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後記 | 像野火一樣的溪

阿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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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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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攔砂壩一層一層截成只剩土石的溪床。溪流看似貧乏,可只要一場暴雨,堤防就會潰決。

很多時候我是個無話可説的人。像個普通人一樣,逐日操演日常:起床,煮早餐,騎車,運動,趕工,開會,教課,偷懶,做飯,吃飯,滑手機,講電話,熬夜,看(聼)點書,睡覺。如此日復一日。

自己當老闆的好處是自由。自由是盈虧自負。時間也是。想揮霍或珍惜都不會怎麽樣。就是要對生意夥伴和學生負責。唯有在夜深人靜時會覺得煩。這樣的日常有許多的應該,有些應該是孩子口中説出來的,更多時候是我從口中説出來的,像是:這樣寫會偏題,這樣寫不會得高分。講來講去那幾句,講得久了人也變笨了。(同時也把學生教笨了)

上次回去大學找老師吃飯,老師和同學説了幾句話,我始終沒聼懂。老師說:「這裏的小學中學教久了,人是會變笨的。」

可不是嗎。連話語間隱而欲宣的事情都聼不出來。

S前些日子也說,你現在比較穩定了,可以試著再寫寫字。她知道這對我來説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我已經日復一日太久,感官全都鈍了。寫出來的字非常短,且詞不達意。

而且我討厭被看穿——我的喜好我的怪異我的淺薄偏激和偏執。那讓我覺得不安全。

寫字又怎麽會安全。無論是把自己剝開,或是深深地凝視,自我或他者,都不會是安全的。不痛不癢的文字寫來幹嘛。但直截、傷人或是見血的文字就算節制再節制最後還是寫不了。下不了筆。

最近在讀吳明益的《家離水邊那麽近》。其中<像野火一樣 Ga Nang Nang>這篇寫嘎啷啷溪,說嘎啷啷被攔砂壩一層一層攔截后,「溪流的活力消失了,形成一個廣而平的乾枯水道」。不過,「一旦大雨來時仍會滿溢而出,喚回野性」。Ga Nang Nang | 嘎啷啷在阿美語的意思是像野火一樣的溪。

最近參加的一場寫作課讓我又重新經歷了一場大雨。一個字、一個字去讀去寫,一周又一周地透過他人的眼睛凝視、迴旋,試著理解與接近而不做論斷。應該説,我害怕做論斷。最後一周,也是最艱苦的一周,因爲老師要我們交出作品。交出作品后像是被剝了一層皮。寫的時候要深挖,要凝視自己和他人,這次不能回避。於是找出以前的書信和對話,再一次經歷那些過往。

一個字一個字讀別人的字,一點都不容易。畢竟一個人的字就是他的心。

上了四堂課后寫下:

好久沒寫字,文字都生疏了,以前還覺得自己是個稱職且犀利的讀者,但一段時間沒讀書后,那些技能和自矜都流到龍溝裡了。

最近參加寫作課,又開始認真讀書。閲讀是不容易的,那是交心的過程,作者把心交出來(有些是嘔出來),然後讀者也要拿出相對的努力來理解作者,了解他的關懷他的思索,還有他的靠北他的不爽,他隱藏了什麽又指出了哪條路徑……

走進別人的心是需要練習的,也是有代價的。寫字也是(啊啊啊啊啊啊)(好突然)


能找到一個認真凝視你的人不容易。遇到一個肯認真對待文字的人,真的是三千杯都不夠。

當被認真對待時,幾乎沒有人不會想要盡力變得更好。對植物悉心照顧,植物會繁茂生長,那麼被文字細心澆灌的心呢?

因爲曾被認真對待,認真讀過,甚至被讀出自己下筆時也未曾覺察的心緒,讓我再次想起,可以寫字是幸福的。

文字有情。我不知什麽時候又忘了這件事。

吳明益寫:

河畔住民會改變,河流被改名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有時候人們會把河的名字留下來,做個註解,於是我們便擁有關於一條河的詞條。河名的詞條有時枯燥得像老學究編的歷史課本,但也常常像梭羅所講的,「有詩的樂趣」。

梭羅說他和他哥哥在梅理馬克(Merrimack)河上漫遊時,常帶著河流域的「地名辭典」當他們的領航員。這個領航員不只帶他們到某個地方,也會帶他們到某種時間的回聲裡去。——pg.90

我想,每個人都是一條河或溪流。寫下來字(那些名字)記下了一些時間的回聲。讀別人的字時,我們隨著他回到某時某地,一起看見那些溪床與砂石,也試著看見溪流原本的樣子。

也許我們可以慢慢地拆除那些多餘的攔砂壩,讓溪流一點一點的,回復成她原本的樣子。可以野,也可以像火一樣。

如果你也是一條被攔砂壩截下的溪流。


攝於 梓川 Azusa kawa | 上高地 Kamikochi




雖然在現實生活中成爲野火可能有點難(啦——),但文字上也許可以做到。
自由書寫對我來説,也是拆除攔砂壩的過程。(咦好突然的總結)


聽歌:

有人不言不語地明白 (魔鏡網不見了……)


CC BY-NC-ND 4.0 授权

謝謝你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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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嗅 簡短版: 讀者一枚 長氣版: 4歲自己搭巴士去幼稚園上學 15歲獨自搭飛機去和陌生人爬山 21歲開始一字一字讀四書和莊子 33歲跟同事一起創業做線上教學 34歲學寫劇本也開始認真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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