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时报丨俄罗斯的新路?
俄罗斯的新路?
罗伯特·瑟维斯(Robert Service)
绝大多数政变像闪电那样打击政府,雷声是隆隆的余震。叶夫根尼·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的兵变却不走寻常路。几个月来,他高声抗议俄罗斯官方领导层,而且,作为私人军事公司瓦格纳的指挥官,他有能力在俄罗斯政治的天际线上制造一道巨大的裂缝。
但他的夏季雷暴24小时内就平息了。双方死亡人数都很少,普里戈任叫停了俄罗斯 M4高速公路上的车队,那里距离莫斯科不到400公里。在解除他的瓦格纳雇佣兵的叛变任务后,他抗议说,他从未打算将弗拉基米尔·普京赶下总统权力的巅峰。那些雇佣兵是他的雇员,他用自己享有国家巨额补贴的资金为他们支付薪水。
相反,普里戈任宣称,他原本是想将他的大敌即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和总参谋长瓦列里·格拉西莫夫赶下台。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加上了不少其他抱怨。他刚在乌克兰东部作战,在那里,他的士兵成了俄罗斯军队的先锋。他在通讯应用程序Telegram上宣称,发动乌克兰战争的整体理由不足。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早就当选为希望与克里姆林宫达成和解的候选人。早在2019年,泽连斯基就在寻找机会,试图结束在乌克兰东部的作战。
普里戈任对那些因供应军需而获利丰厚的俄罗斯商人怒不可遏。根据俄罗斯目前的立法,他原本会因那些咆哮而身陷囹圄。他不只称乌克兰战争是一场战争,而非“特别军事行动”,还嘲笑发动战争的决策,并暗示必须立即彻底调整当前的政策格局。
普里戈任否认他有任何除掉普京的打算,但哪怕他讲的是实话,瓦格纳的车队只要抵达目的地莫斯科,就会导致某种形式的政变。瓦格纳派的成功可能令普京沦为一个颤抖的傀儡,任由普里戈任操纵。但在达到任何这样的结果之前,一切就已结束。
瓦格纳兵变事件暴露了什么
唯一的谜团是,普京究竟是如何未能见证任何事情发生的,至少在我们上周末见证的规模上。和其他每一个俄罗斯人一样,几个月来,他早就听过普里戈任有关国防部和总参谋部“卑鄙小人”的高谈阔论。普里戈任的冲动和不妥协是声名狼藉的。当自己的员工达不到他的要求时,他甚至会野蛮殴打他们,血腥惩罚的故事广为流传。(上周末,指莫斯科时间6月23日至24日的差不多24小时之内。——译注)
但普京犯了一个关键错误,他认为普里戈任是可塑的门徒,没有能力背叛自己的恩人。他们都来自列宁格勒,即现在的圣彼得堡。普里戈任曾是职业罪犯,有在监狱服刑。但他学东西很快,在脱胎于前苏联坟墓的俄罗斯,发现了大量自肥机会。他创办了一家餐饮企业,凭借自己强硬的背景,他擅长保护自己的利益,并将竞争对手逐出市场。
普京本人曾在圣彼得堡担任高级市政管理职务,与当地黑社会存在有利可图的联系,普里戈任是他的创业伙伴之一。后来,普京移居莫斯科并成为俄罗斯总统后,普里戈任组建了庞大的水军队伍,代表普京向全世界发送虚假信息。当俄罗斯外交政策需要一支非官方的武装队伍在利比亚、叙利亚和中非开展行动时,普里戈任自愿穿上军装,领导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
那些年间,普京与普里戈任合作密切。当普里戈任斥责一些人发战争财时,他对自己作为有特权的俄罗斯军方粮食供应商所赚到的钱保持沉默。与此同时,普里戈任对俄罗斯国防部和总参谋部的抨击,有助于维持普京分而治之的游戏。党贵族高层忙于内部争夺晋升机会的斗争,沙皇就可以安心躺在床上休息了。
但6月初,当普京被迫在绍伊古和普里戈任之间做出选择,宣布强行将瓦格纳派纳入正式武装部队时,他严重扰乱了权力的平衡。普里戈任被要求服从绍伊古的命令。普京早些时候不断赞扬瓦格纳部队在战场上的英勇和效率,但眼下,他计划剥夺他们的自主权。
对长期一心谋私利的普里戈任来说,这是一个难以容忍的要求,他认为自己有办法平息。罗斯托夫(Rostov-on-Don)很快被占领,一支由久经沙场的瓦格纳派组成的长长车队,从南方急速向沃罗涅什河(Voronezh)市挺进,其间未遭阻击。正如普京正确解释的那样,这已将俄罗斯置于内战的边缘。
这一惨败暴露了俄罗斯国家权力的内在面相。除非普里戈任有理由指望在由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把持的俄罗斯军队那里收获广泛的同情,否则他几乎不会发动兵变。现役士兵和军官比普通俄罗斯人更清楚战争对俄罗斯的影响有多严重。这意味着,普里戈任最近有关必须正视普京灾难性决策后果的雷霆之怒,有可能动摇俄罗斯战斗部队的士气。
普京毫不掩饰,是他自己独自做出了那一决定。事实上,他已陶醉其中。2022年2月21日,就在入侵开始三天前,有关他的意图,普京戏弄并羞辱了他的联邦安全会议(Security Council)成员,且在网上发布了一段他如何实施胁迫的视频。安全会议成员不得不正襟危坐,照顾受伤的自尊心。
普京的蜕变和他身边的小圈子
所以眼下,普京本人是不自在地执掌总统大位,占据着他自造的一个政治无人区。
新冠疫情期间,他的硬汉形象已悄然受损。他不再与外国访客进行展示肌肉力量的握手,转而通过电话交流。他通过视频电话向他的内阁发号施令。假如有人想见他,他们必须提前待在医疗检疫隔离区。习近平和亚历山大·卢卡申科是例外,但通常,来访者坐在一张相当长的桌子的另一端已经是惯例。即令如此,他与公众的疏远仍成了一个流行话题,他也开始了从克里姆林宫超人到颤巍巍的农村居民的蜕变,不再是以前活力四射的柔道冠军或冰球业余爱好者了。
乌克兰战争对普京的权力和地位的破坏超过了新冠疫情。直到2022年2月,他才最终掌握了国家机器。那些不愿接受他有关俄罗斯未来愿景的人士早就被革职。一些好斗的所谓寡头,如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和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早已被抛弃。
别列佐夫斯基在英国获得庇护,但在2013年去世时情况仍未确定。霍多尔科夫斯基选择留在莫斯科,但在逃往国外之前遭到逮捕。
2004年,普京第一届政府的总理米哈伊尔·卡西亚诺夫(Mikhail Kasyanov),因反对普京希望他推行的紧急政策计划而被赶下台。2015年,自由派政治家鲍里斯·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座桥上遭到谋杀。2020年,反对派活动家阿列克谢·纳瓦利内(Alexei Navalny)中了神经毒剂诺维乔克(novichok)的毒;他在德国康复,但仍在返回莫斯科后受审,并被投入一座监狱,至今仍被关押在那里。
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但在那些乐意遵从他的路线的人看来,普京仍是忠诚的老板。对顺从且胜任的手下,他会确保给予丰厚的回报。他的领导层享受着豪华公寓和高端生活。哪怕他们不能再将豪华游艇停在法属里维埃拉,他们的银行账户也会因权力的收益而鼓胀。
一些自由派人士也屈服于诱惑,放弃了他们的政治信条。作为叶利钦总统的最后几位总理之一,谢尔盖·基里延科(Sergei Kiriyenko)放弃了他毕生奉行的自由主义,目前担任普京的第一副幕僚长。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已摇身一变为政策鹰派。梅德韦杰夫曾在2008年至2012年间获普京允许,担任俄罗斯总统,并曾谋求与西方建立合作框架。梅德韦杰夫鲁莽地谈到,假如遭遇前所未见的困难,俄罗斯将摧毁波兰,并使用核武器。
至于安全会议秘书尼古拉·帕特鲁舍夫(Nikolai Patrushev),他总是比普京本人更大声地喊出自己的反西方论调,他的影响力已稳步上升。普京钟爱的度假伙伴绍伊古已被任命为国防部长,以提高武装部队的效率,尽管有普里戈任的嗤之以鼻,绍伊古仍度过难关,得以留任。
这样,普京身边就有了忠于他的一个小圈子?我是怀疑的。正如普里戈任以其兵变震惊了俄罗斯和世界,统治精英中的其他人士也有能力采取行动,因为他们认识到,普京正带领这个国家步入地狱般的绝境。他们都习惯于清醒地思考地缘政治环境,前联邦安全局局长帕特鲁舍夫更是如此。从圣彼得堡起,普京就将他带在身边,若非冰冷的计算器,他就什么都不是。
还有梅德韦杰夫这样精力旺盛的风向标,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也可能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一个温顺的技术官僚。但谁知道呢?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对采取狠辣手段畏首畏尾。这一刻或许会到来:假如普京不改变他的政策和行为,或者不会悄然离去,他们将证明他们有的是集体脾性,可以告诉普京离去的门在哪里。
俄罗斯现代史上的政变
那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也没有一场政变是。俄罗斯现代史上最轻而易举的政变是1917年的二月革命。当时,罗曼诺夫王朝的准独裁泡沫破裂,沙皇尼古拉斯二世应议会政客的要求提交了退位申请,与此同时,街头示威让战时彼得格勒的正常生活陷入停顿。1917年十月革命中,共产党人夺取了政权,之后他们面对一场严重威胁,这一威胁并没有因随后内战爆发而结束。在一个工业部门罢工、农民起义加剧的时代,1921年喀琅施塔得(Kronstadt)海军守备部队在彼得格勒附近海域发动的那种反共兵变有可能像野火一样蔓延。列宁和托洛茨基不得不实施残酷的军事手段,镇压叛乱。
苏联稳步实现了和平,但共产党自身依旧处于不安状态。1924年列宁去世后,约瑟夫·斯大林地位蒸蒸日上,他密切关注那些对他表达了关切的人。他不止一次提交辞去党职的报告,主要是试图看看是否有人有勇气接受他的辞呈。而且,一旦巩固了自己的无上地位,他就乘胜出击,在随后几年间谋杀了自己的主要挑战者托洛茨基、列夫·卡梅涅夫(Lev Kamenev)和格列高利·季诺维也夫(Grigory Zinoviev)。
斯大林成了一位令所有为他工作的人都惊恐万状的苏联独裁者。但1953年,某种类型的政变发生了:他在莫斯科郊外昆采沃(Kuntsevo)的别墅中昏倒后,他仍健在的同事选择了拒绝进行医疗干预。斯大林陷入无意识状态,随后去世。1964年,他的继任者赫鲁晓夫本人在政治局的一次投票后失去了职位。他的同志们早就受够了他的傲慢、经济管理不善和对古巴导弹危机的屈辱处置。赫鲁晓夫为自己能毫无顾忌地同意离开而自豪。
政变有赖于强悍的神经和组织者的冷酷无情。1991年8月,克格勃主席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Vladimir Kryuchkov)发动了一场针对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的政变。谋划政变的人认为,戈尔巴乔夫改革共产主义的方案造成了经济崩溃和行政混乱,他应对此负责。
在将戈尔巴乔夫软禁在黑海沿岸一座富丽堂皇的别墅中之后,克留奇科夫力求回避镇压莫斯科市中心的抗议人群,他的同党则变得无所作为。国防部长德米特里·亚佐夫(Dmitry Yazov)陷入萎靡不振的状态,其他人则纵酒至不省人事的地步,随后总理瓦伦丁·巴甫洛夫(Valentin Pavlov)将自己送去了医院。
残暴的权力贩子变成了玩过家家游戏的暴乱分子,等待他们的是不可避免的逮捕。戈尔巴乔夫获得了解放,但他的权力和地位再也没有恢复,苏联自身则在年底解体。八月事件的一地鸡毛帮助瓦解了苏联共产主义的基础。
一个时代的结束
普京的同志们会否在反对他的行动中展示出必要的振幅,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乌克兰战争恶化了普京统治的严重问题。愚蠢的是,作为一个多极世界的信徒,普京持续引诱美国,而不是利用美国制衡中国。而且,2016年他介入了美国总统选举,这在很大程度上集结了美国公众舆论对他的反对。
这是对现实政治的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弃绝。普京还毫无必要支持针对亚历山大·利特维年科(Alexander Litvinenko)等叛逃者的恐怖行径。2006年,利特维年科在伦敦遇刺,这塑造了全球性的反俄罗斯立场。2014年,普京不明智地入侵了克里米亚: 此举的后果是升级了经济制裁,而那些经济制裁很大程度上妨碍了俄罗斯从完全融入世界经济中获得好处。仅在2022年,他就用新俄罗斯的军国主义警察国家吓坏了25万以上的俄罗斯人,迫使他们逃离:其中决大多数人拥有他的国家负担不起失去代价的技能和活力。
这终究与叶利钦任命普京为接班人时可能有过的情形相当不同。小布什表示,他能“感受到普京的灵魂”,并认为普京“直截了当又值得信赖”。普京一开始就理解市场自由和公民主动精神的必要性,但眼下却为诸多密友推行一种国家资本主义。俄罗斯获得自由、实现民主,如同1990年代曾经有过的那样,如此希望已饱受打击,终至淹没的境地。普京在2010年代主持2018年世界杯足球赛和年度一级方程式大奖赛时展露的公关才能已化为乌有。
俄罗斯最新的历史教科书已被重新编写,以牺牲个人自决为代价,强调国家的独立地位。俄罗斯已成为一个警察国家,正被灌输好战和仇外情绪。安全机构以暴力手段处理社会抗议活动。诗歌和摇滚乐可能继续挑战这一令人震惊的结果,但只能起到缓和作用,不能治愈病人。
普京仍有强制手段可以动用。他控制着全国性电视新闻机构,能够上演一场精彩的演出,甚至能与那些他在新冠疫情期间避免接触的俄罗斯年轻人握手言欢。他可以解雇那些拒绝阻止普里戈任的将军,而且他们一定有好些人。
但事实依旧是,他是整个乱局的主要制造者。遗憾的是,假如普京的随从迎难而上,赶他下台,或者毁掉他的总统地位,他们就将彻底逆转普京主义,这一点还远不清楚。他们已陶醉在他的大俄罗斯愿景带来的愉悦中。
此外,俄罗斯的最高权力掌握在俄罗斯军队和联邦安全局那里。所有联邦政府部门和大企业都被秘密警察渗透。腐败和渎职现象普遍存在于每个地区和城市的管理中。自由派政治家在受过良好教育的圈子之外鲜有人知,议会外的极右团体也从未更加厚颜无耻。正如伟大的诗人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所写: “度过人生并不是在田野上漫步。”在普京领导的近24年里,俄罗斯已被拉回到一座布满带刺铁丝网的公寓中,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等改革者曾试图将俄罗斯从其中解放出来。(帕斯捷尔纳克,生于1890年,卒于1960年,苏联作家,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为《日瓦戈医生》。——译注)
我们很可能会发现,一场政变结束了一个时代,但没有解决这个时代的诸多问题,电视上也没有直播叛军的车队行进在俄罗斯M4高度公路上的奇观。
(作者是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俄罗斯史荣休教授,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新著《Blood on the Snow: The Russian Revolution, 1917-1924》将于11月出版。本文原题“A new road for Russia?”,由英国《金融时报》网站发布于2023年7月1日。图片为原文所有,图说略有增补。译者听桥,为原文加上小标题,并有多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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