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故友的追憶之旅:從北美館「走向世界」展中所見的陳植棋與倪蔣懷

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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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文協百年,臺北市立美術館以「走向世界:臺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為名,展出公私單位收藏的日治時期臺灣美術作品。展覽中出現兩幅構圖雷同的作品,分別出自臺灣藝術家倪蔣懷與陳植棋之手。

時逢臺灣文化協會自1921年以來創立一百周年,臺灣各地美術館、博物館先後舉辦相關展覽。10月,臺北市立美術館以「走向世界:臺灣新文化運動中的美術翻轉力」為名,展出公私單位收藏的日治時期臺灣美術作品。以下是策展部分內文:

回顧1920年代,當時日本尚未在臺灣設置任何藝術專門學校與美術館等專業機構。若要實踐藝術創作志業,多半只能赴日或留歐、參加美術競賽獲奬而受肯定,因此需具備相當經濟背景的學子才有可能。在民族自尊心的驅使下,臺灣藝術家為能爭取與日本藝術家平等的地位,期許藉由美術創作以累積臺灣的文化深度,他們付出極大的努力留學、參與日本的官展;以及1927年之後,在總督府主導下於臺灣開辦的「臺展」、「府展」;或入選法國沙龍展。不僅在美術創作上獲得社會聲譽,也開創臺灣美術輝煌的年代。

實際上,1920年代文協推行的民族自決、文化啟蒙主張,與1927年由殖民統治者所開辦,與同化主義、內地延長政策關係密切的「臺展(臺灣美術展覽會)」,剛好就位於光譜的兩端。就連在此次展覽被視為臺灣西洋美術啟蒙導師的石川欽一郎,之所以會在1920年代二度來臺,也有說法認為這是當局因應當時風起雲湧的學潮運動所實行的懷柔政策。換言之,結合文協與臺灣美術的命題,很難將後者的發韌輕易與前者進行連結。

但無論如何,1920年代文協的出現,確實帶給當時年輕知識份子很大的刺激,當時的臺灣藝術家不乏與文協運動有間接關連者,如陳澄波、李石樵等人。不過也有像陳植棋(1906-1931)那樣,曾參與學潮運動,並與蔣渭水等人往來密切的人物存在。

掛在北美館其中一間展廳中央的陳植棋《真人廟》,是畫家取景自大稻埕的瞿公真人廟,曾在第四回臺展獲得特選。曾有學者指出真人廟剛好就位在蔣渭水創立的民眾黨本部旁。畫家透過暖色調表現南國強烈陽光下,通過巧妙的構圖安排,表現真人廟雖然看似破敗,但卻依舊巍然聳立的景況。而近百公分長寬的尺幅,更增添畫面的氣勢。

陳植棋,《真人廟》,油彩・畫布,1930年,私人收藏

不知是策展者有意無意的選件及安排,旁邊的牆面上掛著另一幅尺寸較小的水彩作品,同樣是描繪「真人廟」,出自水彩畫家倪蔣懷(1894-1943)之手。兩者構圖雷同,應非偶然。從時間點來看,倪氏的作品年代稍晚。為何他要以同樣的構圖,描繪陳植棋曾畫過的真人廟?

倪蔣懷,《真人廟》,1933-02,33 x 48.5cm,水彩.紙本,私人收藏
倪蔣懷與陳植棋

這兩位以不同身分在臺灣美術史上留名的畫家,年紀相差12歲之多。倪蔣懷出生自1894年的礦城瑞芳,於1909年就讀國語學校(今台北市立教育大學),在受業於當時短暫來臺兼課的水彩名家石川欽一郎。出生汐止的陳植棋則於1921年考取同所學校。兩人是年齡差距甚大的學長學弟,當陳植棋投身社會運動,於1924年因發動學潮罷課而被學校退學時。倪蔣懷已經與基隆礦業大亨顏家結為姻親,以煤礦經營者的身分從商。

不過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也說不定,就在陳植棋被退學的那一年,石川欽一郎二度來臺任教。此時在日本水彩畫已從主流畫壇中退位,石川因此再度來臺,試圖在這座美術尚未萌芽的國境之南一展長才。也因此,陳植棋在退學前也曾短暫接受石川老師的繪畫指導。

另一方面,倪蔣懷曾在汐止五堵一帶承包礦坑,時常造訪陳植棋的故鄉。在前者的私人日記裡,偶爾會提到他在火車上巧遇陳植棋,或是一同出外寫生的記錄。兩人不僅是關係密切的師兄弟,也是美術在臺灣尚未普及的年代,一同為了推廣美術而努力的畫友。

倪蔣懷, 《汐止陳植棋家屋》,可能是1929年,23 x 32cm,水彩.紙本,私人收藏。陳植棋的老家位於汐止橫科,距離南港展覽館、中央研究院不遠。

然而,當時的臺灣藝術家若要更進一步學習藝術,勢必得前往日本進修。作為石川欽一郎的大弟子,倪蔣懷自然也曾打算這麼做。但甫剛畢業,任教於公學校的倪蔣懷,仍未接手岳夫家族的煤礦事業,石川考慮到倪氏的經濟能力便阻止了他。這其中或許也考量1910年代的臺灣尚未形成能讓美術普及的環境,又或著這是對倪氏才華所下的論斷也說不定。

不過被石川譽為「天才畫家」、「鬼才」的陳植棋命運截然不同。回到陳植棋退學的時間點,那時的他大多在蔣渭水住處「顛顛倒倒」,徘徊在學習藝術與從事社會運動的十字路口。石川欽一郎鼓勵家境還算富裕的他前往東京習畫。隨後陳植棋便考取東京美術學校,奔向與倪蔣懷不同的人生道路。4年後,成功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覽會。

倪蔣懷何嘗不想挑戰帝展的殊榮呢?在他1929年的日記中記錄了送件參展的經過。他托陳植棋攜帶數件作品前往日本東京,請陳氏的老師們指點意見,並送交帝展。可以看到倪蔣懷確實懷抱著競逐帝展的夢想,不願安於臺展及其他在野畫展。但事與願違,1929年,倪蔣懷和陳植棋皆未能入選帝展,取而代之的是陳澄波及石川欽一郎的另一位愛徒,藍蔭鼎(1903-1979)入選。

我們很難知悉倪蔣懷當時未能如願赴日進修,投身中央畫壇所懷抱的遺憾,以及他對年輕且才氣縱橫的陳植棋、藍蔭鼎等人的看法。但在其私人日記裡,我們卻看到當倪蔣懷落選帝展時,只是在日記默默寫下「自己努力不夠,覺得可恥,覺悟要用功」等字樣。並寄信給同樣落選的陳植棋「安慰及督勵」。

而對藍蔭鼎,倪蔣懷向來關愛有加,當前者任教臺北高女時,倪蔣懷「高興地像我自己的事」。藍氏入選帝展後,倪蔣懷為其舉辦慶祝會。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倪蔣懷對後輩無私且不吝鼓勵,真誠讚美的長者風範。

在石川欽一郎的鼓勵下,倪蔣懷決心創設繪畫研究所。該照片是1929年在蓬萊閣舉行的成立會,坐者由左至右依序為陳德旺、洪瑞麟、倪蔣懷、石川欽一郎、陳植棋與藍蔭鼎。後排中立者為陳英聲。
殉情於鄉土的陳植棋

1930年,陳植棋終於再次入選帝展,但這段全心投入創作,受困於困頓生活的日子,讓他在東京染上了肋膜炎。隔年春天併發腦膜炎,就此辭世,年僅25歲。值得一提的是,1930年的冬天,大學長黃土水同樣以36歲英年早逝。此時尚待萌芽、茁壯的臺灣美術界,頓時失去兩位重要的畫壇夥伴。

而這幅於此次北美館中展出的《淡水風景》,便是當時入選帝展的油畫作品。是陳植棋投入生命的烈火,戮力完成的傑作。

陳植棋,〈淡水風景〉,1930年,油彩.畫布,80.5 x 100cm,私人收藏

1931年的4月,陳植棋追悼會在新起町本願寺舉行,當時的新聞也報導了會場內的情況:

是日僧侶讀經後,有倪蔣懷氏,代表赤島社弔詞。藍蔭鼎氏代表石川欽一廬弔詞。楊佐三郎氏,披讀弔電數十通,各聲淚俱下。

痛失莫逆之交的倪蔣懷,其思念與傷痛之情如今已無人知曉。赤島社可以說是倪蔣懷和陳植棋一手號召而成的美術團體。倪蔣懷以資金贊助赤島社的活動,並進行場地的協調,而陳植棋宛如畫會的靈魂人物,走在最前端,領導眾人努力創作,並表達自我的藝術主張。

那時,他們曾懷抱著文化啟蒙的理想,在創會宣言中如此宣示:

忠實反映時代的脈動,
生活即是美,
吾等希望始於藝術、終於藝術,化育此島為美麗島。
愛好藝術的我們,心懷為鄉土臺灣島殉情,
隨時以兢兢業業的傻勁,不忘研究、精進。
赤島社的使命在此,吾等之生活亦在此。


倪蔣懷的追憶之旅

陳植棋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但倪蔣懷的故事仍有一段路要走。1933年2月,他回到陳植棋曾描繪過的真人廟前,以同樣的取景角度描繪了另一幅《真人廟》。相比陳植棋作品中強烈的暖色調及莊嚴的構圖。倪蔣懷筆下的真人廟則是民眾親近、休憩的場所。但偏冷的用色以及稀疏的草木,仍給人冬末萬物蕭條的氛圍。

倪蔣懷,《真人廟》,1933-02,33 x 48.5cm,水彩.紙本,私人收藏

然而追根究柢,真人廟不同於陳澄波曾描繪過的艋舺龍山寺,或是郭雪湖《南街殷賑》中的霞海城隍廟。既非香火鼎盛的廟宇,也不是在畫家間流傳的代表性畫題。倪蔣懷之所以選擇這座尋常的古廟寫生,無疑是追隨著陳植棋的腳步,以弔唁的心境來描繪這座在故友短暫而璀璨的藝術生涯中,頗具代表意義的場所。而蕭條的冬末風景不同於陳氏作品中的南國熱帶氛圍,增添物是人非的寂寥感受。

倪蔣懷的追憶之旅尚未結束。1936年,他來到位於臺北近郊的淡水。這座洋人建築與漢人住宅錯綜林立的古老港口,如同臺灣百年以來多元歷史文化交錯下的縮影,是陳植棋在世時偏愛的畫題。

在1930年陳植棋入選帝展的遺作《淡水風景》中,畫家嘗試運用紅磚綠樹的對比色,描寫淡水依山築港,房舍順地而居的環境特徵。而當倪蔣懷重返陳植棋取景的角度時,他也嘗試表現陳植棋筆下紅磚綠樹的景貌,不過水彩畫的透明特性及倪蔣懷獨有的用色、筆觸偏好,仍讓這幅《淡水樓屋》呈現不同於陳氏作品的輕快氛圍。

倪蔣懷,《淡水樓屋》,水彩.紙本,1936,50 x 66cm,私人收藏

1941年,陳植棋逝世後的第10年,倪蔣懷罹患腎病。同樣是在春暖花開的4月,倪蔣懷追隨友人的腳步,永遠闔上了雙眼,享年50歲。此時,陳植棋正在樹影婆娑、陽光普照的汐止田野間架著畫板寫生,迎接倪蔣懷的到來。

他們「始於藝術、終於藝術,化育此島為美麗島」的夢想實現了嗎?過了80年,就在北美館的展場上,陳植棋的《真人廟》與倪蔣懷的《真人廟》聚首於此,他們被繁星般璀璨精彩的臺灣美術作品所擁簇,一同見證臺灣藝術百年來的歷史發展。

北美館「走向世界」展場一隅,左2是倪蔣懷《真人廟》,右1單獨掛著的是陳植棋《真人廟》。右2則是陳植棋《淡水風景》。
參考資料:
  1. 葉思芬,《台灣美術全集 14 陳植棋》,臺北:藝術家,1993。
  2. 臺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臺北:台北市立美術館,1996。
  3. 〈陳植棋氏追悼會〉,《臺灣日日新報》,1931年4月20日,版次8。
  4. 邱函妮,〈創造福爾摩沙藝術─近代臺灣美術中「地方色」與郷土藝術的重層論述〉,《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第37期(2014年9月),頁27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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