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r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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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will your verse be?

燕子阿姐

(编辑过)

去年住院期間,在港舉目無親的我非常幸運遇到一位名叫燕子的阿姐。

在港醫院的護理工作非常專業,什麼叫專業呢?就是分工明確,各司其職,這項工作不許有專業以外的人員干涉,嚴格執行這項工作的內部規定。護理工作分成近十種不同的工種,年輕的護士負責聯絡病人家屬、分配藥品、檢查病人是否將藥吃完、通知醫生會診,做這種工作的人叫做「姑娘」。她們身穿白上衣、白褲子,在白上衣裡面會露出深藍色的襯衫。我上面說了幾份工作,就有幾個姑娘分別負責,所以住院期間照顧我的「姑娘」有四位。還有負責打針、抽血的人,男女均可,身著橘黃色衣服。還有一個信使,負責與病人談心,身著軍綠色的制服,手拿黑色皮革記事本,記載病人的情況。他們會在規定時間完成工作。

而「阿姐」呢?其實是護工,上身著綠色短袖,下身配白色長褲,就是相對「姑娘」來說做一些粗活,比如會分發餐飯(三餐、上午加餐、晚上夜宵)、用輪椅推著病人去活動室、為有需要的病人洗澡、攙扶病人去衛生間,或者遞送接便器。燕子阿姐就是護工中的一員。她對我很重要,因為她是護工裡唯一會說普通話又願意與我聊天的人。她是從廣東來香港的,小時候沒有讀多少書,所以來港後主要做服務業。一開始在酒店工作,負責上菜與倒酒,人要一直站著。工作時間久了,手腕受不了。後來有機會來做政府醫院工作,但需要先考試,她很久不看書,所以字都不太會寫,考了兩次才考上。之所以選擇來醫院工作,就是因為醫院的工作時間固定,正常的八小時工作制,每週有休息。她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在西餐廳做學徒,以後要做廚師;還有一個女孩,以前在港大讀書,護理專業,後來讀研究生到一半覺得自己讀不了,要放棄。燕子姐姐立即同意了,她要一個健康快樂的女兒,不想孩子壓力那麼大。現在女兒在醫院做抽血員。她說女兒的英文很好,但是中文很差,一說話都是大白話,土話。問我怎麼辦,我說多讀讀古詩,比如古詩十九首。然後她讓我寫下來,我寫了。只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身為這個專業的慚愧,自己基本上沒怎麼背過詩,之前老師要求背誦的篇目基本都忘光了。於是我寫的只能算的上「句摘」。

因為服藥的原因,人的食慾會大增,在正常的餐飲外,還想吃東西。基本上住院的病友都會有家人送吃的。但是我沒有。於是燕子姐姐就從辦公室拿了一個脆蘋果給我,說,別人吃你也想吃,但是不能吃,不然會胖,人就不漂亮了。我很感激,拿來就啃起來,又大又脆有甜。後來,她每天都會帶給我一個蘋果,直到我出院。期間還送給我飲料和廣東涼茶——夏枯草,問我好不好喝。這是專業之外的事,所以她每一次都悄悄的給我,有一次被一個病友看到,問,現在還有蘋果吃?我很尷尬,只能笑笑,轉過身來,趕快吃完。對了,每次燕子阿姨都用一張紙巾抱著蘋果,蘋果是洗乾淨的,紙巾用來擦嘴。

住院期間,她告訴我,你要去聯繫醫生,說你想出院。不要在這裡住太久了,這裡是精神病院,你父母還要靠你呢!後來我就真的出院了,出院的那一天,很幸運,她在班上,和她告別。其實我有問過她的聯繫方式,但是出於專業的角度她沒有告訴我,但我在寫給她詩句的紙上留下了我的聯繫方式,我一直都期盼她能聯繫我。但沒有。

一年過去了,回港處理學校事務後,我抓緊時間去醫院,想在中秋之前和她見一面。但真不知送什麼好,和我父母講,他們的意思是送一些家鄉特產(食品類)。但我考慮,按照這邊專業的要求,估計是不被接受的。所以我考慮再三,我決定送一本書《朱自清馬茂元談古詩十九首》,算是我的一點心意。這個想法確定下來很晚,所以我打算在港買書。可是這裡的獨立書店並不買古典文學的書籍,只能去「三中商」的書店買(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中華書局、香港三聯)。通過FB、郵件的方式問詢,只有香港商務印書館可能會有。但還不是我想要的版本。於是很無奈,我選擇送上裝訂很差的打印本。還在學校禮品店裡挑了一個賀卡,寫上我想說的話和祝福語「闔澤均吉,福祉咸亨」。

昨天上午一切準備就緒後,我來到醫院,查詢到我曾經居住的病房,乘電梯上樓,按下訪客門鈴。當時負責我的姑娘出來,可是她已經不記得我了。說明來意後,她說這個人在在上個月已經離職了,我來晚了一步,因此這些禮物不能代收。就在聽到這個答復後的下一秒,我說,我好難過。於是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停不下來又很克制的哭,可無論怎樣克制,本質上仍是一種失態的大哭。姑娘安慰我,你有心,她就會很高興,不要太難過,平復一下心情,看到你好了,我們都很高興。我點頭,說我能理解。在姑娘回病房後,我一個人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繼續哭,還是不甘心。於是我又按下了門鈴,說:“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位阿姐的全名,我只知道她叫「何某燕」。”出於保護個人隱私,對方無法告知。

這個結果我是沒有預料到的,因為我不曾想,最後的結果是我連這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在醫院又哭了一會後,我平復心情,準備離開。可是一路上還是哭,為什麼會怎麼傷心呢?不僅僅是因為這個阿姐帶給我的溫暖,讓當時的我想要稱呼她「媽媽」,更是想到自己過去一年經歷生病帶來的低谷、與家人的衝突、親密關係的破裂,這些我都沒這麼放肆的哭過,因為根本哭不出來。其實我很想和她聊聊,這一年我都經歷了什麼,因為我覺得她會懂,更重要的是面對她我能說出口。

回去的路上,經過醫院的綠地,正在打掃的環衛工人,也是一位阿姐,看見我頂著大太陽哭。好心地問我怎樣了,我簡述了事情經過,她也安慰我。那一刻我想,可能是燕子阿姨知道我難過,派了另一個天使來安慰我。環衛阿姐讓我坐在椅子上,她站著,用大草帽為我扇風,擔心我心情鬱結又中暑。說,她(燕子阿姐)做這些並不是想要你回報她。我說,是,我想對她最好的報答是把這份善意傳遞下去。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燕子阿姐是有「上德」的好人。我很幸運,能遇見這麼好的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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