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人的湮灭及中国侧影——谈谈慕容雪村和他的作品

一、慕容雪村履历
「法大人、作家、公共知识分子、流亡者」,这四个标签大致可以概括慕容雪村。我查看了中文维基百科上的介绍,实在是模棱两可不够完整,又陆陆续续搜索了一些文章,梳理出了下面的履历:
1974 年,郝群(慕容雪村本名)出生,祖籍山东,少年时全家移居吉林白山,他常自称为东北人,父母过世较早,亲人只有一个弟弟;
1992 年,18 岁,北京。郝群考入中国政法大学,专业为法律,可能是经济法,在大学期间参加学生社团「法通社」,参与创办校内报纸《法大人》并发表文学作品;
1996 年,22 岁,成都。郝群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跟随女友去了其家乡成都,试图进去公检法系统从业,受阻;进入一家军品公司担任法律顾问,后辞职;进入一家化妆品公司从事销售工作;
2000 年,26 岁,深圳。2000 年被化妆品公司调至深圳总部,中途跳槽去过广州,2001 年再次回到深圳;
2002 年,28 岁,毕业后多年混迹网络,于天涯写作《唐僧情史》;
2002 年 4月,于天涯连载《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下文称《成都》),约在当年 8 月份连载完毕;
2002 年 12 月,慕容雪村辞职,专职写作,后续陆续发表散文小说集《遗忘在光阴之外》(2002)、《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下文称《深圳》)(2004)、《伊甸樱桃》(后更名为《多数人死于贪婪》,下文称《贪婪》)(2005)、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下文称《颠倒》)(2008)等;
2009 年 12 月,35 岁,深入传销团伙 23 天,写作出版《中国,少了一味药》(下文称《药》)(2010),以亲身经历解析传销骗局;
2010 年 12 月,36 岁,慕容雪村因写作《中国,少了一味药》一书,获得了人民文学奖的「特别行动奖」,但由于时间关系,其获奖感言未能在现场发表,被他贴在了网络上,题为《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在文中直陈其文学宣言和文学观念;
2010 年前后,活跃于新浪微博,参与公共事务的讨论,被《南方人物周刊》称为「微博上的公知与布道者」;
2013 年 5 月,39 岁,其拥有 400 万 粉丝的新浪微博被注销,腾讯、网易、獀狐等大陆互联网帐户随即亦被注销,后活跃于 Twitter,并在世界各地接受访问,出席演讲等;
2020 年 4 月,46 岁,慕容雪村前往武汉采访,遭到中国国安单位电话骚扰和威胁;
2021 年 8 月,47 岁,流亡海外;
2022 年 3 月,48 岁,定居澳洲墨尔本,于世界各地四处行走,出版非虚构作品《禁城:武汉传来的声音》(下文称《禁城》)(2022)……
【这份履历主要根据维基百科、好奇心日报、及其在《法大人》的采访整理出来,如有纰漏,欢迎指出。】
从履历可以看出,其活跃在大陆网络空间的时间大概在 2002 年至 2013 年,这段时间他实现了从作家到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转变。而在13年后,因被当局禁声,所以也没有太多消息,直至去年(2022 年)出版《禁城》一书,才重回大众视野,当然,说是大众视野,但因为封锁,所以在大陆也没有很多消息。

说起来,笔者大学期间正值慕容雪村活跃网络的顶峰时期,当时《天堂向左,深圳往右》被改编为电视剧《相爱十年》,由邓超主演,正在热播,室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似乎从中领悟了金钱的魔力,窥得了现实的残酷,当时小米公司旗下的多看阅读推出了中国和平出版社的《慕容雪村作品集》电子版打包售出,偶有限时免费,也被我收入囊中。但我当时并未加以瞩目。原因很简单,我当时对「网络作家」或者说「网络文学」存在偏见,认为网络文学等同于肤浅文学,不值得关注。时隔多年,读了几百本世界各地的书,思想发生了变化,纠正了「网络文学 = 肤浅文学」这种观念,各种作品的接受度也随之提高,直至本次《禁城》出版,才唤起了阅读慕容雪村作品的热情。
慕容雪村可以算作「大陆网络文学」的鼻祖,他是比较早在网上发表小说并取得成就的一批人,在他之前有今何在发表《悟空传》,李寻欢(本名路金波,现为果麦文化董事,出版业从业者)《粉墨谢场》,大致同期的作家还有韩寒、郭敬明、李承鹏、安妮宝贝等等,其后网络文学则呈井喷之势,写手数不尽数。小说是最容易被人阅读的,也因此,从模仿今何在《悟空传》这类「重写经典人物」的作品开始,他创作了《唐僧情史》、《西门庆传奇》等。有读者提醒他「此类题材已经烂大街了」,他觉得有道理,就转向了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创作,自述「二十八岁那年偶然手痒,写了《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确实,从 2002 年至 2010 年,慕容雪村出版了 4 部长篇小说,仿佛用尽了写小说的气力,此后,再无长篇小说问世。
尽管 2009 年的绿坝·花季护航事件尚有余波,2010 年谷歌也退出中国,但随着微博在 2009 年上线,并且当时并未建立起这般严格的「互联网审查制度」,所以 2010 年前后的网络空间不似如今这般萧条逼仄,尚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态势,也正是在这样的空间中,各路豪杰显身手,各方意见领袖自发其声,也在此期间,慕容雪村实现了从作家到公知身份的转变。除了随笔、微博和博客,有一部《中国,少了一味药》的非虚构作品问世。
慕容雪村目前已出版的作品大致可以说只有 7 部。长篇小说 4 部,分别为《成都》、《深圳》、《贪婪》、《颠倒》;非虚构作品 2 部,是《药》和《禁城》;随笔集 1 部。下面笔者会对这三类作品进行评价,最后谈谈自己的理解和感受。

二、长篇小说——都市人的湮灭
长篇小说中除了《贪婪》写作手法比较别致,其余 3 部主题相似,手法相同,都在谈论「欲望、金钱、人性之恶」,这三部也最易读。这几部,是在尽他作为小说家的责任,是在创造。
《成都》和《深圳》在标题中直接以城市命名,是从他最熟悉的两座城市写起,两部作品中的地名、店名、景点等均可在现实中找到,乃至于因为这两部书的出版,成都与深圳都因此而出名。两部作品主题类似,都以都市为背景,写了主人公的奋斗史及心理蜕变,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书中上场,其目的都是同一个 —— 「搞钱」,随着搞钱而变富,变得纸醉金迷,变得堕入地狱,展现了金钱对社会关系和人类情感的异化。
不只是这两本书,他的四部小说都有这样的主题,但不同于《成都》《深圳》凸显个人的奋斗和幻灭,《贪婪》一书采用「奢侈品品牌」作为章节题目,写了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偶然遇到亿万富翁,而后为追逐财富发生的光怪陆离的事件,凸显了「欺骗之罪恶、贪婪之罪孽」,这本并非完全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虽然在四部小说中销量最差、最不受读者欢迎,但却是慕容雪村的心头之好,至于原因,慕容雪村并未讲明,但笔者猜测在于这本书某种程度上「更文学」。如果说网络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吸引读者,这本书为阅读设置了一些障碍,并不如《成都》那般易读,也正因此他所需要的创造力、所需要的文学功底更甚于《成都》与《深圳》。而且,慕容雪村也曾提及,创造力是他最看重的一项品质。
至于《颠倒》一书,则把对现实的批判引入到司法界,揭示司法界内的草菅人命之行径、唯利是图之本性、蝇营狗苟之事实。《颠倒》一书最初连载时作者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有提及过可能叫做「满城衣冠」,取自其所钟爱的辛弃疾词「当年易水东流,薄暮苍茫,满座衣冠似雪」,后有读者称这本书可以说是「满城衣冠禽兽」,遂作罢。不过,「满城衣冠禽兽」这个说法来形容这本书实在贴切,《颠倒》中可以说几乎见不到一个好人,唯一的好人其结局也非常惨淡,充满了权色交易与暴力场景,《颠倒》所描画的这个世界暗淡无光,良币为劣币所驱逐,正直经不起现实的考验,善良经不起金钱的衡量,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不断地攫取、攫取、攫取,攫取金钱、攫取权力、攫取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各个都是马基雅维利的信徒。然而,慕容雪村在结尾巧妙地将真个故事设定为一场「红尘大梦」,增加了整个故事的警示意味。
我在读《颠倒》一书时,总是想到《金瓶梅》和《废都》两本书,都是一味往下堕落、往下黑暗,似乎永无尽头。这三本书刻画黑暗的力度都是十分,不同之处在于所描写的场域,《金瓶梅》的世界包罗万象,《废都》描写的是文人世界的虚伪,《颠倒》则是司法黑暗,选择这个领域显然与作者本人的专业有关,并且反映司法黑暗如此深刻的作品也从未出现过,在读者看来可谓振聋发聩,既能瞥见司法现实一角,又能给人以警戒。
而我读《深圳》一书时,想到的是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同志电影《蓝宇》。它与《盖茨比》相似的是主人公都是亿万富翁,但自己所追寻的东西都会消失,与《蓝宇》相似之处在于文字和电影中「忧郁」和「绝望」的基调。《深圳》的主人公肖然是一个暴发户,在逐利的过程中渐渐迷失,变成一个十足的恶棍,而且还是一个「深情的恶棍」。最难得的是,这本书写出了恶棍的复杂,写出了城市的罪恶、资本的罪恶,以及金钱导致的信仰的缺失、情感的淡漠。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采用了文学中少见的「第二人称」叙述,明说肖然,实际上也是在对读者进行说教,但这一章用这样的手法处理却一点也不突兀,他说得巧、说得美,读者可以接受。
综观这四部小说,可以发现「慕容雪村的小说创作聚焦于改革开放,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都市空间,着力描摹生活、奋斗于此间的现代人在实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耽溺于种种物质欲望的同时,内心却因价值失范、理想异变、道德溃散而经验着深刻的怀疑、焦虑与迷惘,并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一种以自我撕裂与主体耗散为实质的深刻的颓废」(《慕容雪村小说的颓废意蕴与反现代悖论》)。
颓废、虚伪、黑暗、绝望,这种基调背后的原因,其实是现代人精神为金钱所异化,导致自己陷入了价值虚无。努力奋斗而成功的主人公耽溺于进取中所取得物质成就,并以金钱作为衡量世俗成功的唯一价值标准,不断考验人性,也不断考验自身,在黑暗的都市中迷失而无法自拔,走向湮灭、迈向死亡。再往下深究,在中国,异化的过程离不开「改革开放」这个大事件,改革开放带来的机遇使得主人公从文化荒漠之中、精神贫瘠之地走向资本丰盈之所,也在一次次的社会比较而产生了「金钱万能」的结论,但金钱世界所带来的冲击却使得原本贫瘠的精神世界动摇而崩塌,善良、正义、真实、爱情纷纷被摧毁,而残破的自身却没有足够的力量重建秩序,造就了悲剧。
在这里,我想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所阐释的隐喻做比。在这本书中,卡尔维诺创造了一个因在战争被炮弹击中而分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子爵形象,一半罪恶滔天,一半从善如流,一半是撒旦,一半是上帝,这善恶两半始终处于痛苦的对立中,相互对抗,最后,两半同时爱上了一个少女而展开决斗,被分成两半的子爵在决斗中受伤而被缝合,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身体。与《子爵》中造成分裂的原因 —— 战争 —— 不同,慕容雪村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分裂乃是由资本所定义的逐利文化(或者说金钱所定义的唯一价值标准)所造成。以肖然为例,这是一个至情之人,但同时也是因为逐利而变成了恶棍,也像是分成两半似的,一半至情至圣,一半至恶至魔,这两半同时存在于肖然身上,但并没有像子爵一样被缝合,最终则是在两种力量的撞击下而破碎,在两种力量的拉扯中而撕裂。
造成肖然悲剧的直接原因,当然是因为追逐物质财富的过程中产生的「虚无」之感、「无意义」之感。一方面,他在商业上凭借逐步升级的肮脏手段取得巨大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他对轻易到手的物质财富又感到厌烦,开始挥霍,他开始不相信人间真情,不相信人性中善的存在,渐渐滑向恶,滑向深渊。肖然在金海银潮的时代中无法建立起的坚固的价值体系,这当然无法完全怪罪于个人,肖然是农村出身,兢兢业业工作,勤勤恳恳上班,但在讲究关系、手段、人情的公司中始终无法提升,而只有通过「吃回扣」他才拿到了人生中配得上自己的工资,才足够在深圳这个都市生存下去。读者不禁要思考,这个时候的肖然是罪恶的吗?如果是,那面临生存困境的主人公出路何在?如果不是,这次收受贿赂的行为则成为他滑向巨大罪恶的起点。在糟糕的环境中,道德与生存,你会选哪个?人生总是有两难处境,也永远不知道最后的结局。艾米莉 · 狄金森有诗,「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肖然从物质财富荒芜的农村出来,转身数年成为亿万富翁,他,还能回头吗?
三、非虚构作品——中国侧影
非虚构的两部出版都很艰难,《中国,少了一味药》(下文称《药》)是「传销纪实」,《禁城》是「疫情纪实」。这两部,是在尽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
值得注意的是,写作《药》时,慕容雪村的本意不是冒险,而是觉得有趣,写作《禁城》时,虽然也采访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但这次,则实实在算是冒险。由于这两件事笔者都曾经历,在这一部分,笔者将结合自己的经验来讲一讲。

1. 传销观察——《中国,少了一味药》
如果让我在这两本书中选择一本推荐给所有中国人,我会选择《中国,少了一味药》。这本书是慕容雪村卧底传销组织的手记,我不幸也被骗进传销组织待过三天,读来更是百感交集,为自己的见解和作者相同而感到激动,也为现实生活中还有大量人深陷传销之中而感到悲哀。
《药》一书夹叙夹议,详细记录了作者在传销窝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让人感到享受的是慕容雪村的语言,语言延续小说中一贯的幽默风格,不讲求纯粹意义的「纪实」。如果说纯粹的非虚构纪实作品是「名词作品」,虚构的小说是「形容词作品」,那么这本书就是「以形容词写作的名词作品」,书中有大量的比喻,特别是慕容雪村非常擅长用比喻来描写人,让读者能轻松记住某个人物的独特特征并加以区分。但归根结底,这本书的目的还是一部「名词作品」,是为了记录「传销」这件事。
慕容雪村的经验与笔者相同,结论一致,那就是:传销毒素与中国政治环境、教育观念密不可分。为什么?因为我们生活中处处存在着化妆为善的恶,处处都有骗局。
先看下面几句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骗人不好,但我们需要善意的谎言。
爸爸妈妈还会害你吗?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这些话熟悉不熟悉?近几年, PUA 这个词的热度居高不下,从最初的 Pickup Artist 这种贩卖「约会技巧」的招数,演变为「男女关系中的黑暗操纵」,这两年,不少人终于认识到 PUA 在东亚文化中无处不在,某种程度上是「父权制」的变体,于是,这个词从两性关系中解放出来,扩展到家庭、职场、网络、社会等场域之中。「煤气灯效应」无处不在,这也是传销土壤的一大特征。东亚文化中,人们容易被道德绑架到某种关系上,这种关系可能是夫妻之爱、父母之情、朋友之谊,甚至网络上萍水相逢的网友关系也可以成为道德绑架的着力点。当我们被迫从属于某种情感时,PUA 就有了可能,同时,传销就有了可能。西方文化中也有 PUA,甚至「煤气灯效应」这个概念都是从西方舶来,但与强调个性、独立的文化相比,强调集体、归属的文化更容易被道德绑架。
一切传销都起于一场 PUA。整个传销团队十几个人,经过分析、参谋,致力于让自己的朋友、亲戚、爱人进入传销窝点,其借口可能是做生意、可能是联络感情,总会有一个完美的理由让你进入。一旦进入传销窝点,你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是的,刚开始几天,大多数人都会知道自己被骗了。但传销团伙不害怕甚至不慌张,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多数人的正常反应,并且早就准备了最初的说辞 —— 所谓「善意的谎言」。他们会告诉你,「父母是为了孩子」、「这是因为爱」。如果你能够接受这种关系绑架,并且是「单刀赴会」进入的窝点,接下来被洗脑就是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的了。在一个隔绝了信息的环境中,你能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吗?笔者想到了阿希的「从众实验」。

阿希的实验很简单:在一群人中,让被试判断上图中左边的线和右边的哪条线长度相同。显然,答案为 C ,这是任何一个眼睛没毛病的人都能独立做出的正确判断。但在一个隔绝其他信息、其他人都「指鹿为马」的环境中,被试却不容易说出正确答案。在阿希的试验中,并没有给不从众者任何处罚,也不会对从众者进行任何奖励,但在面对多数人完全一致的错误回答时,被试开始相信自己的正确答案是错误的;当然,有些人为了被群体接纳,为了融入集体,就屈从于环境中多数人的判断,做出和其他人一致的回答,也就是说,开始妥协,开始「牺牲真相」,开始「善意说谎」。而在传销这个环境中,谎言一旦开始蔓延,就无止无休,就变成了真相。
纳粹的宣传大使戈培尔的理念是「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也确实如此。回声室效应(Echo Chamber)就揭示了这一点,可以说是阿希实验的拓展。回声室效应,也称为同温层效应、信息茧房,在媒体上是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一些意见相近的声音不断重复,并以夸张或其他扭曲形式重复,令处于相对封闭环境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这些扭曲的故事就是事实的全部。你可以把传销窝点想象为这样的空间,把自己想象为安徒生笔下那个身穿「新装」的皇帝,周围的人都告诉你,你选择交钱加入我们是对的(你的衣服很漂亮),慢慢的,你就开始信了,从坚定走向摇摆,从摇摆走向服从。
说到这里,你发现没有,我们从小到大的生活中充斥着无数类似的话术,这些话甚至在教育场景中被允许合理存在。小时候,我们在学校遭受到不公平待遇,老师们会说「请你为了集体牺牲一下自己」,于是,我们开始抛弃公平,屈从不公;小时候,我们特立独行,有了新的想法并表达之时,老师会说「就你爱出风头?」,所以,我们就开始压抑个性,屈从集体;小时候,我们说「老师这道题你讲错了」,老师说「我这就是标准答案!老师错了,难道编书的人有问题吗?」,于是,我们开始放弃求真,服从权威。开始委屈自己、放弃公平、丢掉真相,开始盲从权威、融入集体、接受假相,恰恰是被洗脑的前提。鼓励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环境,恰恰就是传销的土壤。当然,这还仅仅是教育场景,更遑论无数虚假的政治宣传和媒体渲染。这里不再赘述。
怎样不被洗脑呢?怎样不陷入传销呢?慕容雪村的书并不打算对这个问题进行详细解答,他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发现进了传销窝点赶紧跑」,不要高估自己的判断和反洗脑的能力。笔者也承认,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如果你想要挽救深陷传销的朋友、同学、家人、恋人等等,你需要找帮手,而不是单刀赴会以身犯险;如果你怀疑自己身边的人是想要拉你入伙,那么至少要带上一个同伴,因为,只要有一分不同的意见,被洗脑的可能就降低一分。在阿希实验的变形版本中,哪怕只有一个人回答了不同的答案,也会显著的降低被试从众的概率。只要不是万马齐喑,只要有一个人说出「皇帝没穿衣服」,只要有一个人还坚持真理,就不那么容易被洗脑。小到个人、团体,大到传销、国家,都是如此,不同意见至关重要,众声喧哗才是正常。这也是《药》这本书揭示的重要真相,也许是意识到这点,慕容雪村在 2010 年前后便竭力在网络空间发声,扩展不同意见的可能。

2. 疫情访谈——《禁城》
《禁城》这本书的中文版尚未面世,目前只有英文版出版。所以,如果你想要读这本书,可能需要费些力气,耍些手段。大致总结一下这本书的特点:
都是个人视角下的新冠观察,也都是一手经验。这点很难得,在封城前后潜入武汉,找到能接受采访的人,留下这些普通人视角的口述,难如登天,不过想想慕容雪村此前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潜入传销组织卧底,这也很慕容雪村 Style。
出场角色都是小人物。不同于以往的口述史着眼于高官、知识分子,就找最普通的普通人。第一章采访的是一个单身的医生、第二章是年逾六旬的医院清洁阿姨(她此前的人生中是一名老师、无编制无保障,儿子车祸后和老伴一起到武汉谋生)、第三章则是年逾五旬的黑摩的司机(他此前的人生中赚了不少钱又赌博败光,只好开黑摩的谋生,在武汉封城前后四处走动赚钱糊口),第四章写了一个为了藏匿自己感染了新冠的父亲左右为难的教师和一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流浪诗人,此外,上场的人物还有律师、企业家、公司职员,还有公民记者张展。就像一部多重变奏曲一样,不同的人,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观念,但都是相同的时代背景 —— Covid-2019。
几乎每一章都控诉 Governors 和 Party 的无能荒诞、也都展示 individual 的艰难勇敢。每个个体都因为荒诞的政策困在自己的生命里,虽说人无完人,但每个角色都在挣扎,或者在良心上、或者在生活里,每个人也都小心翼翼而艰难地为善。作者采访人物所讲的观点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更何况,什么叫正确?),并不都是符合读者立场的,有的你会认同,有的你会觉得离谱,但重要的是,慕容雪村并不对这些观点在书中进行批判反驳,而是怀着一颗悲悯的心去聆听、带着一双冷眼去观察,作者深藏在文字后面。
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到李文亮医生。李文亮医生基本上成了一个标记,成为了勇敢发声而悲惨收场的普通人的标记。基本上,每个人都认识遥远的李医生。
这本书有自己的立场,即控诉荒诞的疫情防控政策、控诉极权国家造成的个体悲剧、赞扬个体的勇敢坚强、展示真实而复杂的疫情众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关于 Covid-2019 的切身感受。我感染 Covid-2019,躺在床上时,不禁在想,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就比如两年以前的武汉,我们这样的感染者会是什么命运?封锁政策让邻里之间都非常警惕,我们也会像书中被采访的对象一样「捂着嘴小声咳嗽,把咳嗽声分成两段防止被邻居听到」,因为这样可以避免被举报到居委会,被拉到方舱自生自灭。事实上,我们一直都是在自生自灭(二次感染的我也只是在家里吃吃药而已,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医院?),只不过那个恶毒的封锁制度甚至加速了个体的死亡,一个接一个,斩断任何一丁点人世间的感情。
这里讲述我的亲身经历,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 —— 「疫中求药记」:
大约是 2022 年 10 月左右,我所在城市的疫情管控还略微松弛,药店中所谓的「四类药」还很充足,可以买到,只不过复杂一点儿,需要登记罢了。药店售货员一再声称,「登记的信息我们不会留存,会直接上传到疾控中心」,但因为讨厌那个登记系统,生怕因此被追踪到出现意外,并且此时也不着急买药,于是我放弃了购买所需的家庭常备药品。
11 月份,口腔溃疡加重,扁桃体发炎,挺了两周,实在撑不住,只好再去药店。「久病成良医」,通常情况下,扁桃体发炎只要吃几片头孢类抗生素就能治愈,然而,这时整个城市出现了零星几例感染者,疾控中心便下令药店「停售包括头孢在内的四类药」,药还是充足,只不过此时就算登记也买不到了。于是我不得不做核酸检测、出示有效证明、挂号、检查、等医生开处方、取药,这一系列检查手段花了足足有 400 块钱,最后呢,还是得到 2 盒头孢。而这两盒头孢,我本来花 30 块钱就能在离家 100 米的药店买到。
直到后来 12 月份,强烈的反清零政策运动遍地开花,当局也不得不放开管控,半个月内包括笔者在内的无数人因此感染,这时候,买什么药都不需要登记了,但是大疫三年,一直停滞的退烧药产能难以为继,药店内的退烧药也随之一扫而空,想买,再也买不到了。
就是这样,得了小病,政策给你设置重重阻碍;得了大病,政策不消除它造成的实际阻碍。所以,中国人为什么会屯粮、屯盐、屯药?我非常理解。
《禁城》这本书读到后面,我找到了最为动人的书写:慕容雪村时不时把不同阶层的人放到一起对比,同在一座城、同一个时间,有人忙着生、有人被迫死、有人落魄街头、有人歌舞升平。也许这样的事情在每一个现代的都市都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但此地,无数人并不因感染而死去,反因管控政策的限制而丧生,这样的结果实在悲哀。
四、杂文及其他中短篇
2010 年前后的互联网上,杂文随笔的写作非常丰富,在我关注的对象中,韩寒、李承鹏、十年砍柴等都是名家,慕容雪村的杂文并没有得到我的关注,因为他的主阵地是在微博,在140字的空间中肆意舞蹈。如今随着韩寒成家生育,公共领域的事物也不再参与了,用天通苑第二社区尹丽书记的话来讲,「这是有了软肋」,当然我们并不知道韩寒不再发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只是遗憾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少。同样,李承鹏、十年砍柴、贺卫方、谌洪果(这样的名字我能列一串)也都被迫流亡域外互联网。整个互联网上,还有人在坚持,但声音也越来越少,几乎噤若寒蝉。
(插句题外话:在写作这篇文章的几天里,周保松老师重新注册(20230708)了微博账号,笔者在第一时间关注,但三天不到,这个账号就被注销(20230710)了。)
说回慕容雪村,《随笔集》说是一部,其实乱七八糟不止一部作品,我把已出版的《葫芦提》、《遗忘在光阴之外》、《唐僧情史》、《慕容雪村随笔集》以及网友整理的《慕容雪村中短篇合集》统称为《随笔集》,当然,你可以把他的博客、微博、 Twitter 也包括在内,文体包含演讲、书评、杂文、早期的中短篇小说等,丰富多元。其中不乏稚嫩之作,不乏性情之作,也不乏胡言乱语倾吐苦水之作,但这都算是慕容雪村的文学实践。特别是《慕容雪村中短篇合集》中还保存有他三十岁前后心情苦闷和精神操蛋的记录,让我想起 20 岁前后读韩寒、读李大眼文字的感受,也让我感慨,「互联网确实是有记忆的」,新浪博客虽然关站了,微博虽然被封杀了,但他的文字还是有零零碎碎被保存下来。
慕容雪村的随笔作品良莠不齐,最为知名的作品当属《拉萨三和楼》、《中国美食地图》、《做爱的经济分析》。他写城市、写美食、写人物,都非常精彩,这些叙事散文接近小说,令人捧腹,也令人印象深刻。在随笔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他的精神成长史,可以看到他钟情的是什么人,什么东西。庄子、张岱、辛弃疾等风流侠士为其所钟,自由、正义等精神人格为其所爱,正是这些喂养出如今的慕容雪村。
《法大人》第 0047 期的采访以「行走在红尘的侠客」形容慕容雪村,再也贴切不过了。从他的笔名也可以看出来,据他本人说,这名字来源于两句古诗:「江南慕君容,相随到雪村」,但他后来也承认,这两句诗是自己杜撰的,并且因为这个名字包含了汉语的一二三四声,读起来有种音韵上的美感。
他的随笔是非常合适的如厕读物,各位可以自己找来看看。
五、我读慕容雪村
说起上个月阅读慕容雪村的源头,是从不明白播客的第一期介绍《禁城》的发行开始的,出于好奇,找来了全套的慕容雪村来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读完了所有作品,直感到追悔莫及,因为,如今的阅读和最初的阅读,间隔了竟有十年。
由于偏见,居然错过了这么有趣的小说,实在是我的遗憾。说来也是,网络只不过是写作的一个平台而已,古时的作品被刻在龟甲、竹板、铭器上,书写在绢帛上,现在发表在网络上,出版印刷在纸上。载体发生了变化而已,并不代表着文字水准的高低。例如这篇文字,发表在网上,广义上说也是「网络文学」,但肯定也是「肤浅作品」了。文学不应因发表在网络上就低人一等,所以网文未必等同于粗制滥造。而网文最大的特点就是「情节引人」,在网文规则中,好看才是正义,一个好故事胜过千万修辞。而慕容雪村的小说,是绝对符合这一「正义」的。
「有意思」这三个字是笔者在读完慕容雪村全部作品之后想到的一个词,这是说他的作品,也是在说慕容雪村这个人。作为「中文网络文学」的鼻祖的慕容雪村和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慕容雪村其实是合二为一的,这与他的教育背景、工作经历相关,也与他的个人性格与文学才能相关。他总是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无论是讲到现实生活中的人还是文学掌故,总是把「有意思」这几个字挂在嘴边。我感觉他像是王小波的继承者,践行良知,与庸俗对抗,与无聊对抗。
我为什么喜欢他的作品?不仅仅是因为小说揭露了司法体制的黑暗、金钱对善良的吞噬等等,更是因为「有意思」。这「意思」除了故事情节好之外,更是因为符合我对好的文学作品的期待。和他的气质相符合,我也喜欢庄子、张岱、辛弃疾(说起来,慕容雪村和辛弃疾一样,也是山东人)、马尔克斯、王小波等等,也热爱自由(这世界上真有人甘于被奴役吗?),渴求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同时,我们都信仰文字的力量,不信什么救世主,什么神仙皇帝。有句谚语这么说,「天助自助者」,如果作家不说话,如果信仰的语言文字被不断污染,社会很难会变好。这也是慕容雪村那篇获奖词《一个更宽广的世界》中所极力陈说的:
「作家不应该是鹦鹉,不应该是人皮喇叭,更不应该是一群只会汪汪叫的宠物,他们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必要的时候,还应该是清醒而正直的声音。当他拿起笔,他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他有权利不向任何人效忠,只忠于真相和自己的良知。」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说,「文学必须干预政治,直到政治不再干预文学为止。」莫言也这么说,他说,「我有一种偏见,我认为文学作品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暴露黑暗,揭示社会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面,揭示恶的成分。」慕容雪村的作品,当然也在此列。
2023 年 7 月 11 日
封面 : Photo by Vincent Lin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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