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皆老號
1.
那是新回歸後的第三年,移民的人持續增加,走在路上,到處都是寫著「XX物流」「YY物流」的貨車,像是在忠告路過的人,勿留勿留。
促使阿植下定決心離開的,是那天傍晚的新聞報道,電視的主播木訥地宣布,亞皆老街將在不久後易名為「朝阳路」。她盯著屏幕發楞,淚水在眼眶打轉,然後走進廚房,從櫃子翻出一隻白瓷碟,走到客廳中央,在半空中放手,「乒」一聲,瓷碟碎成了七塊。
我想她真的很愛亞皆老街,畢竟她在這條街度過了24年。她曾滿心歡喜地跟我分享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與亞皆老街偕老」,阿植說,這是她聽過最浪漫的誓言,而且是只有香港人才懂的情詩,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以後的婚禮就在亞皆老街舉辦,像迪士尼樂園的盛大慶典車隊那樣歡樂。
瓷碟碎散一地,我們默默蹲下收拾,像剛吵架完冷靜下來的戀人。她把碎片用牛油紙細細包裹,遞給了我。這場哀悼亞皆老街,簡單而隆重儀式就這樣在客廳完結。
這事擊潰了她的最後一道防線,將她掃進了「勿留」的隊伍。
2.
我遠遠便看到阿植在海濱的看台坐著,腳跟旁立著一個巨型行李篋,我在她身邊坐下,把兩罐1664放在我們中間。
「相機電池有好好取出來吧?記得那不可以托運啊。」
「拿出來了啦。」
「手機充電線呢?」她像被點醒了一般,把小背囊甩到胸前翻找起來,緊接著「啊」的一聲捂臉哀嚎起來。
我莞爾,從懷中變出一條充電線,徑自朝她捂著臉的手掌縫隙中硬塞進去,「之前用壞了你的,現在人情還給你。」她一邊嚷著「感謝大爺」一邊如獲至寶地放進背囊。
我們握著啤酒,踏過草地,迎著不怎麼帶勁的海風,朝黝黑的海面看去。
我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唇邊卻又被海浪給吞噬進去。我呷了一口啤酒,側挨著欄杆,看著眼前的阿植,捲曲的眼簾、挺直的鼻尖、薄薄的嘴唇,延綿成一道線。
「你盯什麼啊。」她眉毛揚了一下。
「沒有,只是這樣看著你的輪廓,」我瞇起眼歪起頭,「有點像獅子山啊。」
「頂你。」我們都笑了。她盯著大海,把拖鞋甩到一旁,最後一次用腳掌感受這城市。
城市這幾年變得很安分,起初只是安分得像中學早會,偶爾還會聽到同學在列隊中竊笑,後來卻安分得像個喪禮,人們佇立在亞皆老街的棺木前不語。阿植曾告訴我,「亞皆老」其實是一艘英國商船的名字。作為一艘船,有什麼被沉沒還要憂傷呢?那就是沉沒兩次。
「記得《The Legend of 1990》那電影裡的鋼琴師嗎?」阿植問。
「記得。」
「我覺得我就像那個鋼琴師,在一艘船上出生,長大,從沒想過有一天要離開那艘船。現在真要下船了,」她頓了一下說,「原來真的會害怕。」
「雖然沒有了亞皆老街,但我們還是會找到與我們偕老的人。」我安慰她。
說着,我從褲袋掏出一塊牛油紙,遞給她,「這樣就是最後一塊了。」
阿植打碎碟子那天跟我約好,以後每次見面便歸還她一塊,等碎片湊齊,就是她離開的時候了,今天是最後一天。
她把牛油紙接過去,珍而重之地收起來,好像掌心躺著的,是亞皆老號甲板的碎片。
「安頓好之後你會做什麼呢?」我問阿植。
「我會養一隻橘貓,給牠取名叫『日子』,」阿植把身子轉過來,手肘倚著海邊的欄柵。
「我會給牠買最好的玩具,給牠喝過濾過的自來水,給牠吃我也捨不得買的高檔雞肉。」她一邊說一邊笑,仿佛已經看到那個場景。
「為什麼取這個名字?」我看著她的面容,跟著笑了,好像打呵欠被傳染一樣。
「那麼一來,以後當人們問我日子最近還好嗎,我就能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的日子過得很好。」
想起來,我還忘了問她為什麼必須是橘貓,不過橘貓容易胖,大概是養起來份外有幸福感吧。
我沒有送阿植到機場,總感覺一旦送機了,就真的是離別了,但要是不送,那就只是去了一趟旅行,即使我也明白,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我把她的行李篋抬進車尾箱,目送計程車遠去。
回家的時候我收到一條簡訊,是阿植發來的,裡面有一張照片,是飛機橢圓形的窗戶。
「準備起飛了。」
屏幕顯示,正在輸入中。
「看看你的背囊。」她說。我翻了翻,找出一枚牛油紙,裡面是一塊小小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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