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鼠

茴香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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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2)

博士毕业前后的几年,是我记忆里前半生最“抑郁”的时期。现在想来,主要原因是从记事以来,我参与所做和自己有关的决定时大多是被动的随波逐流。就连读博,主因也是因为大学毕业以后既找不到合适的,有“前途”的工作,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只能继续读书,把这个必须自己承担后果的决定时间推迟了六,七年。读博的过程快乐得让我忘记了花时间仔细计划考虑这个问题,于是只能在毕业前很草率的找了个做博士后的地方。

在简体中文语境里,博士后(Postdoc) 是被当作学生的,所以经常看到“博士后毕业”的说法。但是在美欧,博士后是拿到博士学位的人,找到永久工作(permanentjob)之前的临时工作(temporaryjob)。这种理解的差异,和基础研究其实是由政府支持的工作性质,造成了买买提创造了“千老”这个词来代替“博士后”,和美国好几个学校的博士后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成立了工会。

因为过于草率,我开始做“博士后“的时候,很不开心。主要原因是因为自己已经对基础研究没有了兴趣,所以对从事基础研究必需的发文章,建立业界人际关系(抱大腿)等等也很排斥;而且由于各种原因,和实验室老板也是由气场不对到两两相厌,一年不到相处就只能相互维持表面的礼貌而已,等等等等。当时生活里的亮点之一,是我房租到期的时候,学校正好修了一栋高大的宿舍楼给所有教职员工,比自己租房便宜,我成了头一批搬进新房的人之一。我挑的是一个四室两卫一厅一厨的顶楼合租公寓里的一间,因为最便宜,而且客厅和卧室的窗外是无敌海景。

我是第一个搬进公寓的,于是挑了最靠里面,有两个窗户的第四间卧室和靠里面的浴室。过了小半年才搬进来了第二个舍友,她在学校的读牙科,典型的美国女生,金发碧眼,性格开朗,衣着精致,很明显家里至少是中产,名字好像叫凯瑟琳。因为相处时间短,多年以后我不是很确定名字是否记错了。她当时很自然的挑了离我的卧室和客厅都隔着一间卧室的的第二个卧室和空着的另一个浴室。

大概过了几个月,又一个舍友搬了进来,是个天真可爱的华裔小姑娘。我是自来熟,和她聊天马上发现她的普通话(国语)讲到比我碰到的华二代好,而且带了很重的台湾腔。小姑娘大学刚毕业,比我小几四,五岁,在学校医院里找了一份职员的工作,特别有礼貌,当时闲聊中我很有好像比她大一辈的感觉。

小姑娘挑了靠客厅最近的卧室,自然而然的和凯瑟琳共用一个浴室。很快我就发现,她非常的不快乐,抑郁的症状比当时已经在急急忙忙找新工作的我更严重。小姑娘搬进来的时候,有很多个纸箱子,都堆在客厅里,过了好几个星期,也没见她打开任何一个纸箱子收拾。她自己的卧室里,只有一个床垫放在地上,连桌椅都没有,也不见她做饭,然后几乎每天都买各种不同款的坚果当饭吃,也请我和凯瑟琳吃。我不记得她的英文名了,因为她吃坚果的样子很像小松鼠,就用小松鼠代称吧。

过了一个半月左右,一天我在做饭的时候和她聊天,忍不住把一个还空着的餐柜打开给她看,告诉她说,她的纸箱子里有餐具之类的话,可以放到橱柜里,位置如果不够,我可以把我的东西挪一挪。她忽然打开了话闸子,告诉我说,她不知道哪个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收拾。我很是奇怪,问:搬进来之前不是你自己收拾的么?她答, 不是的,是姑姑帮忙收拾的。我楞了一下,于是问,是你的东西么?她说是的,但是不想要了。我听着觉得不对,只好用其他话题岔开。

小松鼠似乎还有睡眠问题,经常我做实验熬夜回宿舍的时候,要么她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要么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啃坚果,好几次连灯都没开。然后早上一般都是睡眼惺忪的拿着一盒坚果去上班。如此又过了几个星期,某天下午我等实验的时候溜回宿舍上网,凯瑟琳正好在,她问可不可以换到和我用一个浴室,我问她是和小松鼠闹矛盾了么?她说,也没有什么事,但是小松鼠太奇怪了(weird),她有些害怕。我说没问题,我会找时间和小松鼠谈的。

之后发生了一件小事,小松鼠在看我做晚饭的时候跟我说,他有个男性的友人,知道她宿舍客厅的窗外风景好,晚上想过来看看,希望不会打扰到我和凯瑟琳。我答,当然不会,我会在我自己卧室里,凯瑟琳那天晚上正好有约出门。接着我开玩笑说,你打算用什么招待客人,坚果么?她惊讶的回答,啊,要准备吃的么,我买些三明治可以么?我只好说,你和你朋友商量吧,在外面吃完晚饭再过来也可以。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小松鼠是怎么和她朋友解释客厅里的纸箱堆的。

这件事过去不久,我找到了新的工作,心情好了很多,于是找机会和她长谈了一次。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的性格,拐弯抹角的说她可能听不大懂,于是直接告诉她说,凯瑟琳和我都觉得她的状态不对头,凯瑟琳想和我共用浴室了。我问她,是不是新工作,新住处,没有适应很不开心。她说她很不开心,但是工作同事,以及我和凯瑟琳都很好,不是她不开心的原因。于是我又问,那你记得,上一次你特别开心,是什么时候?她说是大三去日本游学一年的时候,她很喜欢日本打工是碰到的同事,学校同学们和其他种种。我于是说,你是想在日本生活工作么?她说是的,但是她的爸爸不允许她毕业以后在日本找工作,还威胁她说,如果她将来嫁给日本人,就会登报和她断绝关系。

我听到这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忙问,你不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么,为什么你爸爸还那么仇日?小松鼠告诉我,她生在美国,但是她父亲一直在台湾工作,她是住在美国的姑姑带大的。 我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姑姑对你好不好。她说,很好,像妈妈一样。我没有再多问,只说,等你再过些年,快三十了还不结婚,你爸爸只会担心你一辈子不嫁人了,不会再管你喜欢的人,是华裔,日本裔还是其他;如果我是你,直接就先找日本的工作,然后搬去日本,经济独立的情况下,你爸爸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什么时代了,台湾没有哪个报纸会无聊到当你爸爸的打手,再说了,你又不在台湾生活,根本也影响不到你;如果你信任你姑姑的话,你和我说的都要告诉她,然后纸箱里的东西,请姑姑帮忙收拾,不要了的捐掉或者丢掉都可以。我还告诉她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过很多遍的一句话:人要往前走,不要朝后望。

不久以后,小松鼠的姑姑过来帮她把客厅里的纸箱子收拾干净了。我找了个机会,在小松鼠不在宿舍里的时候和她姑姑闲聊,貌似无意的说,我找了新工作,马上要搬家了;小松鼠人很不错,但是在这里非常,非常的不开心,所以纸箱子都没打开过,睡眠好像也出了问题;她特别想念在日本的时光,等等等等,也不知道她姑姑听懂没有。

几十年过去,希望现在小松鼠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吃坚果。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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