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狱玫瑰 08 真·玫瑰寓言
“哎——这个不是小楚先生么?”说话者是个穿着围裙的中年男子,有些谢顶。
顺着对方的指点,钟少德从半打照片中抽出了一张。那是一张男青年的半身像,画中人不过二十出头,眉清目秀,一身浅色人民装,脖子上挂了一台蔡司相机。
“就是伊?老板侬再看看清爽——”钟少德道。
“弗会错的,就是伊了!”保证的同时,花店老板也露出了疑色,“哪能回事?伊犯法了吗?”
“哦,没事,只是寻伊做个证。”钟少德吹了个牛皮。
“噢,我想也是。介好的一个小青年,哪能会做坏事体?”花店老板敛起了疑色,随之打开了话匣子,“警察先生侬不晓得,小楚可是阿拉店里的常客,人不但和气,而且大方,这两年一直照顾我生意。弗怕侬笑话,阿拉的招牌也是伊帮着改的。”
钟少德抬头看了看店招,四个美术大字——“众乐花店”。不错,是有修改的痕迹。“众乐”两字占了招牌三分之二的空间,彼此间隔格外地大,材质也明显较新。在这两个大字下面,依稀看得见原店名的残迹,似乎是四个较小的字——“昨日之恋”。“昨日之恋花店”,如此罗曼蒂克的名字,与今日的“新上海”确实不太搭调。昨日之爱恋,实为明日之黄花。就像眼前这家精致的花店,即使改头换面,也改变不了日趋衰败的命运。
“……小楚先生最欢喜阿拉的玫瑰,”老板继续介绍道,“伊差不多每个礼拜都来买一支。哦,对了,伊最近买得邪气多,这礼拜陆陆续续买了四、五支。”
“伊买介许多做啥?”看着店铺里七零八落的花束,钟少德信口问道,其实他心中早有了答案。
“还能做啥?警察先生侬不是明知故问么?买玫瑰花还能做啥?当然是送女朋友喽!呵呵,伊女朋友真是好福气啊!”花店老板摸了摸反光的头顶。
“老板,晓不晓得伊住哪里?”钟少德提出了关键问题。。
“弗远弗远,就在静安寺路。伊娘舅在静安寺旁边开了一爿照相馆,伊一直住在里厢。旧年伊娘舅去了香港,现在就剩伊一个人了。听说照相馆生意不大好,解放以后伊又寻了一份新工作,好像是在一个啥杂志社……”
上午七点三刻,也就是离开众乐花店的一刻钟后,钟少德找到了楚曼陀栖身的照相馆。难怪前几天关玫搜查无果,原来此人确实不在西南区,而是住在北边的静安区。
照相馆很小,藏在一条阴森森的小弄堂里,分上下两层。比起先前的众乐花店,眼前这家店铺要更加萧条。店招早已残缺不全,“昳丽照相馆”五个字几乎字字少画,尤其是开头的“昳”字,完全失掉了左偏旁,以至于店名乍一看更像是“失丽照相馆”。照相馆正面铁将军把门,门锁锈迹斑斑,看来是有段时间没开过了。
钟少德绕到了照相馆背后,果然,有一扇后门。钟少德将耳朵贴上了门扉,屋内万籁俱寂。于是乎,他又拿出了那支发卡。一番钻弄,后门顺利解锁。钟少德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另一只手中多出了一把勃朗宁。
门扉缓缓开启,将屋内的秘密展现在来客眼前……寂静,只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里是照相馆的前台和布景间。地板、坐椅、柜台乃至幕布上都布满了灰尘,墙角还结起了大大的蛛网,若不是地上的脚印,根本就不像是活人的居所。脚印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从后门直接通向楼梯。接着手电的光亮,钟少德从中发现了他熟悉的ADK雨鞋印,不大不小,正好40码。
沿着木制楼梯,钟少德拾级而上,很快,二楼的两间房就暴露在他和他的枪口面前。右边是一间卧室,左边的房间上了挂锁,看起来像是照相馆的洗片暗室。钟少德选择了右边,一脚踏进了照相馆主人的私人空间。
如他所料,主人确实不在。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卧室收拾得很干净,与楼下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房间不大也不小,布置得很朴素:写字台、靠背椅、书橱、衣橱还有一张单人床,家具是清一色的青黑,很典型的青年单身男子卧室。一眼望去,钟少德几乎找不出任何异样,然而,他却切切实实感到了一股煞气,这气息宛如一条毒蛇,蜿蜒在黑暗中,匍匐在墙角下,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他知道,那是房间主人的意念,缠绕着刻骨的仇恨和深沉的恶意……
写字台上置有玻璃净瓶一只,半瓶清水,供奉着一支红玫瑰,品种与之前所见的三朵花并无二致。唯一不同在于,以往的玫瑰都是含苞待放,而如今这朵已然充分盛开,开得张扬恣肆,毫无顾忌,尽情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迸射出如血如火的芳华,纵然是无根之木,也完全配得上“怒放”之名。
钟少德走到了写字台前。据他的判断,中间的抽屉最为可疑,因为那上面有锁。正当大侦探准备再次施展鸡鸣狗盗之术时,却发现抽屉其实并未上锁,稍一用力,便被他拉了开来。
抽屉里整整齐齐摆着几本笔记,拿起一看,全是《新声》杂志社的工作手记。笔记本下面是一叠文稿,从标题来看,也不外乎《新声》的供稿。钟少德连翻了六、七篇,就在快失去兴趣之际,他发现了这叠官样文章的最后一篇,标题是——“蔷薇寓言”。他瞬间想起了前几天《新声》上的那篇《玫瑰寓言》。这份草稿应该就是后者的母本吧?乍一看的确如出一辙,但是,却有着微妙的差异,差异是从标题开始的——
蔷薇寓言
邻居家的花园长了一棵蔷薇,美丽而带刺,高高的枝丫越过院墙,引来了围观的人群。人人都想得到她。有人架起梯子直接去摘,却被刺得头破血流,跌了下来。有几个聪明一些的人吸取了教训,低声下气地帮蔷薇浇起了水,想用默默的付出换取她的垂青,却反而使蔷薇越长越高,离他们越来越远。于是人们失望了,渐渐离开了。
有个花匠的孩子也在人群中。在别人吵闹时,他在墙边徘徊,看到地上有几个小黑点。原来,这些不起眼的小黑点正是蔷薇的种子。小男孩把种子捡回了家,种在墙边上,用心浇水,悉心照料,耐心等待。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年、两年、三年,小男孩的蔷薇一直没长出来。
那是一个不幸的时代,主宰天地的是一轮半死的太阳,苍白而冰冷,有光而无热。大地荒芜,生气萧索,不见挺拔的乔木,只有低矮的花草,枝叶上结着厚厚的寒霜。在地下,卑猥的虫豸喘息着,蠕动着,贪婪地吮吸着植物的根茎,以满足它们增殖的淫欲。在作下了无数恶行后,一条肥壮的大蠹虫又找到了新的目标:那棵高贵美丽、傲立雪霜的蔷薇。于是,在一个最黑暗的夜晚,大蠹虫率着它的手下,以最残暴最龌龊的手段毁掉了冰天雪地中最美丽的生灵。
在巨大的悲恸中,小男孩的蔷薇终于破土而出,只是,那并不是一棵蔷薇。原来,那是一株曼陀罗花,既不高,也不甚美,带着与生俱来的毒素,花色如头顶的太阳般惨白……
很快,惨白的太阳走到了天空的尽头,陨落在混沌的冥海中,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赤色的太阳。赤日与他的前任一样严酷,一样无情,不同的是,它更加专横,更加强暴,辐射着高温,将大地烤得滚烫,使众生枯焦,同受大苦,抹去一切不肯向它低头的生灵。大大小小的虫豸纷纷钻出了地面,它们是最不惧热的生物。借着赤日的淫威,这些无耻之徒抢占高地,盘踞要津,肆无忌惮地摧残着地上的草木。
终于有一天,大蠹虫和它的眷属遇到了那朵曼陀罗花,以为又能饱餐一顿。这帮蠢物并不知晓,曼陀罗花一直在等着它们,为了履行向蔷薇立下的誓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为了这一天,他早就酿好了最最穿肠的毒汁,那是蠹虫们最后的晚餐……
故事戛然而止,钟少德头皮一阵发麻……
太清楚了,清楚到了露骨的地步,难道不是么?!对于文中一切的意象,只要是明眼人,只要生活在现时代,生活在如今的赤色上海,就绝无可能不一目了然。然而……还不够!仅凭这张纸,还不足以百分之百地证罪。钟少德没有玩弄文字狱的爱好,他很清楚:要完全坐实楚曼陀的罪行,还需要更加直接的物证,真真正正的铁证!这里不可能没有!找!!
一阵疯狂的翻箱倒柜后,钟少德并没有新的收获。于是,满头大汗的他又盯上了二楼的另一间房间。时间紧迫,这次他没有考虑技术开启,而是飞起一脚,径直踹开了房门。
这确实是一间洗片室,没有任何窗户,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照片墙,以及稍显眼一些的,墙边四尺宽,一人高的大立柜。
立柜并没有上锁,钟少德轻易打开了柜门,然后——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迷你兵器库展现在了他眼前。在手电光的映衬下,主人家的藏品一件件登台亮相:德国造MP40冲锋枪、由驳壳枪改装成的狙击枪、寒光闪闪的匕首、铁线蛇般的钢丝、还有那些瓶瓶罐罐——乙醚、蓖麻毒素。氰化钾……最后,在藏宝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钟少德邂逅了他魂牵梦萦的点四五口径手枪,那是一把美产M1911,形如一位低调的绅士,拄着一支stick般的消声器。
很好,物证到手。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小楚先生最欢喜阿拉的玫瑰……伊最近买得邪气多,这礼拜陆陆续续买了四、五支……”
花店老板的话语依旧在他耳畔回响……那么,究竟是四支,还是五支?
第一支玫瑰就在隔壁。
第二支玫瑰出现在四天前的大自鸣钟监狱。
第三支三天前被扔在了邵魁的尸体上。
第四支在昨天的吉庆村。
那么,还有没有第五支玫瑰?如果有,她的归宿又将是何方?
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照片墙,刚才他故意忽略了这面墙,现在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借着手电光,钟少德找到了电灯开关。一声摁下,房间瞬间充满了红光。在一片血光中,他终于看清了那面墙。没错,那确确实实是一面照片墙,墙上贴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张照片,几乎全是人像。是的,有邱怀仁,有邵魁,还有田宝三。除照片之外,还有文字,记录了这些人的家庭住址、社会关系、生活习惯、作息规律。记录者用圈点的方式指出了其中可供利用的破绽,圈圈点点逐渐汇聚成单一的箭头,指向了最终的暗杀方案。有关这三名狱警及前狱警的篇幅占了整面墙的一半空间,而剩下的50%全被分给了另一个人,可见在杀手心目中,这个人的分量等于前三人的总和。这位重量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市军管会巡视员、沪上十余所监狱的总魁首、前飞行堡垒卧底、曾化名为孙力行的——李雄!是啊,除了他还能是谁呢……针对此人,杀手收集了大量的资料,进行了反复的推敲,拟构了多个备选方案,却又一一推翻,在苦苦纠结了几平方米后,他终于得出了优中选优的终极方案——
“5月28日 监狱接管一周年大会 混入射杀”!
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今天!李雄这瘪三大概还不晓得,他的狗命已进了倒计时。以他仇家的智慧和身手,就算无法全身而退,至少也能和他拼个同归于尽。哼哼,好得很,善恶到头终有报!太好了!好极了!
“哈哈哈哈哈——”钟少德不再顾忌身份,发出了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多日以来,不!一年以来的诸般屈辱、种种忿懑悉数得到了释放……
直到实在笑不动了,他才安定下来,坐到了楼梯的台阶上。点燃一支雪茄的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楚曼陀真的得手了,李雄真的完了,那么,自己真的就没事了吗?
显然不是这样。今天的调查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只要李雄一死,军管会高层必定会派下调查组,他们会轻而易举地找到这里。尽管自己全程都带了手套,并未留下指纹,但对方依旧会发现自己:通过玫瑰花找到众乐花店,再让花店老板指认自己。到时,自己就会因“知情不报”遭受株连,丢饭碗是板上钉钉的,甚至还会被安上“渎职”、“包庇”、“反革命”的罪名锒铛入狱……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不错,李雄父子确实可恶,但毕竟和自己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实在犯不着跟他们同归于尽。那么……虽然很不甘心,还是据实上报吧!其实,只要晚点上报就行了。没错,先等李雄变成死人,再给他们来一记马后炮。其实,自己已经这么做了。只是,为防他们看出破绽,也不能报得太晚。
钟少德看了看表——八点三十五分。记得听局里人讲,纪念大会拟定在今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召开。应该是已经开始了。如果楚曼陀出手足够快的话,李雄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其实早在三个钟头前,自己就猜到了楚曼陀的计划,而之所以没有急着抓人,一方面固然是出于证据考虑,另一方面却也是想给对方一个机会,让他手刃仇敌,了却悲愿。说句心里话,对于这位小楚先生,自己并没有太多恶感,尤其是在得知对方的作案动机之后……
“三个钟头,”钟少德对屋子的主人道,“我已经给了你三个钟头,算是仁至义尽了。都是出来混的,现在,该你还我了——”
自然,不在场的主人只能表示默认。
钟少德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八点三刻,旧公董局大楼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西南分局刑警处副处长钟少德,有紧急任务要与属下女警员关玫商议,后者正在大礼堂做内场警戒,由于事关机密,恕不便向旁人透露,还望及时将本人召出一叙为宜。
八点四十八分,心急火燎的关玫终于赶到了电话前。
“关玫,你做科员几年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确切地讲,除了声线之外,无论是语调、语境、语用都令她感到莫名。
“老师,您在说什么!?”
“简单地说,你立功升职的机会来了。”
“什么升职,您到底……”
“听好了——案子还没完。杀手不是李时英,是他身边的楚曼陀,他还有最后一个目标,就是他好朋友的老爸——李雄。”
关玫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想救这位李首长么?”电波对面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要是想,那就照我说的做,今天你没时间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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