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的雜誌》,舊時代新啟發
我童年時的家鄉尚未有圖書館,兒童刊物來源除了學校、書局、家裡的訂報、就是流動攤販上的各類盜版書籍。偶爾有書商來到鄉下,跟小學借了活動中心擺起長達十天的大型書展,那些書籍比流動攤販的書還高檔,還有很多套書,這實在是最令鄉下小孩興奮的時刻。班上同學一下課就往活動中心衝,籃球、排球拋一邊,在書展看到中意的書,不是等放學後試圖拉著媽媽來買,就是去找低年級的弟妹一起湊錢。書展裡也有很多大人在那尋寶,家長互相討論買了什麼好書,被推薦後立刻也去搬了一組。我永遠記得那時人人抱著一疊書雀躍走出活動中心大門的情景。書展結束後,學校還頒發獎狀給買最多書的學生,我拿了一張,要感謝的是媽媽。
小學二年級時,老師送了我一本《兒童的雜誌》,每天睡前看一遍、沒事看一遍,怎樣都看不膩,看到內容順序、文章佳句都背起來了。偶爾跟同年代、同樣在鄉下長大的孩子聊到童年,反覆閱讀同一本書似乎是我們共同的成長經歷。這種奇妙的行為,在我上國中後就停止了。
如今,鄉下人為書瘋狂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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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我在一間鄉下二手雜貨舖發現了早已停刊的《兒童的雜誌》。六期集結成一冊的精裝書被放在店外的書架上,這些關店後仍被擺在店外的書,連引起人竊盜、貪小便宜的價值都沒有。顧店的阿姨說那堆書放很久了一直沒人買,準備丟回收車,我若要就直接拿去。
書長久放在戶外,積滿灰塵,許多書頁黏在一起,長了黑黴。我挑了狀況比較好的五本,回家一翻,發現裡頭也收錄了當年令我一讀再讀的那一期。幾十年後,意外的久別重逢!這種興奮只有自己懂,這是童年的我與《兒童的雜誌》一起建立的深深羈絆。
儘管童年已離我很遠,細細讀了每一期、每一頁,在具啟發性或喜愛的內容貼上貼條標記。這些內容至今讀起來仍不覺得幼稚,也沒有因內容太簡單而產生不耐之感。
其中一本收錄了創刊號到第六期,《兒童的雜誌》於西元一九八六年十月十日創刊,這應該是台灣兒童文學史重要的一刻,底下是創刊號的封面與目錄:
再次閱讀《兒童的雜誌》不只出自懷舊,更想知道台灣在這三十五年來經歷了什麼變化、而什麼是未曾改變的。我以為媒體開始認真的將觸角伸及到鄉村是這十幾年來的事,其實兒童的雜誌早就開始做了。雷驤的「『路』帶我們走」專欄是我最喜歡的內容之一,文字與攝影皆紀錄了早已流逝的鄉村日常。我端詳照片的細節,試著喚起過往的生活記憶。在創刊號中,雷驤到了屏東霧臺的魯凱族部落。
人的神情是具有時代性的。現在的孩子,是否還保有當年的神情?在部落孩童照片底下,雷驤寫著:
孩子身後的石柱,堆砌堅實而美麗。我在下霧臺遇到這個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憂愁的魯凱孩子,他手上鍊子的另一頭是隻小猴,在拍照的一瞬間,溜出了畫面。
上圖左邊的編織搖籃,現在已經很罕見了。我所知道的幾個鄰近部落,正在努力復育原住民編織文化,年輕人,當中不乏漢人,從頭開始跟部落的耆老們學起編織。
過去,車道還沒通的時代,族人有事到谷口的屏東平原去,要走八小時山路。性子急、體力又好的魯凱人,往往跑著去。因而霧臺出了不少台灣運動史上的馬拉松好手。我拜訪了一位退休老將,已經做了祖父。他若有所失地說:「在跑的時候,大家都認識我;現在已經都忘啦!」
上圖的右邊,魯凱族頭目趙松吉手持著當年的標槍。
上圖這位婦人的穿著風格,現在也很罕見了。但在我小時候曾經非常普遍。我的家鄉位在布農族、阿美族與漢人交會的鄉鎮。阿美族大多居住在平地,布農族聚居在山區,小時候在教會常在布農族教友身上看到這種原漢風混搭、多層次穿搭的風格,且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不知是否跟山區氣候、山區平地間頻繁來回的溫差變化有關?
「『路』帶我們走」帶著讀者上山又下海。《兒童的雜誌》第五期(西元一九八七年二月一日出版),雷驤記錄嘉義東石到七股間的海田:
「布袋」、「將軍」、「七股」一路下來,雖然都靠海,卻沒有一個好港;雖然廣漠,卻沒有特別的沃土。有的只是大風,大日,幾乎全年缺水。大部分的人,黝黑而沉默,婦女甚至整個人包裹在花布裏。......沿著十七號公路這個地區旅行,如果仔細觀察,會看到一個背後的故事,一個人們在惡質條件活下來的故事。也許辛苦一些,但是絕對難不倒他們。
雷驤拍下一個趕場的戲旦,野台戲這個常民文化,在電影院、電視普及之後,都消逝了。
另一個我喜愛的專欄是林良的「作文教室」,由小朋友們投稿,題目不限,然後由林良講評。閱讀林良的文章就像坐在山裡聽著潺潺流水,轉折流暢,意境簡單又帶有層次。林良在這個專欄的評語就像溫柔又帶有力量的小河,細心灌溉每棵喜愛寫作的小幼苗。林良的講評對想學習寫作的大人也很有參考性,例如下圖左邊,林良點出了「文字的視覺性」與仔細觀察在寫作上的重要性:
為什麼作者能寫得那麼好,讓你好像也看到?這是因為他看得很仔細,而且是一邊看一邊想,想出許多有意思的事情來。作者懂得怎麼去「看」,他看到得比別人多得多。
在第四期(西元一九八七年一月一日出版)的作文教室,一位一年級的小朋友寫了春假到外公家玩,不小心掉到河裏的故事。關於這篇作文,林良評述:
寫這篇文章的小朋友,只有六足歲,是一年級的學生。他的年紀雖然小,但是這篇作文卻寫得很好。他寫得最多的,是他掉到小河裏去的事情。......有時候,你要寫的事情太多了,你又不想每一樣都寫,那麼,你就可以跟這個小朋友學一學:好好的寫你最忘不了的那一件事情。
這對現在的寫作者而言仍是關鍵性的叮嚀,每個文字工作者都知道,對好素材斷捨離並不容易,把自己心愛但其實不重要的段落刪除、把最重要的事情說好、排除過多的濫情讓文字簡潔精煉,這段從繁複到簡單的過程,需要長年的磨練。
除了固定專欄還有一些單篇好文,例如創刊號的《藝術大法師李叔同》。當年小學音樂課教唱的歌曲有不少是李叔同的作品,例如憶兒時、送別、春遊。這篇文章介紹李叔同的生平,最後一段,作者貞德如此寫著:
三十九歲到六十三歲的出家生涯中,他每天練字、念經、寫經和講經,過著行雲流水般的生活,嚴謹而簡單。這位藝術大法師,從此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連同藝術的成就,都提升到佛法上去了。一生就只用「知識、苦行、品格」與多采多姿的生命,再當時僧俗兩界裡,努力向世間散播光和熱。
介紹創作者生平的文章得小心陷入陳腐的陳述,特別許多寫給兒童的教育刊物,不難發現大人刻意想「端正」孩童思想的控制思維。但這篇文章的陳述不落入陳腐教條,結構飽滿,內容節奏掌握得恰到好處,最後以作者本人對李叔同的感性評述作為結尾,三十年後來看,仍能打動已是大人的我。為孩子寫作,必須信任孩子足以體會大人內在感性的能力。作者貞德看來是筆名,不知現在是否還在文字圈呢?
第六期(西元一八八七年三月一日出版)刊登這篇《春天的聲音》也是意外的發現,文章仔細介紹三月間出現在各種地形、環境的鳥類,作者劉克襄作為生態作家至今仍不間斷地紀錄自然人文環境的種種,能在一個領域專注三十多年,走得長遠而未離初衷,對於文字工作者而言,實在令人敬佩。
雖然《兒童的雜誌》目標族群是兒童,但對成人寫作者而言,許多文章寫作技巧、敘事手法、段落編排至今仍值得參考,事實上,寫作的基本結構與手法具有某種普世性,因此,這本老刊物對我而言也是啟發寫作的好書。每期雜誌都會探討自然環境、社會、人文等相關議題,三十多年前提出的種種問題,至今的社會尚未能給出一個滿意、或比當年更好的答案。我帶著敬佩之心好奇:三十幾年前的編輯與作者群是抱著什麼樣的心製作出這本雜誌?到底什麼樣的文字、圖片、議題才能經得起時代的考驗?我試著在閱讀中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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