摆脱贫弱,洗刷耻辱的希望。为了哪怕是继续做梦,我们都甘愿倾其所有,肝脑涂地拜倒在她脚下。慕清就是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女基督!”
“柯老师,你的意思该不会是,”钟少德听得哭笑不得,“你一个大男人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就是为了争取一个舔女人脚趾头的机会?”
“舔她的……啊!”柯葆中有如被蜂针蜇了一下,“不,我不配!钟探长你骂的对,我柯葆中就是一个斯文扫地的败类!明明老家已经破了产,还要硬充名门公子,明明是有妇之夫,还要觊觎一个高洁的处女,鲜廉寡耻,忘恩负义!我妻子待我那么好,她虽然没读几年书,但为了维持我的体面生活,满足一个文人的虚荣心,这几年来她天天省吃俭用,大小家务全扛在肩上。我却还不知足,妄想着见异思迁,攀龙附凤,我简直就不是人!像我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罪人,又怎能去接近慕清呢?”
“好吧好吧,”钟少德已经听倒了胃口,“其实也用不着你接近她,她不是主动来接近你了么?”
“她是在给我机会,想要拯救我的灵魂,可她不知道,我早就不值得拯救了……”说着说着,柯葆中流下了眼泪,“……只要一见到慕清,我就会想起自己的龌龊和罪恶,想起自己是多么配不上她,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和煎熬。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我答应为她的学生会出力,做最见不得人的工作,写违心文章,骗人去害别的人,这次甚至还伪造了遗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时刻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断打消我对她的情欲。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继续尽一个教师、一个丈夫的职责,披着一张人皮勉强过下去……”
“好了,不要记了——”钟少德一把抽过小赵手中的笔录,眼看夜宵的兴致泡了汤,他心中一阵鲎斯。拿着满满三大张速记,他向嫌疑犯走去,临末又想起了一件小事。
“你是不是有一个写书法的笔名,叫作干城?”他问柯葆中。
“是的,那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取的,有些年没用了。”对方坦承道。
“怎么取了这个名字?”他随口追问道。
“那时不正好是五四吗?”挂着两行泪痕,教书匠露出了一丝苦笑,“学校里哪个不想着保卫国族,捍卫公理?当年心比天高,哪知到头来命比纸薄,落得像条丧家犬……”
“好了,丧家犬先生,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吧!”钟少德将口供扔到对方面前,“签仔细点,别再签什么干城了。我们都晓得,五四早就进棺材了,现在轮到他弟弟五卅了——”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