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引子：《洋葱人》小说连载

2019 年 6 月 3 日

这是一部长度约十万字的中长篇小说，反映了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到二零年代中国年轻精英群体的真实面貌的冰山一角：真实、执着、孤独、承受。没有故意为之的爱情，没有喜闻乐见的套路，没有敬而远之的禁区，没有终将胜利的正义……如同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密密包裹，待到拆散之时，飘散到空气中的分子却令人潸然泪下。

这或许不是你的故事，但终将成为我们的故事。

如果获赞赏大于等于10，小说将在以周更的频率在UTC-5时区每周一更新。

00 引子

那是在距离高考仅剩41天，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所发生的故事。

我压低帽檐，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在车站陌生人肩膀之间的空隙里，远远的看到雅庐中学校门口有个穿着校服的女子朝我挥手。那大概就是我要见的人。

「嘿——还记得我吗？」等我稍微走近一点时，便听见她轻快的呼喊。

我走到她面前，向她说明我的身份。稍稍寒暄几句之后，我附带地问说：「对了，你为什么穿着高中的校服呢？」

她不怀好意似的朝我笑一笑，将眼角的余光扫像校门口保安室的方向。我沿着那方向看过去，戴着老花镜的保安正拿着一份报纸看得出神。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你说，如果我穿着校服，能不能混进校园里头去？」

言毕，她将伸直的双手向斜下方摆成「八」字的形状，缓缓地转过身去，仿佛是在向我炫耀起她一身上下的装扮来：中学校服的朴素白色卫衣，中学校服的蓬松的裤子，中学生脚上脏兮兮的国产运动鞋，中学女生标配的 Jansport 浅蓝色书包，连长发也按照教导主任的要求绑成单马尾的形状。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的中学生打扮。等她转过360°再次面向我的时候，我又仔细地考察起她的脸蛋。以陌生人的眼光看来，大概是二十岁左右的女生的模样，对于高中生来说或许是略微成熟了一点儿。但是，每个班上大概都能找出一两个抹着口红、打着眼影、涂着指甲油的成熟范儿的女生，看上去显得比眼前这幅不施粉黛的面庞要再成熟个四五岁。就连教导主任站在校门口检查，也绝对不会对这位姑娘的身份产生怀疑，更别提骗过老眼昏花的保安了，那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但是对于我而言，在我的眼里，她离真正的中学生之间却总差了些什么似的。或许是少了某种气质，又或许是多了某种累赘。总之，那绝不是中学生应有的样子——我只需要看半秒钟便能准确无误地辩认出来。校服和素颜或许能骗过我的眼睛，却骗不过我的大脑——直觉，可以跳过过程，直接给出答案。但是，我仍然无法用某种标准化的语言来描述清楚其中的原因。毕竟，本来就不存在一个固定的标准，来判断一个人究竟属不属于中学生这个群体。我只好作罢，再次回归一个陌生人的视角，任由一名因为上学迟到而被关在校门外面的高中少女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在眼前显现出来。

「完全就是高中生的样子，」我把双手插进卫衣的口袋，看着她的运动鞋说道，「只不过是个上学迟到三个小时的高中生。」

「报告保安叔叔：我是高三一班的祝诗琪，今天早上肚子疼得不得不去医院，现在算是第一时间赶回学校的。」她立正抬头望向我，用故作严肃的语气说出打趣的话语。

「好一个老掉牙的理由。」我轻轻嘘一声。「不过，既然连名字都报的是真名，又何必要假报我的班级号呢？」

「假-报-？」她重复念出那两个字，如同听到了不懂的词汇似的反应，偏头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改口用英语说道：「『高三一班』 was also my class number.」

我迟疑了半秒钟，才豁然开朗地发出一声「噢~！」的声音。

Was.

诗琪姐大我五岁，也曾就读于雅庐中学。她是我父亲朋友的女儿，从小就认识，过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见面，但绝对算不上熟悉，直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是由哪几个字组成的。可能因为生长在同一个城市，家庭背景也都是中产，所以我和诗琪姐的成长轨迹都几乎一致：诗琪姐读过的幼儿园是我读过的幼儿园，诗琪姐读过的小学是我读过的小学，诗琪姐读过的初中是我读过的初中，诗琪姐读过的高中是我读过的高中。但是也仅止于此。现在，诗琪姐远在上海的复旦大学读书，那却是我百分之百注定不能去往的地方。

我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向雅庐中学的牌匾，金色的隶书凹刻进黑檀木的深处，那是一旦刻下去就不可能再反弹回来的凹痕。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你知道吗？女孩子最美的时候就是十八岁哦。」诗琪姐仿佛毫无征兆似的忽然说道。

「是吗？」

「根据统计，女孩平均而言会在十九岁的时候长出第一道皱纹。」她用很认真的语气说。「从那以后，女人就会开始衰老、慢慢变丑，直到变成一个满脸皱纹、无可救药的老太太。」

「男生应该也无法幸免吧？」

「这可不是我瞎编的哦。」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反而是自说自话起来。「初三的时候，是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的。班主任的女儿当时十九岁，正在复读。老师的本意大概是想要启发我们珍惜青春的美好，抓住宝贵的光阴去做无悔的事情。但是，当时的我却想：『十九岁嘛，看上去是好遥远的事情噢……』。哪知道现在回头看过去，十九岁离现在的我的距离，与十九岁离初三那年的距离，已经一样遥远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但是眼球却下意识地在她的面庞上扫视了一圈，果然在眼角的尽头发现了几丝之前似乎被我忽略的细小皱纹。看来真有这么一回事。我不禁想像起自己的第一丝皱纹此刻可能正在眼角同样的位置悄悄地生长着的情形，如果口袋里有镜子的话，我一定会掏出来照一照。

「啊……好想回学校里面去看一看呐……」隔着校门望向校园里面，她轻轻地叹息。操场上有在上体育课的学生，我看得出来有我的同班同学正在踢足球。

「真的要进去吗？可惜我这个正宗的高中生反倒是没穿校服，如果要进去可能有些困难……」我凝视着她耳鬓的发髻，低声下气地说。

忽地，她朝我转过身来，仿佛刚刚发现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棒球帽、休闲卫衣、牛仔裤，反正不是校服。从表面上来看，反倒是我更不像是这所中学的学生，甚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失去了待在这所学校里面的资格。末了，她久久地注视着我的脸，仿佛想要说什么似的，但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再次将目光游移到了雅庐中学的牌匾上去。

「算了，」她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就算是在同一个校园里，也看不到当年同样的东西了。」

然后，她从校服裤子松松垮垮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朝路边上的一辆黑色福特小轿车按下按钮。橙色的车灯闪烁了两下，表示那辆车听从了她的指挥。眼前这位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女生，以与其外表不相称的轻车熟路，朝着驾驶舱的方向走去。这大概足以作为证明她不是中学生的理由了吧。未成年人可没资格考驾照。我想。正宗的未成年人应该像我一样，理所当然地打开后座的车门，稳稳当当地坐进去，无忧无虑地等待着自己被送达目的地，什么也不用想，就如同未来科技才能实现的全自动驾驶一样。大人的生活则辛苦得多，他们不仅需要费脑筋规划路径，小心谨慎地驾驶着钢铁四轮机器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有时甚至还需要为别人操心，帮助不想事的未成年人前往他们要去的场所。

「对了，距离你高考还有多少天来着？」车钥匙插进去之后，诗琪姐没有直接发动引擎，而是通过驾驶室正中央的后视镜瞟了我一眼问道。

「41天。马上就结束了。」我说。

她再没有说什么，扭动车钥匙，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噪声，然后她拨动方向盘，把车开到路上去。

于是，在我说出「结束」这两个字的时候，Our story beg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