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3.5|They Are Made of Meat
第五天(7月5日)記一個在親密關係中感受到「被看見」的時刻。
写给我的哥哥阿榕。
有些时候你没法忍住不相信命运、神,或更高维度的生命。
阿榕出生于重庆大院,在幼儿期并无父母陪伴。阿桂出生于千岛湖山村,是山河间晒得黑不溜秋的留守儿童之一。后与父母随迁,阿榕在广州,阿桂在杭州。阿榕在书桌下躲避父亲举起的菜刀时,阿桂正因被性侵的经历而夜不能寐,双双在个人史的早期狠狠体验了自己身体的主权如何被别人夺走而侵害。小学的阿榕学会暴力的法则,向每一个欺凌他的人挥出拳头,而阿桂学会了如何用最冷静书面的口吻来说话,以此在一层一层向老师报告被欺凌的时候确保自己的正义得到伸张。中学的阿榕加入乐队,把愤懑与委屈都伴着吉他扫弦吼出去,阿桂则在网上一篇又一篇写下既是同人又是个人志的小说。阿榕的青春期常年生活在不安全感中,因此总有用玩笑一样的谎言搪塞过个人信息的习惯,而阿桂也因为受过母亲的侦查和盘逼,总对最无关紧要的小事说谎。阿榕在成年以前和一个男人一起体验了性,而十六岁的阿桂也在江南的民宿与一名女孩赤裸紧拥。阿榕修神经科学与认知科学,痴迷于一个又一个试图解释世界的宏观理论,而阿桂则自幼就被哲学书捕获,在一个又一个神游的时刻里舞弄着先哲捏出的概念。阿榕写歌、写作,阿桂写诗、写小说,ta们后来一起写了一些歌,一起抽过无数支烟。
所以阿榕和阿桂曾戏说,我们俩一定是某种更高维度外星人的实验样本,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这是基因编码与控制变量,既然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性别,那么那些外星人一定是想知道性别身份如何影响人类命运。
所以阿榕和阿桂注定会互相吸引,ta们是天父地母的同胞兄妹,只是一开始谁能想到这种吸引是来自比血脉更深刻的亲情。阿桂第一次去阿榕家,ta们迅速聊得天昏地暗,说起社群的现状,细数酷儿运动的历史,不断交换着身为酷儿以及与酷儿交往的体验和看法,又谈论人的身体如何奇妙,又共情于作为涉身过多种文化环境后的人如何难以找到自己的归属,又说到宇宙、命运,与造物者的私人关系。ta们一开始还礼貌地一起只使用中文,很快发现对方也是第二语言已经与母语在脑中处于等同地位的人,立刻拔掉脑中限制语言的插销,一会讲中文一会讲英文,更大肆中英夹杂起来。
那时阿榕和阿桂在城中村的天台,向一侧天空探目,可以看见数座摩天大楼,而将头转回这一侧,便是霉斑、污水,电瓶车鸣笛与赤膊男人的吵嚷声,ta们一起抽完了一两包烟,看着晚霞慢慢染上云层,直到天完全黑透。
阿桂将这世界对女人的规训刻录得很彻底,她很自然地觉得,ta们今晚一定是要做爱了,如果有人让她体验了情感的共鸣,如果有人在某一瞬让她感到自己被看见,那么她一定是要用身体去回馈的。她睡下的时候将后背面对阿榕,很多和她做过爱的人都说她的后背很漂亮,于是她这样呈现自己,像躺在瓷碗里洗净的一颗梨。她也有一丝心愿想要测试一下阿榕会不会和她之前约会过的人那样不闻不问地就闯进她的身体,她悄悄许愿着阿榕千万不要是他们之一。
阿榕什么也没有做,他把被子扯起来盖住ta们俩,用自己的后背靠着阿桂的后背,很快睡去了。
阿桂有些困惑,而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她当时将这世界对女人的规训刻录得实在很彻底,于是她想,是不是因为他觉得我丑陋?
次日ta们依然谈天,阿榕给阿桂听他没写完的歌,ta们大聊特聊创作,并一拍即合一定要一起写歌。这四十多小时里两人一眼手机都没有看,以至于阿桂当时的室友已经险些要报警,她无数次道歉以后告诉室友自己明天再回去。再入夜时,阿桂忍不住问,「你昨晚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阿榕愣住了,「我需要做什么吗?」
「Most guys I've been with would have fucked me already.」
「......」阿榕的表情很担忧,他看出了阿桂的意识里有一个巨大的问题,「But did you want to have sex?」
「Does it matter? I mean, things are like that right? You hang out, you talk, you laugh, and when you sleep together you fuck.」
阿榕哑口无言地噎住片刻,「I need to show you something」,然后在YouTube上找出一个用喝茶来做比喻,教育人们什么是性同意的科普动画。阿桂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好愚蠢,是啊,这道理明明如此浅白易懂、天然成立,怎么自己却没想明白,还敢自诩聪明?还把侵犯当作是一种对性别角色和性吸引力的确证?她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一直被压抑了十数年的东西轻快地升起来了,现在回想,大概是第一粒自尊与自爱的种子在她心里萌芽。她曾以为被侵犯意味着被看见,作为一个美丽的女孩被看见,但其实被看见和侵犯是顶顶没关系的两件事,阿榕看见她,看见她的聪慧敏捷,看见她那颗爱诗又感性的心,看见她成长史里大大小小的或沉痛或纤细的感知,也自然看见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So, sex should happen after you give the other person your consent. And only yes means yes.」
「Noted. 」
阿桂已经忘了最后ta们为什么还是做爱了,据阿榕复述,是ta们在演练如何正确的征求和给出性同意时,阿桂给了他一个「explicit yes」。然而其实那次性的氛围实在不像是性,双方都同意是糟糕的一次体验,倒是很像两个孩子在卧室玩一种胡闹游戏。
阿榕与阿桂花了点时间整理对彼此的感受,又对两人的关系展开了一场坦诚却轻快地讨论,而这成为ta们俩的关系从此以后的基调,没有什么是不能被讨论的,也没有什么是需要隐瞒的。ta们先是好朋友,又成为播客搭档,又花了三四年时间慢慢意识到,我们是家人,是比血缘所结成的家庭更坚不可摧、固若金汤的异父异母的兄妹。
其实当生命里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时候,被看见就不是一种多么珍稀的体验,ta们半睁着惺忪睡眼从卧室里走到客厅就能看见彼此,拿一杯啤酒就能看见彼此,ta们能 finish each other's sentences,ta们每天都把「I feel so seen」挂在嘴边。
阿桂本能地就知道要把东西放在阿榕的电脑上时要提前问一嘴,阿榕天然地就明白阿桂告诉他的哪些故事是他不可以向外人说的。而哪怕有些时候ta们没能自然而然地想到对方的边界在哪里,也无所谓,因为兄妹之间没什么是不能被讨论的,也没什么是需要隐瞒的,做错了就诚恳道歉,记在心里,让这些细节编织成对彼此更深的爱与理解。
要说这段关系唯一的副作用,可能是两人有时会嫌弃和这个家以外的外人打交道。在被世上的其ta人类的不真诚、不沟通、不理解、滥用暴力、因为狭隘认知而陷入仇恨,所深深失望时,ta们往往放弃尝试继续和别人交往,而跑到彼此身边,用ta们都喜欢的科幻小说的一句话调侃道,「Pah! They are made of m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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