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个殉国者 06 签个大名很难么?
22日上午九点,一位女性读者的来电被《浦江日报》社转到了巡捕房侦探部的专机上。
“陈少卿先生吗?我是振华大学的袁慕清。早上好,打搅了,”听筒里佳人的声音依然温婉悦耳,但也透出了一丝不安,“贵报今天的专栏我拜读过了,貌似少了一篇投稿,请问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哦,是密司袁啊!”冒牌陈少卿笑道,“你指的应该是《蝴蝶衣袜厂秘史》吧?不好意思,这篇文章确实出了点小问题,该怎么讲呢……一言难尽。密司袁你有没有时间?我正好要出一趟新闻,方便的话,过一个钟头在贵校碰头,我详细解释给你听。”
“好的,老地方见。麻烦陈先生了。”
“不客气,应该的。”
挂断电话,钟少德迅速乔装,梳头,更衣,剃掉重新长出的胡茬,戴上屈死黑框眼镜。一小时后,他三度粉墨登台,出现在了振华大学的学生会活动室。学生会的三位主事正虚席以待:两位不知谁正谁副的会长,再加上那位茶泡得很好的骆总务部长。
“是这么回事,”钟少德向三人解释道,“贵校的这篇文章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有些问题,不尽符合本报的发表标准,所以被主笔先生暂时压下了。不过各位不用心急,也不是没通融的余地,只要做适当的调整,依旧很有发表的希望。”
“愿闻其详——”袁慕清直勾勾盯着他道。
“我们先讲内容。这篇文章的内容很详细,描写很生动,优点是可读性强,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个缺点,那就是可信度不够强。比方文章里写,厂长唐志平每月底都要跑到虹口一发屋酒馆跟内外棉五厂的经理交际,还招日本妓女作陪,消息详细到这种地步,不晓得出处是哪里?再比方讲,蝴蝶厂每卖出一件产品,日本人就能赚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利润,甚至还讲,蝴蝶厂里有竹田洋行的三成股份,这些数据到底是从哪来的,文章里头都没说明。本报的宗旨是客观公正,就这样把文章登出来,恐怕很难取信于人吧?”
“是这样的,陈先生,”袁慕清解释道,“这篇文章的消息的确有多个来源,大部分是已故唐志安同学亲口告诉我们的,小部分是同学们调查得来的,我们在蝴蝶厂做过实地考察,当然,也参考了一些外界的消息,有一些道听途说也在所难免。不过我们可以保证,绝大部分的信息都有真实性,并不违背贵报的宗旨。”
“什么?你们进到过蝴蝶厂内部?”钟少德故作惊异道,“你们是怎么进去的?”
“先生有所不知,是小唐同学暑假里带我们进去的,这是本校的社会考察活动。”骆启忠插了一句,同时为客人上了茶。
“他亲自引的路?难怪你们进得去,”钟少德装出一脸不平状,“不瞒各位讲,陈某人可是一回也没进去过。哼,唐家架子可真够大的,不管是他家的公馆还是工厂一律不接受采访,还有青帮的白相人替他们看门,报界的朋友这几天可没少吃闭门羹,可恶!”
“是可恶!”吕骏忍不住道,“资本家都是一个德性,仗着有帝国主义撑腰,从不把文化人在眼里,这是次殖民地买办的阶级本性!”
“那么陈先生,”袁慕清再度开了口,“现在这篇文章……?”
“这……”钟少德再度变出了难色,“……恐怕还是有一定的困难……”
“还有什么困难?”吕骏怒道,“难道你怕了那唐家不成?!”
袁慕清并未制止副手的挑衅,她只是静静看着钟少德。
“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这是新闻报道的原则问题。”钟少德面不改色道,“要是各位经常读本报的话,应该是晓得,本报从不发布消息来源不明的报道。匿名投稿不允许直接上报,必须在记者查实消息,取得确切证据之后才能发表,这样才称得上真正客观。请问,关于文章里头的那些说法,各位有没有拿得出手的客观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才叫客观?”吕骏的声调又高了八度,“难不成,要我们把蝴蝶厂里的情形全照下来吗?!你自己试试看,看他们会不会让你拍照!我看你分明……”
“嗯哼——”
袁慕清一声轻咳,男高音戛然而止。
“要是内容不能坐实的话,倒也不是没别的办法,”无视对方一唱一和,钟少德继续道,“那就是调整形式。目前这篇文章的形式是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跟《史记》《汉书》差不多,现代新闻不能继续用这种写法。文章里的每条消息最好都要写明出处,哪几条是听唐志安亲口讲的,哪几条是在蝴蝶厂里看到的,哪几条是听别的人讲的,最好都能写清楚,这样就不会误导读者,给人家口实讲我们造谣。这是另一种客观,跟你们大学生写毕业论文是差不多的道理。”
一闻是言,三个大学生不禁面面相觑。
“要是连这样都有困难的话,唉……”钟少德勉为其难地叹道,“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文章至少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作者吧?各位想想看,要是有读者跑来问本社,《蝴蝶厂秘史》里头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你们叫陈某人怎么回答?总不见叫他们到贵校来找一个跟莫须有差不多的‘知情人’吧?”
“陈先生,你的意思是,”袁慕清听懂了,“一定要署实名?”
“没错,这是发表的最低标准。我不明白,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贵校其他几篇文章全都用了实名,这篇为什么不可以?文章我看过了,柳体书法邪气漂亮,执笔的同学在贵校肯定很有名气,随便签个大名又有什么难的?”说话的同时,钟少德仔细观察着对手的反应。
吕骏和骆启忠依旧低头不语。唯有袁慕清,不经意间,她往钟少德身后扫了一眼,看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件物事。钟少德看得很清楚: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对方的视线确实投向了会议室的西北角。他记得也清楚:在那个角落的墙上,正挂着一副书法卷轴。事实上,早在今天进门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幅书法,是首宋词,像是李清照或李后主的作品,引起他注意的全然是书法的字体:很漂亮的柳体字,颇有些似曾相识感。可惜仓促一瞥间,他未能看清楚篆文落款。现在看来,莫非……
“讲老实话,对于写这篇文章的同学,陈某人也佩服得很,”见对方迟疑不定,他继续引蛇出洞,“书法好,文采好,胆识过人,爱国心就更不用讲了。像这样的一位青年,不当报人实在可惜!本人也很想和他结识一番。大家都是朋友,至少该让我心里有点底吧?”
然而这招依然未能奏效。一房间的空气仿佛是凝滞了……
最终,一个高昂的男声打破了沉寂:
“是我写的!”九指会长头一昂,挺直上身道,“身为振华学生会长,我对这篇文章负全部责任。执笔人就是我吕骏!”
一时间钟少德大感失望:这小瘪三显然是个顶缸的,连手指头的数目都对不上,他怎么可能是那两篇杀人文章的作者?
“陈先生,”密司袁也开了金口,“慕清以为,《蝴蝶衣袜厂秘史》应当算作本校学生会的集体创作。如果陈先生一定要署一个名字的话,那不妨署‘振华学生会’好了。要是有什么难处,就由慕清和吕会长一并承担,陈先生觉得怎样?”
“这……”钟少德意识到交涉已经破产,“……不好意思,这件事陈某人做不得主,需要回去请示主笔先生。只好委屈各位再等上一天了。”
“那好,我们就静候佳音了——”学生会女王下了逐客令。
转身出门之际,钟少德没忘记西北墙角的那副柳体字,这趟终于叫他认清了卷末的题印,那是两个篆文字——“干城”。
这个“干”他妈“城”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货色?钟少德先后问了数名振华学生,其中还包括前几天结识的肖斗銮,可是无一人答得上来。看来这个名字和“振华知情人”一样,也必为化名无疑,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才会用。那么,这个小圈子会不会和书法爱好者有关?算上这幅柳体宋词,钟少德记得,会议室墙上总共是挂了多达五幅字画。
“小肖,你们学校有没有什么书法或书画方面的社团?”
“这倒没有。不过会书法的同学倒是不少,对了,”肖斗銮一拍脑袋道,“听说大小姐本人的书法就特别好。”
“有没有哪位柳体字写得特别好的?”
“应该不少吧。学校有习字课,老师教的就是柳体字,所以写得好的同学挺多的。陈大哥原来你也对书法感兴趣?哈哈,不巧本人只有三脚猫功夫。”小赤佬挠了挠头。
这趟还真要海里捞针了。
好在振华的海水还不算太深,满打满算不过五百多条鱼,用大网筛一遍也费不了太多时间。早在昨天晚上,钟少德已想好了后手,一旦问不出真名,那就采用普查法,把全校学生的笔迹全都查一遍,不信找不出那个伪造者。
不过这件事他不想亲自动手。陈记者这个身份虽已开始贬值,但指不准日后还用得着,没必要这么快就扯破面皮。再者,调取全校学生资料是大动作,作为刑事侦探,需要申请搜查令。法国佬香波不是派了手下的查缉组来协助他么?这帮政治密探有的是便宜行事的特权,如今正好用上一用。
回到总捕房,钟少德第一时间造访了政治部。一听他的要求,查缉组的华探们立马来了兴致。原来,由于前几个月的“运动”,在政治部的内部档案中,振华大学早已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与查缉组的“探狗”们可谓是结缘已久。
“没问题,包在阿哥身上!”一身光鲜警服的杨探长拍着胸脯道,“这帮文化瘪三,我们老早就想收作他们了!钟老弟你放心,我亲自带队,今天下班前帮你摆平!”
当天下午,趁着大批学生在礼堂开大会,一小队便衣密探从振华大学后门潜入,突袭了校长办公室,一番威逼诈吓,向校方“借”出了全校531名学生的入学登记表,然后在大批学生发觉之前原路撤出,跳上警车得胜班师。
“我还当查缉组如何横行霸道,没想到手段也跟我们强盗班差不多。”收下531件物证时,钟少德心道,“要不是考虑还要扮记者,我钟某人动起手来只怕也是这个路子。”
交完任务后,查缉组按时下了班。可对于钟少德而言,生活才刚刚开始。今晚这趟班加得还算顺利,经过三个小时的反复推敲,从531份学生登记表中,钟少德勉勉强强挑出了三位候选人:
冯秀贞,女,教育学系大二
姜英珍,女,国文系大三
刁时磐,男,哲学系大三
作为唐志安谋杀案的准嫌疑犯,这三位青年只能讲是差强人意。在振华现役全体学生当中,就数他们的笔迹与《蝴蝶厂秘史》稿件上的笔迹最为相符,但也只是“勉强相符”“相对吻合”,吻合度在85%到90%之间不等。钟少德想要进一步查验指纹,怎奈入学登记表年代稍远,保存不善,上头的指纹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无论石英灯还是碘蒸气均已回天乏术。也许正因为是一、两年前的样本,所以上头的笔迹才会与今天《蝴蝶厂秘史》上的不尽相同。要晓得,在漫慢人生路上,人的笔迹是会变的,尤其是青年人的笔迹,更尤其是,当这个青年正在上习字课的时候。
“册那妈的习字课!”
骂过之后,钟少德只能接受现实。人就是这么三个,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经意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已是9月22号,两天后的24号就是香波给他定下的破案期限,更何况那还是振华大学为唐志安召开追悼大会的日子。大学内外的煽动分子和流氓无赖又怎会放过此等大好机会?趁着送新死人,这帮赤佬定会呼朋引类,成群结队上马路大闹一场。真到了那个时候,事情该如何收场?钟少德很清楚,无论如何收场,恐怕都没他钟探长的好下场。
背水之势已成。时间紧迫,唯今之计,只能用强盗班的经典办法,以盗之道,还治盗身。
钟少德火速召集全体手下和捕房里所有帮得上忙的朋友,当夜召开紧急会议。
“各位兄弟,我们明天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指着黑板上三份贴着照片的学生登记表,钟少德对台下的八大金刚道,“——活捉这三只小赤佬!只要不暴露我们的身份,用什么手段随意。记牢,你们只有廿四小时,一定要快、准、狠!货色到手后送到余庆里安全房,一手交货,一手付大洋,一件一百块!”
一闻是言,众金刚交头接耳起来。
“老板,侬讲不好暴露身份,是不是不准阿拉亮派司?”一个三光模子提问道。
“没错。讲穿了,就是要你们去绑猪猡!”钟少德大手一挥道,“这生活各位都不是生手,就看你们各显神通了。”
“探长,假如碰到反抗,允许我们使用多大的武力?”探员小赵问道。
“越小越好。能不伤人就不伤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绝不允许出人命!大家不用担心,这趟朱大法医将全力协助我们,向各位提供最先进的强力麻醉药——”
“什么?!”一旁的朱法医大惊失色,“少德你不是讲,只要我帮你们验手印么?搞什么……”
“没错!”钟少德一把勾住好朋友的肩膀,“这趟任务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三个学生的手印,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将动用一切科学手段!”随即,他又对好友附耳道:“老朱,帮人帮到底,卡尔登脱衣舞月票怎么样?”
对方恨恨瞪了他一眼:“……最起码季票!”
“好,算我大出血!”
顺利成交,万事俱备。
1925年9月23日,在振华大学的校史上,这是一个不幸的日子。
中午十二点半,大二女生冯秀贞正在寝室里午休,却不意广慈医院突然打来电话,称其母亲遭遇车祸,目前正在医院里抢救。冯秀贞慌忙冲出寝室,不假思索地跳上了校门口的一百零一辆黄包车。此后,这名女生便失去了音信。
下午三点,姜英珍和她的同学兼男友正从金神父路抄小弄堂前往法国公园,预备向游园客发传单。不幸这对男女选错了路,在小弄堂深处,他们遭到了三名蒙面歹徒的袭击,双双被麻药麻昏。当男友从弄堂的垃圾箱里醒来时,天都已经黑了,英珍不知所踪久矣。
学生会宣传干事刁时磐的遭遇大体相同,只是更曲折一些。傍晚六点半,这位清瘦的男生刚率领宣传小分队,在震旦大学门口做了一场精彩的爱国讲演。观众反响热烈,纷纷上前同他握手。人多手杂间,刁时磐突觉手腕不适,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但他并未太在意。半分钟后,正当宣传队准备打道回府时,刁时磐却突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现场顿时大乱,只听一个声音道:“不好!是低血糖!快送医院,晚了性命不保!”学生们惊慌失措,正想找黄包车,这时路边的一辆小轿车向他们伸出了援手。车门一开,跳下两个西装青年:“招什么黄包车?上我们车!”学生们千恩万谢地将刁时磐抬到了后座上,怎奈车厢太小,只能由一个名叫郑宗培的文弱男生随行照料。岂料轿车并未开去广慈医院,而是一路向南,郑宗培正觉奇怪,车已经停在了肇嘉浜边上。两个西装青年转过头来亮出了手枪,之后继续助人为乐,一左一右将打着哆嗦的郑宗培架出轿车,一脚踹进了一米深的臭水浜中,完事后,跳上车载着刁时磐扬长而去。
三件货色准时送达余庆里,验讫无误,钱货两清。今日可谓三战三捷,大获全胜!但最后一句话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趁着三张肉票尚未转醒,朱法医迅速提取了三人的指纹,检验进行得异常顺利,晚饭时就得出了结论——
不是。依旧不是。在两女一男总共三十个手印中,没有任何一个手指头与两份稿件上的相吻合。这三个大学生全都不是唐志安遗书或《蝴蝶厂秘史》的作者。
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之下,钟少德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他摇摇晃晃倒在了沙发上,额头不断沁出冷汗,一层接着一层,他甚至连一句“册那妈”都骂不出来了。
不是密司袁,不是冯秀贞,不是姜英珍,甚至连刁时磐也不是,这杀千刀的王八蛋到底是什么人!?明明只有一纱之隔,可为何就是揭不穿他的真面目!?不惜上穷碧落,下通黄泉,付出如此之多的脑汁心血,耗费如此之大的人力物力,到头来竟全是在捕风捉影!漏洞到底出在哪?难道这家伙根本就不在振华大学?那么他又会在哪里?他到底是哪一路神道?北洋密使?赤党间谍?这么看来,法国佬也许并非杞人忧天,在振华学生会的背后,确实隐藏着一个老谋深算的高手,吕骏、骆启忠,甚至密司袁全都是此人提线木偶?难道讲,自己先前一直大大低估了对手,以至于被这家伙耍得团团转还不自觉么?失败,耻辱,猢狲拆把戏,何等地不堪!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道行不够,神志无知,自作自受。
万分失意中,钟少德点燃了一支墨西哥雪茄,一顿猛抽之后,又点燃了下一支,然后是第三支……在深夜死灰色的烟雾中,他仿佛看到了明天,24号,破案的最后期限,也将是爱国无赖们的万圣节。
日之将出,死期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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