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七天

畢業旅行

天涯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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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節選)唔好問我點解良里冇開學生飯堂,可能佢自己都講唔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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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子捏著哭濕了的紙巾,抽噎得發不出聲音時候看到冷飲店老闆對著她點頭,就吸一口氣又講下去:「他一直說,我喜歡你,是覺得你像扶桑花一樣生動可愛。我不喜歡這個說法……我怎麼能是扶桑呢,我甚至連真的沖繩島上的扶桑花都沒有見過。花是可愛的沒錯,但這個說法……真的讓人討厭……可是我又講不清楚為什麼討厭,我不是那種做研究的人,我感覺到的東西,沒有辦法馬上就很清楚地說出來……越解釋、越好像我真的在糾纏。」

「唉、唉,他們就是胡亂給人安上一些人家根本不喜歡的東西嘛!」

「後來他又說,如果你不喜歡扶桑,沖繩還有更可愛的花,也許那個花更適合你。就是右納。我沒見過,他說的時候又沒有照片給我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編出一種花的名字胡亂講的。去過沖繩的是他不是我、發表論文的是他不是我,他怎麼說都是可以的……可是,這並不是一個哪個花適合我的問題呀,一朵花為什麼要適合我呢?把人比作花,我覺得既不尊重人,也不尊重花。但是我講不出理由,就算講了,他也不會認可的,畢竟他才是研究員。」

「唔……這個人,你說他是研究沖繩的學者?」

「嗯,在大學教書,後來轉做研究員。好像研究進展不很順利,已經回去米國了,就沒有再聯繫。」

「怪不得他研究不出來成果,他不懂沖繩的。」

「哎?」

「右納是未敗先落的花,開得好好的,一瞬間就掉了。拿來形容人,是詛咒人年輕早死、無憑無據。他看到這個花、覺得好看,可他不知道這個花在這裡、在我們這些活在這兒的人之間的意思。只憑著自己的感覺、自己的想像亂講一氣,這怎麼可能有研究成果呢?」

「大概是我太差勁、或者太傻氣……」

「哎呀哎呀,才沒有!你既願意尊重花也願意尊重人,哪裡差勁、哪裡傻氣啦?!」

「是我糾纏……」

「這個詞是他講的,那就是他心裡所想咯!這種人嘛……做『老師』的,肯定很擅長讓別人覺得自己錯了、唯獨他才是對的。」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淺子怕自己一開口又要哭,只有使勁點頭。

「雖然這樣說有點冒昧,但就好像我們沖繩人,一路來都有內地人來告訴我們要怎麼樣。哎呀你們這樣穿衣裳是錯的、哎呀你們那樣講話是錯的,你們要學我們的樣兒、你們得如何如何。這些『老師』們,其實根本就不懂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生活、為什麼能這樣生活。他們在意的只是我們不能有自己的安排,得聽他們的。今天你給他翻譯少了不對,明天你給他翻譯多了也不對。話都叫他一個人說了!」

更加用力地點頭。

「你這麼難過,出去玩也玩不開心吧?明天我們家有家祭,今晚要準備供奉的點心,你想不想一起來做?」

「啊這,不會太失禮嗎?我怕我控制不住又要哭。」

「哭嘛。你去海邊玩,哭起來沒有紙巾怎麼辦?在家裡總是方便點兒,我家裡就只有我一個的。也算是你來旅遊……哎呀那句話怎麼說的……喔,體驗一下本地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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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冷飲店出來,大概十分鐘路程,淺子順利找到店鋪買了墨鏡。空氣里彌散著柏油馬路的味道,無人分享的海邊夕陽更是孤獨感滿滿,又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以前和他……

「後來呢?胡差暴動或者沖繩返還以後,你有沒有再去基地看老人家新年祭祀?」

「什麼祭祀?」

「你講過很多次的,小時候在軍事基地,看老人家從柵欄的縫隙里進來祭祀祖墳。」

「長大了,自然就不看啦。」

她無法理解這怎麼會是一種「自然」,直到現在、直到她感受到海的顏色變暗,也仍然無法理解。

「回來啦?」冷飲店裡正好有客人,老闆這樣招呼她,客人大概覺得她是店裡熟人。她就坐下,沒再叫東西。已經是第三次來到這裡,卻才注意到桌上有餐單和觀光情報。離關門還有一點時間,正好翻翻看。

比起「首里城」、「琉球村」、「東南植物園」, 日、英雙語的地圖上「普天間」和「嘉手納」的字號小到幾乎看不見。倒也確實,怎麼會有遊客想去軍事基地觀光呢?那對這些地方好奇的她……又到底是不是一個好遊客呢?

「這麼想瞭解沖繩,那你去和沖繩談戀愛吧。飛到沖繩去,找個沖繩人嫁,天天追著他問、跟他討論一百年前的論文、討論今天的本地新聞,不好嗎?省得來來回回地糾纏我。」

還好情報紙夠大,讓她能立起來擋住一直沒有摘掉墨鏡的臉。

「吶,紙巾。」

「喔?」客人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她都不知道。

「還可以嗎?要不要再哭一會兒?」

「沒事,就這樣吧。哭好像是哭不完的。」

「好,那就做點哭以外的事情,反正哭也哭不完。還沒問你怎麼稱呼?參加家祭準備的每個人都要互相知道名字,算作是『家人』。我們家姓玉城的。玉城良里。」

「小井原淺子。」

「謝謝您願意來參加。」

「謝謝您邀請我。」

「啊,不用不用,我來收拾桌椅就好。你再坐坐,等下可要費力氣呢。」

關了門,兩個人一起回到後面。這次有主人在,她覺得放鬆了不少。吃過茶泡飯,開始做糯米點心。

「啊,這裡,」良里抬起自己的手腕示意她,「做點心不著急時間的。」

淺子就摘掉手錶,喔,開始吧。

一份圓糯米、一份長糯米、一份糙米,一撮鹽一撮糖,蒸熟之後不做捶搗,直接用手揉壓到無顆粒感,再捏成拇指和食指相對那麼大的圓餅。

「好像和麻糬、鏡餅都不太一樣?」

「嗯,不是麻糬。鏡餅雖然也做祭禮,但和這個也差異蠻大。這個主要是冥誕時候祭祀先人的。」

「做得很不好,」她不是很懂良里的手勢,「感覺給您添麻煩了。」

「沒有啦沒有啦,」良里接過她手裡那個揉到一半的,再從蒸籠里捧出新米給她,「我來做後半部分,前半部分隨便揉揉就好啦!這個嘛,也是這些年我們才做的多一點,又不會賣給遊客,大家都不熟悉。外婆和太外婆那幾輩的時候,太窮啦、買不起糯米,糙米都沒得吃呢。而且內地來的規定是只允許做除夕鏡餅,還必須是西曆日期,警察還要到家裡突擊檢查。所以只能很偷偷地應付一下。聽說有的親戚家實在是太窮太窮,只好拿白紙剪成小圓片來充當祭品,一邊燒一邊和神明祖先解釋。地上解釋的這個人覺得太慘,越說越哭,最後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抬頭望望天,哎呀,上面的神、上面的人什麼不知道,根本不用解釋嘛,大家都餓著肚子往下過就好啦……等到打完仗,我們家也過來沖繩島生活,才慢慢恢復這些。那麼遠來的美國人,完全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什麼樣,不知道有什麼儀式,所以都想不到要禁止。家裡爸媽不會做,是看著這一家那一家的鄰居做,才重新學會了。」

「原來是這樣。有學到。啊,我不是說我是來榨取什麼知識或者信息,只是恰好聽您講到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哎呀,所以我的意思是,別擔心,神明也好祖先也好,都是知道人在經歷什麼的,不會在意以前很多年做不成,也不會不高興咱們做得不好。神明千代八千代,祖先也有幾百幾千年,在他們眼裡,哪一件我們的事情『足夠』好呢?可能他們看我們做東西,就像我們看小朋友塗塗畫畫吧。我們不會批評小朋友畫得不好,對吧?」

「嗯嗯。真羨慕您的生活,覺得很開心和放鬆。」

「可能是我們餓肚子太久咯,然後就,哎呀,乾脆隨自己的心意生活吧。左右要窮一點餓一點,追東京是不可能追上了,那就不要在肚子以外的事情上難為自己啦。」

「那……您家裡為什麼會搬來沖繩島呀?」

「嘉手納和普天間基地建起來,就有多一點掙錢糊口的機會。而且……喔,外婆有講過,有段時間擔心西邊還要打仗,在與那國島未免太提心弔膽了。」

「以前以為沖繩人和軍事基地完全是抗爭關係,沒想到也有這些。很抱歉,我知道得太少了。」

「沒事沒事,這些事情對內地人來說確實是太遙遠了。」

「總之……很抱歉……」

「你比我年紀還小,這樣以前的事情怎麼能要你來道歉呢……哈,我們聊點別的不如,你有什麼旅行計劃嗎?」

「沒什麼想法。還想去海邊,可是太熱了。是不是該去一下首里城公園?」

「大家過來基本都要去首里城的。在山上,會涼快不少。」

「海給我的感覺太大了,怎麼說……唔……我懂不了它。也許看看人的建築能感覺好一點。」

「是不是因為你們內地人太擅長讀書考試,所以總是很緊張『懂不懂』、『知不知道』的問題?不懂又怎麼樣嗎?基地建起來,沖繩本島人的祖墳被圈在基地裡面,神明、先人不會講英文,美國人不知道祭掃,也都將就著過到了現在呢。」

不知不覺手裡的米團已經變得細潤。是呀,不懂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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