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民間的“國家寶藏”
前些日子@无法 談他在甘肅博物館的見聞 ,倒勾起我的一段記憶,专开一篇,聊聊我和疑似国家宝藏的偶遇。
故事該從何講起呢?先從我和考古學的曖昧年代說起吧。
二十出頭,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可我那麼年輕,那麼有力氣,隨時準備拋灑滿腔熱血。早生一個世紀,我這種人,大概早就投奔革命了吧(死於亂槍之中)。一腔熱血從大學一堂課晃蕩到另一堂,終於找到兩個犧牲勝地:人類學和考古學。
糾結了整整一年,食不甘味,最後被考古學老師就著頭蓋骨吃饅頭的田野故事噁心得沒了胃口,覺得還是和活人工作更有生氣些,至少,飯能吃得更香啊——況且,在晃蕩期間,我自己挖挖撿撿,也尋得些文物殘片(古人的垃圾),還因此有了些靈異體驗。於是下決心金盆洗手,研究活人。當然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年輕沒經驗——死人雖令人喪失心智,但活人能逼我現時發瘋。
可年輕,怕什麼呢,只要一片癡心有所託付,即使明月照溝渠,也還是很開心啊。
雖然選擇了人類學,可是心底和考古學还是暧昧不清,他就好像我暗戀未遂的故人,想起來總有一瞬間甜甜癢癢的,所以我研究的論文也總往物質文化上靠,當然,中國的物質文化隨便一靠,便能碰瓷歷史學。當時發表了一篇論文,被甘肅一個地方的歷史教授偷偷收入當地研討會文集。為了發展地方旅遊经济,中国的地方政府常常会主办些包食宿的研討會,可這種領導學閥的社交Party,哪能輪上我這種小嘍羅,能把我的文章充充數作討論成果,就已經相當給面子了。
那年寒假,為了查證史實,搜集写作材料,我去了趟甘肅。去之前查文獻,發現當地一位碩士生和我研究的主題相關,便順藤摸瓜,找到作者本人。彼時他已在政府機關做事,懶得搭理我,為了讓我不再煩他,就把他認識的當地历史学者的電話給了我,這樣我就聯繫上了教授。
電話裡他驚訝又客氣,因為偷偷收編我的論文,早就知曉我的名字。他約我在當地老城區一家茶館見面。時值寒冬,那地方又是旅遊集散地,除了紀念品商店的貨品擺在大街上外,几乎沒什麼商業活動的氣息。约好的地方则更加萧条,一排二層仿古木樓,门窗崭新,門戶緊閉,連個招牌也沒有,好像是價格昂貴無法出租的房子,散發著清高寂寞的味道。
門口站定,見周圍行人也稀疏,我趕緊給教授打電話。正說著,身後木門倏然打開,一個長髮垂肩,身著白棉褂子,藍色棉褲的五十歲男人站在門口向我招手,我朝門裡一瞧,但見一位戴著眼鏡的方臉男人從中式木椅上起身,直呼我的名字。他的樣子從書中照片見過,大概就是教授吧。一進“茶館”,長髮男立即緊閉了門戶,我環視下四周,這裡分明是一家人古色古香的中堂。他招呼著給我泡茶,而教授看我好奇,忙解釋道:“這是方老師的茶館,地方大,我們平時幾個朋友總在這裡聚聚,叫你過來看看,方老師是我們這裡的書法家。”
看來長髮男就是方老師。我打量一下四周,根本沒什麼茶館營業的痕跡,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教授口中的“茶館”,就是小城隱秘的私人會所,專供文人間交遊,對外從不營業;他們於此品茗聊天,結交朋友,也會談談藝術和生意。和教授聊了陣天,請教了幾個學術問題後就扯到小城歷史風物上,看我對屋裡幾件石雕感興趣,他笑道:“方老師的收藏你還沒見過吧?他可是行家。”
方老師見狀,便禮貌地邀請我上二樓去看。在我旁聽的那些文物課程裡,老師講解淘古玩經驗時常說,“好東西從不放在櫃面”。所以,每次進古玩店,我總故做老成,對老闆說:“我要看你里面的東西”,次次都能進入內室大飽眼福。可方老師的木樓並非古玩店,歷史教授談到他的收藏時,我也以為那不過是小城古玩家手裡常有的古典家具,陶瓷瓶罐,可進了樓上那間屋子,我立馬驚呆了:這哪兒有一件家具?分明是间彩陶陳列館!彩陶罐子錯落有致擺放在高低不一的台子上,有幾個還裝在博物館一樣四面透明的玻璃櫃裡。看著彩陶上熟悉的水波紋和蛙紋,我脫口而出:“啊,這種彩陶我在甘肅博物館見過!”
“甘肅博物館啊?那裡的彩陶都沒啥好東西啦。”方老師聽了我的話,笑道。
這口氣很大,要知道,彩陶館可是甘肅省博物館的特色,我覺得能講此話必有內情。
“方老師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從八十年代開始就去鄉下收彩陶了。”歷史教授補充道。
方老師聽到誇讚,微微一笑:“我收的時候,甘肅博物館的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他毫不謙虛,“這些彩陶啊,民間更多。從前那些遠山裡的農民挖出來,就在自己家裡放著呢,有的根本不知道是啥,拿著裝糧食,還有的拿了醃酸菜呢。考古隊在甘肅那些馬家窯,馬廠文化的遺址裡面其實沒挖出什麼好東西,好東西也不在考古遺址裡,早叫農民自己挖了。所以你看省博的彩陶館,小器物那麼多。而這裡一百一十件彩陶,都是中型器物以上。”
我環視四周,的確,這間屋子裡的彩陶,要比我在甘肅省博物館看到的更大更精美,很早以前,我询问过大地湾的考古工作者,知道现在彩陶館的鎮館之寶,即距今約5500年的人頭彩陶瓶並非考古現場出土,而是當地文化幹部去鄉下排查文物,遇見農民擺在自家中堂上的裝飾品。最初它從地裡挖出時就破碎了,農民就拿了自家胶水,粘合起來,才形成了現在的樣子,可這個人頭瓶,卻成了大地湾重大考古發現,现在被视为国家宝藏。
甘肅地廣,近代又貧瘠閉塞,其境內黃土高原,山高溝深,交通不便,誰知道究竟深埋了多少文明起源的故事,究竟有多少農戶,在田地墾殖時挖出新石器時代的陶盆陶罐。我欣賞著一件件陶器,幾乎每一件上面都有清晰的,精美的彩繪圖案,方老師靜靜地看著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微笑著:“我這些彩陶裡,這些中等器物都不算啥,最厲害的在那裡!“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大廳深處,擺著一個巨大的玻璃櫃,裡面陳列著一隻口徑一米多的大陶缸,陶缸高約八十釐米左右,彩陶的顏色並不如人頭瓶那樣泛著鐵紅,而是齊家文化陶器那樣常見的土黃色。
“這麼大的陶器!”我叫到,甘肅省博的彩陶在它跟前簡直就是小矮人啊,“這件東西,應該算是國寶吧?“ 我感到自己的聲音都顫抖著。
方老師露出得意的神色:“這是我收藏這麼多年來,碰到的最大,最珍貴的彩陶。首先它器型大,這麼大的器型連國家博物館都沒有。但是它最珍貴不在這裡,你看它上面。“
經他的提醒,我才注意到,這個巨大陶缸的另一側,全是刻畫!而且它們並非簡單符號,而是如岩畫般的故事場景!在考古學課程裡,我學過,彩陶上的刻畫符號在西安半坡遺址的仰韶文化出土陶器中就有發現,一些考古學家認為他們是原始的計數符號,還有人認為是早期文字的雛形。但是,幾乎佔據了半個缸面的刻畫,還是第一次見。它究竟畫的是什麼呢?
我仔細看,首先看到一條巨大的船,呈三角形,船頭長長的豎線和斜線,看起來像是桅桿,船上下密密麻麻多是人的抽象符號,每個人大概有一到兩釐米長,只是四肢頭頸的線條。船上方,散逸著九個太陽(疑似是星星)符號,也是極端簡練,一個黑點周圍幾道豎線。和常見岩畫不同,這幅彩陶刻畫並沒有動物形狀。整副畫面還有一些我無法辨認和猜測的圖像和刻痕。奇怪的是,這樣一個陶缸,卻並未像其他彩陶一樣上色,而是自始至終用一種堅硬的工具刻畫出來。
看到那太陽(星星)和大船,我那些癡迷的上古神話——十日並出,后羿射日,洪水滔天,好像都要連起來了。馬家窯文化的器物裡,發現過那麼多水紋,蛙紋的彩陶,它們出土的位置都在中國西北的黃土高原。可能在史前大洪水的時代,那個傳說中“九州墮,地勢傾” 的時代,原始先民乘著大船,跟著星星或者太陽的指引遷徙逃難,從而有了一個個農耕村落文明,一件件精美的器具。這件珍貴的陶缸及其刻畫的主題,大概都夠一個文史學者研究一輩子了。
“方老師,我能拍照嗎?”我問他,想留下一個歷史的見證和資料。
”這裡不能拍照啊,“他說,”這件東西價值實在太大,傳出去了不好。“他對我狡黠地眨眨眼。我只能趴在玻璃櫃上,拼命地多看幾眼。
從方老師藏室出來的那天,我再次想起王國維的“二重證據”式研究法:文獻資料與地下資料結合來研究歷史,曾為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史學寫作提供了新的靈感,可這終究是學術肉食者圈子裡的交流和娛樂。在中國,做歷史研究所用的地下資料,就是一個巨大的黑箱。那些明面上能看的博物館展品,只是披露了的地下資料中的九牛一毛,而更多的材料,要麼堆在博物館庫房等待能人修復,根本不予示人,要麼就在這些地下藏家,盜墓者和文物販子手裡不能見光,只有混入這種私人交際圈才能看到,看到了也不能愉快地分享知識。可是他們手中的一件器物,就能推翻一位學者孜孜不倦研究了一輩子學問。想到這裡,一種無力感充斥了我,我與考古學的最後一點曖昧關係,就這樣最終被一個陶罐隔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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