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r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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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will your verse be?

讀《文字·傳奇——法國現代經典作家與作品》

袁筱一:《文字·傳奇:法國現代經典作家與作品》,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文字·傳奇——法國現代經典作家與作品》這本書,格外符合我的胃口。本科讀它時,是被這本書的語言所吸引,令人心折的文筆。當時尚未讀過王小波〈我的師承〉,並不知道古代文學與現代白話文的的源頭傳統並不同,前者源自經史子集三千年的文言,後者來自二十世紀的翻譯之作。王小波說,一個閱讀的秘密就是,最好的文字在翻譯家那裡。不同於直接閱讀漢譯小說領略文字之美,這本書中所能讀到的文字是翻譯家的母語書面表達。有人認為袁老師的譯文好是因為她的中文好,但她否認。我更傾向於她是語言能力強,能夠自如駕馭兩種語言,可以通過一種語言去滋養另一種。特別是她的語言,幾乎看不到她有任何讀古書留下的痕跡。歐式卻流暢的長句俯拾皆是,破折號也應用的得心應手,絕不是機械的翻譯腔。她的文字是現代漢語越來越歐化的一個實例。

 多年前讀時,感歎她的洞見。那時年紀小,讀到袁老師講薩岡《你好,憂愁》時,闡發「才女」的一段話,記憶猶新,當時還專門抄錄了下來。現在再看這段話,卻感到寫這本書時,袁老師心底的悲哀,總是看到生命的薄涼,這一點也有人稱其為「犀利」。她說:「(才女)這個詞在今天只會讓人感到傷心,它意味著,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人在憑藉自己瞬間閃耀的才華寫作,贏得過成功,成為一代人的偶像,卻又會遭到這代人無情的拋棄。它意味著:她會很早成功,而且在成功之後,再也無法超越自己的成功,除非用生命相抵。它還意味著:她的私生活永遠都在和她的作品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她的容貌、她的情感,包括她註定悲傷的結局——如果說人生的確是有結局的話。(頁125)」

 這次重讀,抄錄了非常多精彩的語段。詩人蕭乾說,我們讀書求知,努力一輩子,為的是對世界的理解與表達如何更加的精準與精彩。對於文字工作者而言,在文字表達層面,很難不同意。書中盡是精準與精彩的表達。對袁老師的讚美,多是非常浮泛的,如稱讚她「冰雪聰明」、有詩心詩意、為法國文學而生。十年前讀時,我可能也會如此讚美她,但現在不會了。儘管文字具有欺騙性,可誰在真誠地表達,還是讓人看得真真切切。我會認為她是一個勇敢、認真、又相信宿命的人。她的犀利、聰穎、洞察,不是智力的卓越,而是得益於自身的靈性與生命感知力,並在後天的閱讀中,體認前人用文字留下的真知灼見。就是羅蘭·巴特說的,不是文本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文本。(見第五章〈羅蘭·巴特和他的文論〉)

 全書一共十章,讀到第八章〈勒·克萊齊奧和他的《流浪的星星》〉時,一個判斷湧上心頭,袁老師相信宿命。並不是從前幾章的閱讀中、從隻言片語中覺察到什麼。只是感覺她在閱讀、翻譯的過程中,是以命相抵。心甘情願的將自己託付於文字。這和我太不同了,雖然我閱讀文學作品,會被作品本身打動,但卻不曾以小說中的情節來定義我對人生的理解。她說在自己十七八歲的時候讀《傾城之戀》,其中白流蘇和范柳原隔著棉被相互擁抱,「他們把彼此看的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她被這段文字打動,「這個細節給我的震撼再後來竟然演變成我對婚姻的註解。」(頁7-8)還有她閱讀《情人》,在小說的最後,在大洋上,在黑夜開始的時候:「她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的那個男人,因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的愛情去愛他,因為,他已消失於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因為,只是在現在,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袁老師說:「在我自己的人生處在比較困難的時刻,我真的曾經站在人民廣場地鐵口,看人流不斷地從地鐵口冒出來,看他們把我吞沒。在那個時候,沒有肖邦的圓舞曲,你也會知道,什麼是如水消失在沙中的感覺。」這是將生活中的事物與文學意象的橫向遷移與類比。以我自己的經驗,在閱讀經典或者從事研究時,往往面對經典文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讀下去。既是讀者,又是學生的我,一直都期望從一位過來人的身上看到文本與TA的生命共振,好奇究竟是哪些文字敲開了TA的心之谷。

 果然閱讀到後面,袁老師自己也說:「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文字的力量就在於,它可以描述一種模式,這種模式我稱之為命——我的宿命和其他意義的宿命有很大的不同——它規定了我們的人生永遠也掙脫不了的一些邊界和方向。於是你在看到好的文字的時候,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問,怎麼好像似曾相識呢?於是歸根到底,有了羅蘭·巴特的那句話:不是文本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文本。」(頁183)我對「不是文本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文本」是有保留的,因為我無法從線性的時間中梳理清楚「雞蛋相生」的關係。今年讀到最好的一篇文字就是安小慶在《人物》雜誌發表的〈平原上的娜拉〉。關於娜拉出走,又回到家裡的故事,愛麗絲·門羅在《逃離》中已經書寫了一個故事,並給出結局和答案,非常殘酷,或者說是冷酷。劉小樣雖然幾次出走,最後也回到家裡,但是不同於卡拉(《逃離》的女主人)失去尊嚴的回歸,到文本結束為止,擁有自己花園的劉小樣是自洽的。她找到了自己的那根線,那根平衡於現實與嚮往之間細線。也就是說劉小樣的故事要比隱喻性的現代文學《逃離》更進一步。可是這個真人故事的結局,還是無法掙脫門羅所揭示的結局——出走又回家。無論是卡拉還是劉小樣,她們的問題是人存在的根本問題。當然她們的共性是女性,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生活在農村(卡拉生活在農場)的已婚女性。除了回家之外,還有的人出走後無家可歸,選擇流浪。在解讀《流浪的星星》時,袁老師說:「放在存在境遇裡,我們會明白,無論有沒有災難,有沒有戰爭,大寫的歷史是否投下或怎樣投下它的陰影,我們總有一天會明白,家園並不存在,人生是以出走為根本前提的。」(頁184)

 文學(小說)與個體生命的關係,除了一般意義上的對人性的滋養、心靈的撫慰、讓讀者變成一個更豐富、勇敢的人外,還有什麼?有沒有一種更加立體帶有批判性的觀點?袁老師說「在這個時代裡,文學也在尋找它的突破方式。但是,文字的線性,古典主義的三一律,對於“單一意義”的追尋,這一切已然成為制約閱讀習慣和審美習慣的牢籠。讀者習慣在文學的世界裡得到一個完整的,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替代自己去實現生活中不能實現的真實而令人激動的故事。習慣在文學的世界裡體驗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衝突——並且,不要承擔任何真正的,來源於外部世界的壓力。」(頁155)對比上文提及的劉小樣,閱讀的人有誰會去真實地行動呢?去承擔壓力與責任。〈平原上的娜拉〉在微信公眾號上有讀者留言,稱「像是從文學裡走出來的人,而這樣的人必得是女人才可以。」我覺得劉小樣的可貴不僅僅在於她的思考,更在於她的行動,20年後這篇文章記錄了劉小樣這些年的行動,這讓當年的《半邊天》採訪有了一個完整真實的回答。這種行動是知識分子非常缺乏的,因為總是看到問題,同時又看到方案的局限性。所思所想沒有行動的支持與物質制度的保障,最後往往淪為空談。到這裡不得不想到孔子,除了「仁」外,還要「克己復禮」。劉小樣,第一次工作,就是去鄰居家的田地幫工。安小慶說,當時她聽到這件事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文學性的行為。可能是從我母親身上看到並學到的,這不是文學性的行為,就是樸素真實的行動,勞動者的行動。媽媽常說:「眼是懶漢,手是好漢。」事情就是一點一點做出來的。所以小樣的第一步是如此腳踏實地。

 我讀書時,外國文學史課的老師是研究文藝理論出身的,與袁老師這種翻譯家來講文學非常不同。我的老師也很好,理論性更強,講解地更系統,更客觀,而且特別強調寫作技巧,是批評者的立場。但缺少一種個性化的生命力,所以他推薦這本書。除了袁老師坦率展露自己在閱讀過程中每一次生命的感觸外,還特別談到文學翻譯。因為我不曾進行文學翻譯,所以她的訴說令我心馳神往:「閱讀就是和文本的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人的精神不應當對那個物質存在的文本,那具自己在斷裂處閃耀著誘惑的身體指手畫腳。閱讀應當用欲求的眼鏡,去享受這種“表現狀態在誘惑”。如果你們做過翻譯,我想,你們也許能體會到這種快樂,這種純享受的過程,這種和語言,和字詞本身的肌膚相親。我幾乎愛上過所有我翻譯過的作家,在走向他們,卻無法阻擋別離到來的傷感;在抵抗他們對自己個性的消解,卻不自禁地沉迷於他們接近於暴力的誘惑中。或是翻譯這個行為延長了從語言到語言的活動,延長了愛的時間吧,從而能夠更加清晰地昭示這個愛的過程。」(〈羅蘭·巴特和他的文論〉頁117)袁老師早在勒·克萊齊奧0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十年前出版了她的譯作《流浪的星星》。對於這部作品,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繼續流浪,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發現了疼痛的痕跡。只是,我突然間想起這段話的時候,我發現,譯過這麼多文字,卻是在這部小說裡,我把自己的心整個兒放進去了。或者說,只有這部小說,作者為我提供了一個融合的空間,使我能夠將我曾經的,現實的,夢想的一切放進去。每每到我需要感覺自己存在的時刻,我只會想起這一部小說。」(頁180)雖然我不做翻譯,但我確實嚮往自己也能遇到一個讓我「把自己的心整個兒放進去」的課題。

 袁老師每年都會在外院的畢業典禮上致辭,我記得有一年她說:「當華師大贈出那一片年年變化的花海時,請年年不同的你們許我們,永遠不變的,一生燦爛。」我很喜欢這句對前程似錦的表达,並不是僅僅因為它是對「年年歳歳花相似,歳歳年年人不同」的化用。這句話首先是基於華東大的現實情況,學校每年會在櫻桃河與圖書館之間的土地上種下不同的花海,為畢業生送上不同的畢業記憶。2014年的向日葵、2015年的油菜花、2016年的馬鞭草、2017年的婆婆鈉、2018年的釣鐘柳、2019年的繡球花,2020年的百子莲。花海在變,人也在變,但作為老師她還是會「不切實際的」希望學生「永遠不變的,一生燦爛」。這是我所理解的文學,以一顆心碰撞另一顆心,以生命去搖晃生命。​​​​

後記:

1、我清楚地懂得僅僅閱讀文學的局限,很難擁有歷史的縱深度以及對社會架構的把握。因此面對當下具體問題時,自己的情緒更為突出,卻不能提出批判與解決方案。但也因為能夠對人事共情,可以提供一種情感支持。可這種支持如果不能轉化為行動,又過於輕浮無力。

2、讀後感中沒有談及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何為現代」、「何為現代文學」。因為是法國經典,所以這裡的現代文學是西方視角的現代文學。但我們在時間上也進入現代。袁老師說,現代文學多是充滿隱喻的,是預言性的,並不是對過往現實的復現。

3、可是對我而言,我短暫的生命並沒有經歷人類歷史從古典到現代的歷程。在我成長的初始階段,我的心靈更容易接受古典作品。加之我的成長環境,對於現代人生存的荒謬是無感的。現在,人過三十,到能明白一點。因此這本書也比以前讀的懂得多。

4、為何要閱讀此書呢?原因很多,既有隨性而至的興趣,也有安慰人生的需要。還有對「現代」、對當下困惑,想了解前賢的智慧。而直接閱讀政治哲學、社會學的著作,對於門外漢的我其實是完全摸不到頭腦的。這也是文學的優越性吧,從閱讀小說中可以獲得很多對人生的洞察。畢竟文學的包容性、普世性更強。

5、但是作為研究中古道教文學的我為什麼要讀,有「好奇心」的因素,也有在師長教誨與引導下拓寬自身認知局限的自覺。同時也很感慨張泰蘇的問題:「怎么重新振兴文化?如何才能使中国既有健康的文化和社会道德,又能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要求,能够参与国际竞争,找一个平衡点。」想多些了解。

6、余先生過世前,與好友金耀基先生通話。金耀基先生的代表作就是研究傳統與現代的問題,我需要再好好讀讀,之前只讀了一半,看完了傳統中國部分,還未來到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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