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Metaphor | !前進新大陆

Time：2018年夏

Narrator：胡东来

「在人生当中，有没有哪一刻，让你切实地感触到自由？」阿强倚靠在窗边转着钥匙扣，忽然抛出这个深刻的问题。

我搅拌着打蛋器，低头沉思了许久，然后略带失望的回答说：「想来想去，或许真没有。」

「你再认真想一想。」

「我认真想过了呀，」我继续搅拌着蛋液说道，「刚才在我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个备选的场景：第一次登上高山、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离开家乡去上大学、抑或是最近第一次走出国门，在这些片刻的瞬间，我都一度感受到自由。但是，那种自由并不完全，甚至稍纵即逝，很快又被什么其他的东西重新束缚住。怎么说呢……就像一只笨拙的鸡一样，虽然扑腾两下翅膀可以短暂的离开地面，但是地心引力在两秒之内就会把它拉回现实，然后不得不重新用走路的方式回到鸡窝，去吃它该吃的饲料，去下它该下的蛋——最终变成我们碗里的食物。」

「对于这只鸡，它不配获得自由。」阿强停下手中旋转的钥匙串，一本正经地说，「为了得到主人赐予的食物和住所，它选择回到鸡窝去过苟且偷生的生活。因此，它不配获得自由。」

「呵呵，你也解释得太高深了吧？」我将搅匀了的鸡蛋倒入锅中，「阿强，我觉得你应该去学哲学。」

「啊？那可不行。」阿强丝毫不迟疑地说，「我家又不是拥有十座矿山的土豪，如果我去学哲学的话，会潦倒得买不起鸡蛋吃，更不可能有机会来美国留学。」

「但是那样的话，你应该就能体验到真正的自由了呀。」我打趣说。

「如果只是为了体验自由的话，那大可不必，」阿强盯着锅里正在渐渐凝固变成金黄色的蛋液说，「——因为，我已经体会过了。」

「哦？」我抬起头，饶有兴趣的朝他使个眼色，「是什么事情让你体会到『自由』了？」

阿强像是憋足了一股劲似的，举起他的手机揭晓答案：「自由，就是 Pokémon GO！！」

Pokémon GO，中文又叫精灵宝可梦，是一款手机 AR 游戏。按照阿强的话来说，这是一款「唯有肉身位于自由世界才能玩到的游戏瑰宝」——由于游戏功能涉及到卫星定位，所以如果人在中国，就算翻墙上网也照样玩不了。

「啊，就算像马爸爸一样有钱，或者像习大大一样有权，他们也玩不到！这，就是自由啊！自由，就是 Pokémon GO！！」阿强再一次夸张的念出那句像是广告标语一样的口号。

「哦，原来如此。自由，就是 Pokémon GO！！」我也以念台词似的生硬语气学着说道。

「所以，你不一起来玩吗？」阿强向我发出邀请，眼神里流露出传教士想要感化异教徒时一样虔诚的神色。

但我推辞道：「噢，不了，谢谢你的美意。待会儿我还有事。」

我将锅里的荷包蛋铲出来盛入盘中，心里暗想：多年以后，人们可能早已忘记 Pokémon GO 这款上古游戏。到那时如果再次相见，我会逼着阿强在同学聚会上尴尬地表演「自由，就是 Pokémon GO！！」这句过时的口号，好博得大家的一阵捧腹大笑。

可是，现在毕竟还不是多年以后，Pokémon GO 亦值得年轻人一时醉心沉湎。吃过饭后，阿强放下碗筷，就兴致勃勃的带着手机轻装上阵，出门去抓小精灵去了——最近好多天都是如此。即使顶着酷暑也在所不辞，一玩基本上就是一整天，不知疲倦为何物。

对于游戏爱好者来说，自由真是得来得廉价，我一边洗碗一边如此胡思乱想。

少顷，我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我赶紧擦干双手，点亮屏幕。

果不其然，是伍月花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

我赶紧接通，电话那头便传来伍月花清脆的声音：「喂？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呀，听得很清楚。」

「我跟你说个有趣的事哦。」

「嗯，你说，我在听。」我应道，「不过，你那边时间挺晚了，你方便讲话吗？」

「没问题呀。我爸今晚又出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伍月花的语气里带着一分炫耀，「我跟你说噢，我今晚自己做了一碗热干面，就是按照你告诉我的菜谱那样。做出来后呀，特～别～好～吃～！而且，做起来也超级简单耶！」

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有一位少女系上围裙，按照我告诉她的办法，笨拙地尝试烹饪一份她从没做过的美食——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但我不想把这份高兴表现得太直接，因此只好婉转的用英语表达：

「I’m really glad that you like it.」我说，「不过，热干面做起来真的不难啦。我家乡那边，过早都吃热干面，这是最简单的基本款。」

「过早？那是什么意思？」

「噢，『过早』就是吃早餐的意思，是武汉那边的说法。」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不小心用了方言里的说法，「不好意思，我没考虑到你可能听不懂。」

「这又没关系。你想说就说，不必拘束。我还能多学一点武汉话呢。」她充满元气的说道。

「那你要成语言天才了。我算算看：普通话、英语、粤语、武汉话……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还跟你妈学过一点宁波话的来着，对吧？」我回忆着前几天和她聊天时偶然提到过的信息。

「嘿嘿，你记得挺清楚嘛。不过，还不止哟。我还会日语和韩语呢——」她俏皮地说，「오빠，あいしてる！」[注1]

「啊……会这么多门语言，那你真是厉害。」我装作听不懂，但是心跳得要命。

一时间，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我感觉周遭的空气无比安静，以至于冰箱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聒噪。水珠从厨房水空头上缓缓滴落，我却听不到声音，仿佛时间已经凝固。

过了好一会儿，伍月花的声音才继续传来：

「你呢？」

「我？」

「你……最近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呀？」

话题得以转移，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哦，有趣的事情嘛……」我想了想，说：「我室友最近有个糗事。」

「嗯？」

「说出来你可别笑得太厉害。」

「是吗？这么好笑？你快说。」

「他去超市买零食嘛。结果，在买回来的一堆薯片和饼干里，他不小心错买了一袋狗饼干。」

「狗饼干？你说的是狗粮吗？」

「对，就是宠物狗吃的饼干。Treats for dogs. 包装袋上白纸黑字印着呢。」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这么离谱！」电话那头传来伍月花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哎呦不行了，你可把我笑坏了……不过，这也太……哎呀，他不认识英文的吗？」

「哪有，他英文可好了，托福考了 108 分。」

「那就只能是智商问题了。」

「人家好歹也是北大毕业。」

「哎哟，那怎么解释？」

「咳咳，」我特地清了清嗓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大概就是『为单身狗客户精准推广的定制口粮』。」

「啊呀啊呀，你别说了……我都笑出眼泪来了！」

听到她停不下来的笑声，我也感觉被传染了似的，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你快平静平静，小心待会儿要睡不着。」

「哎呀，还早啦。」

「你那边时间不早了，」我低头看看表，「不要因为家长不在家就熬夜哦。你还小，还要长身体的。听话，早点休息。」

「好吧……」

「今天就到这里。你先挂吧。」

「不，你挂。」

「好啦好啦，我来挂。那么，晚安，做个好梦。」

挂断电话，我不由得在原地连蹦了三下，然后在没有听众的厨房里有节奏地打起响指，甚至一个人陶醉地哼起小调来。可是就在这时，公寓大门传来嘎吱嘎吱开门的声音——难道是阿强突然回来了？我猛然神经紧张，感觉方才和伍月花的谈话没准也会被他一字一句全部听到了。

「啊？你回来啦？」我转过身去，试探性的朝门口喊话。

「手机电不多，我回来拿充电宝。」门口传来阿强干渴低沉的嗓音。

果然是阿强。他话不多说，轻手轻脚走进他的卧室，像是没看到我的存在似的。还好，阿强应该只是恰好在我打完电话后的那一刻回到家，应该什么也没听到，我想。

不消半分钟，他就从卧室里拿好东西再次出来。我背对着他，装作仍在认真收拾厨房的样子。阿强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走出公寓，即将关上大门。听着大门再次传来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对了，」阿强的声音忽然冷不丁的从门外传来，「你刚才在和谁讲话啊？」

「啊，」我背脊一凉，「讲话？」

「你刚才好像在讲电话。」

见鬼，看来阿强真的听到了。

「呃……就是国内一朋友。」我非常勉强的搪塞说。

「啊？你跟朋友之间还那么亲密的说『晚安，做个好梦』的呀？」阿强模仿着我刚才道晚安时的声音说道，「呕……真恶心。」

随即，门，倏忽关上。

[注1] 这句话前半段为韩语（音：oppa），后半段为日语（音：ai shiteru），均为韩剧、日剧当中常见的词句。整句话大意为：哥哥，我爱你。但是用在整体中文语境中，或许有开玩笑或试探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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