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菜市场,和月亮下出走的人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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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常去逛的那个菜市场今天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了,像是从来不存在过这样一个地方。——其实也不算什么"以前常去",我也才搬来两周而已。

看见路口没有了水果摊,林萧惊讶出声,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下午四点左右,小贩不会不做生意,太匪夷所思了。往里面走,一辆巡逻警车就停在那里,四周空荡荡——原先那里有一对卖南瓜的夫妻,还有卖苹果的、卖土豆的,还有玉米、地瓜,以及一个卖花的女人。他们的背后有一排平房,卷帘门上写着红字"拆",笔画利落,油漆都没有掉下来。

我不知道这条街的人从哪里来,他们的店面五花八门,从前还能分清——里面卖盆栽、金鱼,外面卖菜。为了多销,他们自己发明了很多办法,譬如将胡萝卜用小的塑料袋分装好,一袋一袋地卖,三块一袋,五块两袋,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大半。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捡起来,问了价格又默不作声地放下,男人皱着眉头,捡起了两袋放进推车里。

饭店的老板娘,三十五岁左右,头发用发箍箍起来,梳得一丝不苟,方便干活。嘴角向下,抬头看人的时候不高兴,遇到农民工男人点餐的时候,嘴角弯朝下,也不抬头。和婆婆偶有口角,声音尖细,用一支话筒向厨房喊话。

点餐的年轻女性,二十几岁,短裤,丝袜,白色中袖外套,中长卷发,鼻梁有弧度,鼻头肖似刘亦菲,化全妆,皱眉,有焦虑态,催了一次自己点的菜。站在老板娘面前时,她左侧的一个农民工正盯着她的腿看。她走了以后,那个农民工收回目光,正好对上我,一双浑浊的眼,神情发苦。他举着有点灰的手机给老板娘看,示意付过钱了。然后往外走的时候,他顺着那个女人坐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让我想起我的生父,为我取了一个好名字,会教我读枫桥夜泊,解奥数题的男人,也许他现在正在过这样的生活。

父母离婚以后,我第一次去找他,他让我住在一个旅馆里,叫我不要出门,有坏人。我成天待在那里,穿着一件薄外套,冷得瑟瑟发抖。外套的领子都脏了,还是没有办法洗,也没有人教我。回去以后母亲哭了,她说我过成了一个叫花子。他去工地干活,下班的时候带我出去吃饭。我跑进书店,指着一套童书非要买。想来那一套书大概六七十块的样子。三本还不是全套,我怕买多了他负担不起,可是我又实在是放不下,于是千挑万选,拿了最无法舍弃的。

我忘了价格了——原本只想买一本,可一看是系列的故事,我摸着恋恋不舍,我非要不可。他可能说了我几句重话,但最后还是买给了我,当时他一定非常拮据,我想那时的我也不会不懂得。

父母亲商议离婚的时候,我们在一条河边走,他告诉我,我母亲出轨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如果我和母亲一起,那个男人就会把我嫁给他的儿子。父亲一定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没有把我嫁给他儿子,而是差点强暴了我。我长大以后,才获得了足以描述这件事的语词。

后来我见过父亲一次,他来带我回家过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姑姑,她被卖到外省给人做老婆,第一次回家过年。后来我再见到他,是在他将要回家的车上。我站在路口,他叫我把给我的三百块钱还给他。因为他回家过年实在是没钱,我的压岁钱等年后再给我。我说好,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折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叠给他。对折以后是六张,摸着很厚,手指尖还能摸到上面的纹路,没有温度。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想到了什么呢,我想到,这样的男人,和一个妓女的故事。他们是交易关系,可是他心底多少有点良知,是真的喜欢那个妓女,那个妓女生病了,不让治,把女儿托付给了他,那他会怎么办呢?他会躲开吗?还是照顾这个女孩,就像想起他的亲生女儿。也许他会想起她女儿跟他要十块钱的那次,也许他会记得她在街上遇到他,但是没有开口叫他的那一次。也许他会对女儿因自尊心和虚荣心不认他而耿耿于怀。而有一天,这些事会发生在这个妓女留下的女儿身上,他们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是罔顾人伦的强奸吗?还是真的亲情?我想写一个救赎的故事,但是又忍不住嗤笑实在太假。

关于妓女,我还想到了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隔壁班的,她母亲一生都是妓女,而她是被捡来养的。她们家就只有她和她母亲,她们住在离主街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家往上,进入主街道,再继续蜿蜒而上,经过小学校,从背后那条路,右拐,又是蜿蜒而上,她们家就在路的左上方,地基很高很高,但是房子很破旧,也看不出边界,因为没有边界,她们就像是住在废墟里。她们身上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母亲和女儿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女儿什么时候发现母亲的身份,她怎么去看待,她又是怎么理解自己被捡来的身份,怎么理解母亲对待她的方式?她经常被她母亲打骂——骂人的话非常尖刻狠毒。这几条街的男孩们都嘲笑女孩,拿女孩母亲的身份开玩笑,她又是如何面对这些嘲笑?我不知道,但这些故事,是真的发生在我的生活里,发生在我的童年。神缺席了,或者永远地冷眼旁观。

如果回到菜市场的小饭店里,如果继续写下去,这个镜头里还有别人——他们是一对农民工夫妻,女人跟着男人来吃饭,小声跟男人说要吃什么,然后乖顺地上前去取碗碟,找位置坐下等男人。男人把点好的饭告诉老板娘,然后可能是累了,叉腰站在冰箱扫前面的二维码付款。他披着一件外套,叉腰的时候正好看到手机套别在裤腰上面,磨损严重,还有灰尘的痕迹。我想到了他们可能就在附近的工地上班,也许就是我早晨七点多醒来听见的那些声音,也许更早。

而其他的农民工,二十几岁的样子,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更小。他们成群结队,应该都是单身,点餐的时候会互相挪揄。穿西服的年轻男人也很年轻,可能毕业没多久。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一家满是农民工的店里,自动显得格格不入。餐盒外带的费用是一块,他仍然选择了带走,而不是在店里坐下来吃。但是看他面对这么多的农民工,眼里也没有什么异色。老板娘喊他取餐的时候,他很细致地用塑料袋套了起来,将两个盒子叠起来,很小心。店里也在忙,也许是跟他说让他自己装一下。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也许是这条菜市场也通向学校,也许是唯一的捷径。穿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十几岁,面容清瘦,大多营养不良的样子。一抬头和我对视,眼睛像小鹿,有对美的想象。我不知道她在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被我的目光撞上的时候,那种突然的惊讶是什么,仅仅是出于“突然”吗。这样的女孩们,穿梭在拥挤的、脏污的、低廉的菜市场街道上,短发,长发,绒毛一样的胎发还蜷在发际线周围,眼镜,书包,挽起的裤腿,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她们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是王绮瑶吗?是长恨歌吗?不,那是王安忆的小说。这个时代需要这个时代的文学,你要从你所生存的地方汲取出养分。

杂货店老板娘和两个女儿,杂货店的经营许可证上的名字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老板娘四十多岁,可能接近五十岁。两个女儿,一个头发高高盘起,穿高腰收身白毛衣,下套一条黑色牛仔裤,一双黑色帆布鞋。另一个女儿估计要小一些,在另一扇门口抱着一只雪白的狗,在闹闹嚷嚷的市场中安静得出奇,像一幅画。因为女孩实在是漂亮,大眼睛,嘴唇饱满,还化着妆,和姐姐的妆容略有出入,但是一个风格。她脚上穿着一双白鞋,上面套一件稍大的白色卫衣,淡蓝色水洗牛仔裤。

买番茄和玉米的时候,一抬头就遇上穿着粉红衬衫、长得儒雅的男人,大约三十几岁,在捡胡萝卜。他递给老板称斤算账,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符合世俗的审美,身姿笔直,推着买菜的推车,但我最初以为是婴儿车。我在心里暗想,这样的人,长得就像是会杀害妻子的变态男人。还有在爆米花车旁边卖水果的女人,旁若无人地唱歌,录下来,自己听。道路尽头卖花生的女人,她的男人在她身后玩手机,小孩在旁边自己玩。她的手沾满了泥土,旁人路过的时候,她又拢了拢花生,捡起地上干瘪的几颗剥开来吃掉,然后将壳扔到摊外。然后伸手将小山堆似的花生捧起,又重新垒高,像是这样就会卖相好一些似的。

可是今天,菜市场消失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又是从哪里来,怎么会消失得这样快,这样干净。城管戴着墨镜——我没有在夸张,整条街,除了零星几个买菜、失落而归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走在路的正中央,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像是负责这条街的管事。他们走了以后,我拐进了一个小巷。老板娘把菜搬到了水龙头底下,我拣了几根黄瓜。起身的时候,在堆放废弃物的窗台上看见了一幅画像,正无端地盯着我。我拍了照,旁边卖菜的女人将木板移开来,让给我拍。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道谢,还是落荒而逃。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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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portaly.cc/philo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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