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推介 — 《倖存者言 – 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口述故事》
最近一口氣把《倖存者言: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口述故事》讀完,靜待幾天才把心情平伏下來書寫。此書由香港性暴力危機支援中心 風雨蘭 所撰,收錄了九位遭受童年性侵的倖存者的口述故事。口述故事之所以獨特,源自其「溫度」,沒有什麼嚴謹的結構、大敘事框架,或是仔細分析,而是一個個坦誠的、赤裸的、活生生的人所經歷過的故事。而此書尤其值得欣賞的是,它不像坊間報導般繪形繪聲地描述侵犯過程, 以滿足讀者獵奇、窺探他人隱私的慾望;反而是草草交代受害經歷,不著眼於事發的細節,而加重筆墨在倖存者的復元經過,以及其感受、心路歷程。
「好多人通常都淨係想知你發生過啲咩事,好似聽故仔咁樣。但係好多時候,我覺得個故仔其實唔係喺前邊,而係喺後邊。」 - 倖存者Pema 〈後半場的二三事〉[1]
誠如Pema與筆者所言,經歷創傷之後如何活下去,比起如何受傷要遠遠重要得多。如果你期望閱讀的是高潮起伏的故事,那恐怕此書會令你失望;而這更不是一本讀畢會令人感到「生命滿希望」、「原來飽經創傷仍能很勵志熱血」、「我真幸運,不用面對這些經歷」的書本。閱讀此書,正是要瞭解倖存者人生箇中的甜酸苦辣,是如何地時而艱辛,時而慶幸、時而堅強,時而無力。閱讀此書,正是與倖存者同赴的一趟旅程。
本文嘗試從書中故事的脈絡,整合有關兒童性侵犯的幾個反思點,希望能幫助讀者們更加理解受害人的處境,更讓我們自身嘗試成為改變的開端。
何以無聲呼喊
有關性侵,尤其是童年性侵的議題,明明極為重要,卻在社會上鮮少被提及與重視,甚至遭受種種敵意。例如,坊間針對被揭發的性侵事件最典型的說法質問是:「如果事件屬實,點解唔直接求助同報警?」然而,據風雨蘭最新報告,[2] 顯示了性侵事件事發時 18 歲以下的受害人,平均延遲了足足 12.8 年始向風雨蘭求助;而若侵犯者與受害人是親屬關係,平均延遲年數更是 22.5 年——比本來的數字多近一倍,極為驚人。
受害人往往不會在事發後短期內求助,這是一個嚴峻的社會現況。我們應該要問的問題,從來都不應是「點解唔一早求助,唔通性侵事件係假嘅?」,而應是:「到底社會出了什麼問題,才會窒礙了受害人的求助?才會使受害人陷入失語的孤立狀態?」
何以無力回應
倖存者的經歷也許能解答上述問題。無獨有偶,幾位倖存者皆表示,其實自己並非沒有即時求助,而是在初次求助時得不到他人信任,甚至受到責難,才會自此放棄再度求助。例如Nicole曾跟母親表示自己下體流血,媽媽卻不經意地以為她只是「自己整親」,並無追問或處理;阿B告訴父親有關哥哥非禮自己一事,父親以「我個仔唔會咁」及責備回應。或許是身邊人出於自我保護、重男輕女等的心態,又或許是因為支援者自身也不知所措、缺乏相關知識,因而只能淡化、無視事件,甚至否定事件。不論原因,我們都可以發現,受害人往往不是沒有求助,只是身邊人無力回應他們的吶喊。當身邊最親、最信任的人也向自己關上聆聽的大門,所造成的二度傷害只會把受害人推向更深的無助、孤單、混亂狀態。
與其要求受害人盡好「盡快求助」的責任,不如把「學會有效照顧與支援受害人」的責任交給社會中的每一個人,也包括正在閱讀本文的你。學會辨識潛在受害人的特徵、陪伴及回應的技巧、專業求助的渠道等,一旦身邊人不幸遇上性侵或性暴力,我們所伸出的援手說不定對於受害人而言至關緊要。
何以不合標準
坊間常常有種迷思,以為受害人必然有某種「標準的模樣」——悲慘的、呼天搶地的、無辜的、純潔無瑕的,等等。只有符合這些標準才是合資格的「完美受害人」,否則其經歷必然是可疑的。所以當一名受害人平日又煙又酒、打扮性感、性經驗豐富,他/她便會失去受害的資格。而兒童受害,夠無辜了吧?然而,質疑聲音仍舊不少。若兒童表現得相對冷靜,貌似「不以為然」,又或是沒有表現出對侵犯者的「強烈恐懼 / 厭惡」,大眾又會開始質疑孩子是為了搏取關注、貪玩而胡說八道,受害人的經歷仍是不被肯定。
倘若回歸倖存者的故事,便不難發現其「不以為然」的因由。在故事中可以看到,受害兒童有機會因為受到成人誘騙與威嚇,又或是沒有足夠知識去理解發生的事,而沒有特殊反應。書中可見幾位受害人表示事發時只感到矇矇矓矓、「怪怪地」,而不太清楚性侵事件的性質與嚴重性,甚至自己也覺得好奇、新奇。
這要歸究到香港的性教育問題。香港性教育的嚴重不足早己為人詬病多年,然而至今仍未納入幼兒教育的必修課程內容中。孩子往往到小五、小六,方開始接觸基本的性概念,試問又如何能有效保護兒童免遭性侵犯呢?在校園中性教育缺席,在家庭中家長亦因尷尬而避談,使得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最為脆弱的階段無法自保,孩子對身體界線毫無概念,不懂得分辨來自好或壞的接觸,遇事時亦不懂反應及求助,以致要待多年後才意識到當初自己曾被性侵犯。這不僅白白錯過了即時處理及支援的時機,使侵犯事件得以持續多次甚或多年;亦因事隔多年而難以追查證據,大大增加了日後追究侵犯者司法責任的難度。
不符合社會所謂的「受害人標準」,真的是孩子的過錯嗎?還是身為旁觀者的我們抱有偏見及迷思?還是身為成人的我們沒有盡好教育下一代的責任?
滋長性暴力的溫床
承上段,社會不單缺乏了「保護自己」的性教育,更缺乏了有關「尊重他人」的關鍵教育。事實上,要杜絕性侵害事件的發生,從來不是受害人的責任,而是侵犯者的責任——只要人人不違反他人意願,不去侵犯別人,性暴力事件自然不會發生。
然而可悲的是,坊間對「意願」的理解仍然相當落後且不恰當,大眾多數認為性事件中的意願是被動式的「拒絕」,即,「假如你不同意便應拒絕」,換言之,「沒有拒絕即是默許。假如你沒有拒絕,事後便會失去成為受害人的資格,因為你沒有盡拒絕的責任,便「活該如此」。更諷刺的是,即使受害人當時已明言拒絕,還是會受到諸多挑剔,譬如「你拒絕得不夠清晰」、「你令人誤以為是欲拒還迎」。無論如何,責任都落在受害人一方,被檢討的始終是受害人。
這種被動式的拒絕方針,變相成為了滋長性暴力的溫床 。關乎到性的話題本來已對不少人而言「很尷尬」、「很難拒絕」,若侵犯者再施以一些情緒勒索、精神控制手段,當事人大可能已失去說不的自由。要避免這些窘境,最核心的方法是扭轉我們這種對意願的理解——與其要求人主動說不,何不要求人主動請示對方的同意?當然,「請示」的方式需要在不構成對方壓力下進行,而基於利用對方不理解而作出的同意亦不應當成是真正的意願。
意願應當是完全自由、知情的狀態下所作出的決定,而只有當人人皆尊重他人意願時,才能真正遏止性暴力。
結語:惡與我們的距離
「這本書,記錄的正正是一眾加害者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遺漏下來的爛攤子;也是每個受害者的康復路程,是眼淚與文字的結合。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社會上只有極少數的人是單純的邪惡,享受看到別人痛苦的臉容。若能記起我們的痛苦,希望你的慾念也能熄滅。」- 倖存者 Vera〈在高牆下種花〉[3]
本書以Vera此段自撰的文字作結,相當動人。
事實上,惡與我們的距離,從來不遠,往往只藏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未能察覺的角落,甚至,藏在我們自身當中。人類是慾望的載體,擁有七情六慾,本無善惡之分。然而,一旦我們讓慾望、無知、莽撞操控了自身,繼而傷害他人時,惡便會降臨,並建成一座座不公義的高牆。
在高牆下,有人正在用力抵抗,有人在默默種花,有人在大聲吶喊——你聽見了嗎?
假如你聽見了,就讓我們自身成為改變的開端,好嗎?
《倖存者言: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口述故事》現於各大書店有售,並可於手民出版社網上書店購買(按此連結)。
按:在有關性暴力的討論中,「受害者」(或「受害人」)和「倖存者」這兩個措辭經常被用作形容遭受遭遇性侵的當事人。「受害者」的措辭較多用作形容當事人剛剛經歷性侵事發時的狀態,又或者在司法程序中對於當事人的描述;而「倖存者」則較多用於形容當事人正在處理創傷甚至經已跨過創傷的狀態。本書在描述當事人的受害經驗時使用「受害者」一詞,「倖存者」則主要用於陳述當事人面對及處理創傷時的經過。[4]
[1] 風雨蘭:《倖存者言: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口述故事》(香港:手民出版社,2022年),頁181。
[2] 風雨蘭:〈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以新書《倖存者言》講述崎嶇求助歷程〉,2022年3月8日。網址:https://rainlily.org.hk/chi/news/2022/03/08/book
[3] 風雨蘭:《倖存者言: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口述故事》,頁327。
[4] 風雨蘭:《倖存者言:九位童年性侵倖存者口述故事》,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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