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後,可不可以對彼此保留一點溫柔
昨晚,在好多場不大不小的雨後潮濕而冷清的香港,我和其他三個深黃的大陸“新移民”朋友一起看了獨立電影節倒數第二場加映電影,散後。新移民要加引號是因為我們中時間長的來港五年,短的才來港才不到一年,都還沒有拿到永居。電影結束後與導演的問答環節中,我和其中一個朋友各用粵語問了一個問題,他的粵語比較好,問得很自然,我的粵語比較糟糕,問之前自己緊張地在腦中重複了無數遍問題中那個我不是很有把握的key word: seoi2 diu6 go1 tau4,seoi2 diu6 go1 tau4,seoi2 diu6 go1 tau4......
電影開始於2014年的秋季開學季,恰好是我剛來香港的時候。開場沒多久就放映了一些雨傘運動的畫面,看著那同2019年夏天差不多的片段 - 廣場上擁擠的人群與五顏六色綿延的傘陣 - 我不知為什麼差點哭出來。想到2014年的那時我還每日去教室上(睡)課(覺),並在空蕩蕩的教室裡想著“這些local就是不想學習想去玩吧,或者是受peer pressure壓迫不得已而去參加運動,再或者根本就是在廣場開party”,我便羞愧地無地自容 - 在我還什麼也不知道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像今天的我一樣憤怒,就已經像明天的我都不一定做得到的那樣去反抗,而他們那被當時的我冷眼嘲諷的熱情,我5年後才能夠理解。
運動不斷發展,主角間的衝突也漸漸發酵,影片中間,我們終於看到了聽到這個電影名時就想到的情節:
阿賢說:”再抗爭下去又能怎樣?抗爭到全社會都沒人支持我們?“ 他要和廣場上的人商量,開一兩條行車線,不要阻住別人搵食。
而Maryanne說:”我們是來玩的嗎?公民抗命是玩玩就散夥嗎?“ 她要撐下去,雖然她不知道撐下去是否能改變,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改變,但是只有撐下去才無愧於自己的初心。
“所以,阿賢和Maryanne的分手代表了和理非和勇武的散,不割席的反送中會讓他們重聚”,我想道。
但我錯了。
5年後,阿賢是海歸的科技新貴,獲得了2輪融資,想去大陸辦Startup,前途一片大好。前半段一直不怎么起眼的陪襯阿詩也已經在聯合國工作。Maryanne則成了一位民主派雙料議員,但身上多少有了一點建制色彩,影片最後看到Maryanne穿著西裝,畫著精緻的妝容走在反送中遊行隊伍旁邊時,我心裡默念“議員可以這麼離地的咩?”總之,Maryanne也不再勇武,只是一個不割席的和理非而已。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散後講的並不是和理非和勇武的散,而是兩種價值觀的散 —— 追求穩定繁榮和追求自由民主的散,也就是說,套用我們的最新分類標準,這差不多可以算藍黃之散——我想阿賢在華東的startup在現在是無論如何都要被算成藍店的吧......
主角們大都褪去了5年前的純真,影片的後半段開始上演成年人的戲碼——阿賢和Maryanne舊情復燃成為情人,遭遇背叛的阿詩黯然離去,而當阿賢對Maryanne說“我想和你穩定地生活”時,Maryanne告訴他不可能——“你去內地開startup我怎麼能陪到你?而我去抗爭時你又能不能陪到我呢?”他們可以當情人,但沒有辦法走入婚姻。
影片的最後,阿賢去華東創辦自己的startup,而Maryanne繼續留在香港爭取民主。反送中最終沒能讓他們重聚,畢竟,again,他們之間並不是和理非和勇武之分,而是藍黃之分。
!!!本段以上為比較忠於電影的解讀,本段以下全部為過分解讀,保證不反映影片創作者的本意!!!
藍絲阿賢和黃絲Maryanne的舊情復燃在觀影者看來理所當然——他們男才女貌,曾經的他們那麼情深意切,他們的分別又是那麼絕望無奈,再度相見,他們怎麼可能不再對對方動心?畢竟他們之間的所有差別只是政治理念,而在電影中我們看到的不只有政治,還有生活,有學業,有愛情。在那麼複雜而精緻的生活圖景中他們彼此都是那麼适切,只有那個政治立場像一條不小心用鋼筆劃上的突兀橫線,破壞了原本完美的畫面。但旁觀者完全可以看出,那條鋼筆印是一個粗心的錯誤,原本並不屬於這幅美麗的油畫。就像阿賢和Maryanne,即便政治立場讓他們無法結婚,也並沒有人會否認他們之間理所當然會產生愛情。
而我在想的是,既然政見不同的阿賢和Maryanne依舊可以彼此愛慕、缠绵不舍,那政見不同的香港人與大陸人之間,是否依舊可以有超越政見的同理心存在?擁有美好過往的情侶可以不計政見地對彼此保持柔情與祝福,那擁有同樣的身體構造和心理機制以及共同的祖先的人類們是否可以不計政見地對對方保有最基本的同情、理解與尊重?
沒錯,我想說的是武漢。
我來自大陸,但是我能夠理解香港人對大陸人的敵意,還曾經無數次在大陸人和外國人面前為香港人的排外辯解。我最喜歡的教授(美國人)說他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香港人對大陸人的xenophobia,我向他解釋說香港的xenophobia與美國不同,不是基於biological features,而是基本上基於實打實的政見,如果他能夠理解defriend Trump supporters的美國人,就應該理解defriend mainlanders的香港人。在學校的一個seminar上,當一群西方學者和記者憂心忡忡地討論香港運動的民粹傾向時,我請他們透過那些看似民粹的表達範式去感受香港人真正想要傳達的message,請他們不要總是把香港的運動套入歐美類似的例子,而是看看香港的uniqueness:看看香港的政府有多麼不負責任,再看看香港的運動其實不是反智的,而恰恰是和很多專家學者一起兄弟爬山來反抗一個煽動群眾斗群眾的政府的......
我還有很多很多論據來justify香港人的排外情緒,也還有很多很多論據來反駁對香港運動民粹化的指責,隨時準備好應對各種相關辯論,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但是啊但是,香港的社會運動和這場運動所反對一切——威權專制、愚昧反智——是否有共同點?有啊,只是我一直都拒絕承認。那為什麼我現在要寫這篇文章呢?因為我要割席嗎?不,我不想割啊,但是我真的第一次陷入了關於要不要割席的迷茫,第一次喪失了我之前幾個月以來的堅定,因為2月8號民陣Telegram的”武漢肺炎“8連......
在我看來,反送中運動能夠一直持續,擁有頑強的生命力的最大原因,就是“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信念。這個信念有兩重含義,第一重含義是“團結”: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運動的一份子,無論是勇武還是和理非,甚至是連和平遊行都沒怎麼參加,而只是在心裡默默同情運動並包容運動帶來的不便的人,都在一起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我們不去評判對方爬山的方式,不去站在道德高地互相譴責直到自相殘殺。第二重含義是“多元”: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參與這場運動的獨特方式。這也代表了我們的方式可以互相補充。當勇武傷害或妨礙了一些人,和理非可以去幫忙道歉和安撫。同樣,當仇視大陸的手足做出了過分的排外舉動,左膠也可以去向大陸的朋友解釋和宣傳。我們即便不認同對方所做的事,也不會相互譴責或割席,而是去盡自己的努力修補對方造成的裂痕。
可是這樣的”兄弟爬山,各自努力“也不是萬能的,它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主軸不可以偏。這個主軸不是大檯,而是主流。想象一個bell curve,我們可以有少數人很極端,也可以有少數人很保守,但是我們的中位數要擺正,這樣才能讓運動維持一個穩定的佈局而不至於失控。
也是因此,民陣的”武漢肺炎“8連讓我心跳漏了半拍,腦子空白了幾秒。這是民間人權陣線啊,我理解封關訴求,支持醫護罷工,認可肺炎是人禍(政府與制度造成)而非天災,但我不能理解我心目中和理非的代言為何會如此直白地煽動地域歧視。
武漢人做錯了什麼?他們沒有選擇那個隱瞞疫情的地方政府啊!他們如果把這取名為”中國肺炎“我都會好受點——畢竟如果中國的體制有所不同,這一切很可能不會發展到如此不受控制的局面。但武漢人沒有選擇權,武漢也沒有自己的體制。現在武漢封城,無數武漢人在那裡絕望地期待著春天的到來,而我們的手足卻在一遍遍地重複充滿歧視性的”武漢肺炎“?曾經,不在港的我在這個telegram頻道追蹤運動的各種消息,被12月8日的80萬人大遊行感動到熱淚盈眶,為區選的消息興奮不已——我還記得是半夜1點多,我看到”JIMMY岑子杰贏了❤️“,激動到睡不著覺只好繼續刷tg,也是在這個頻道,我追蹤醫護罷工的各種消息,早早地就參加了聯署......而2月8日,我一遍一遍從聊天窗口後退,再點進來,點開那個黑白頭像,確認這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民陣。2月8日,我在這裡看到了我所支持的相信的那些人,似乎已經徹底沒有了同理心,我想象不出這樣的他們會同情落後地區的人民或者戰爭地區的難民,想象不出這樣的他們會真心地為澳洲山火心痛,甚至也想象不出這樣的他們會為其他地區為爭取民主自由而失去生命的人們真誠地祈禱。能夠對一個地方受難的人持有如此冷漠的態度,我想他們對其他地方受難者的祈禱也只是功利性的,只是為了給香港的社會運動爭取更多的同情與能量,而非發自內心。我看到的,是一個個被政治寄生並佔領了的靈魂,可當政治凌駕於一切,甚至凌駕於人性之後,我們還要政治幹什麼?如果靈魂已經空了,那我們要來民主自由又有何用?
我知道,香港人可能覺得內地人很可笑,或者很可悲。可能因為我是黃絲,我的香港同學常常忘記我是內地人,非常直白而真誠地告訴我他看到我們的小粉紅同學們現在這麼緊張瘟疫並要求放寬言論管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中間還夾了一些粵語髒話)。我則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是啊,我也覺得挺可笑的,那些說香港學生是廢青的人直到李文亮醫生離世才明白言論自由的重要性,但卻還是會繼續把香港學生叫成廢青。可是我對他們自相矛盾的政治理念所翻的白眼並不影響到我和他們一樣懼怕這場瘟疫,理解他們的懼怕,欣賞他們抗疫的努力,或因為他們宅在家消磨時光時的各種沙雕發現而會心一笑。李文亮醫生的撐警過往並不影響我對他的尊重,而小杭的日記則讓我仿佛看到了平行時空中的自己,傷心到淚流滿面。我想說的是,政治信仰很重要,但除了政治信仰之外,我們還是人呀。如果身份對調,哪個香港人能保證自己若是成長在內地的話不會撐港警,不會小粉紅?又有哪個內地人能保證自己如果出生在香港依然會熱愛祖國?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啊,或許平行時空中的我們都是現在的我們最恨的樣子,畢竟我們的政治理念中有太多社會環境烙上的印記。重要的是,我們可否透過這些印記看到對方本來的樣子——那個和我們很像很像很像的樣子?更何況,香港有言論自由啊,我們有自由的信息,自由的思想,那我們就更應該對自己的思想與行為負責——因為這不是別人灌輸給我們的,而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啊!
所以,即便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在散後,我們可不可以對彼此保留一點溫柔與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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