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自己
《內觀 Vipassana》心的深層手術
本文為2023年3月於嘉義內觀中心之修業心得。
為什麼來到這裡
「我的人生意義到底是什麼？」數十年間，這句話語在腦中反覆詰問，時大時小，敲擊著心靈，挖鑿出探不見底的黑洞，我感覺自己空空如也。偶爾，外在世界的忙碌讓我忘了洞的存在，體外的刺激像是藥，能解症狀，但實則病根未除。現實中，我明白自己極其幸運，物質充裕，也沒有想要更多的慾望，但遍尋不著人生意義的執著，帶來深深的無能為力。
打開社群媒體，印入眼中淨是他人努力的痕跡。那是受社會認可的路徑，也是我所感知到的環境框架——每個人都在向外追尋意義。我不假思索跟進，抓住一個目標，想盡辦法攀附，直到無力；喘息之中，內心的洞還在，彷彿它比我還永恆。某次跟心理治療師的談話中，我不禁質疑：「為什麼讀完市面上的成長、勵志書籍，我都會產生深深的挫敗感？」治療師溫婉一笑：「那代表走過適合你路徑的人，不會大聲宣揚那條道路。」心頭遂然鬆開一些，暗暗地對自己說：「是啊，不必對過往的追尋妄下定論，只是還沒找到那條路罷了。」
生命的轉變大多是堆疊，而非猛烈地轉向。過往過度使用頭腦理解世界，以理性與邏輯把持著自我的形象，我相當不擅長解讀情緒與身體，也未曾感受過它們的力量。在心理師的提點之下，模模糊糊地，我開始找尋向內探索的方法：透過NLP(Neuro-Linguistic Programming)課程初次與身體對話，找到能夠支持自己的核心狀態；Youtube、Podcast平台帶我認識懂得與自我或其他頻率連結的人，以及他們所相信的世界觀；還有身邊朋友的真實體驗，和目睹他們的改變。
我開始每日冥想練習，關注呼吸的方法，享受與自己在一起的舒適，也明白心理與身體需要的照顧是什麼。我自身的變化也由身邊最親近的隊友證實，那個糾結於人生意義的意念竟不知怎地縮小，不再遮擋著我的視線；它確實還在，但我知道它的力量完全不如以往。接著，迎來一個適切的時機，我啟程前往學習「內觀 Vipassana」。
啟程之前
課程開始前的三個多月，Youtube推播了艾波的內觀心得影片到我眼前，看完後完全按耐不住內心的狂熱，立刻就想要體驗內觀的威力。但研究過後發現至少要在三個月前報名才有機會，只得看好報名時間，靜待時間推移。順利完成報名後，便是跟內心的不確定感還有外在的質疑翻騰。一直支持著我探索內在的隊友，對於我要消失十天無法聯絡，起初是難以接受的，他的不安從各種問題裡傳遞過來：我怎麼知道你好不好？如果有意外怎麼聯絡你？這個單位不會有什麼不當之舉？嘉義可能會發生大地震，我們失聯了怎麼辦？我盡力拿出我所知的情報，還有過來人的分享當作證明，這是一個可信賴的活動，甚至約定好如果發生地震，我們該怎麼會和。隊友的反應也讓我理解到，暫時與外在世界脫離，也是內觀課程訓練的一環，且不僅僅關於自己，也是推動身旁的人進入不尋常的狀態中，自然會產生各種不安與恐懼，跨越這些情緒，是最初始的一步。
三個月的等待中，內在交雜著各種心緒，一方面擔心外在世界的形勢會讓我無法參加課程，一方面想著親近的人知道我要消失十天會如何反應，心繫在無法控制的外物上，著實煎熬。還好現實向我證明，我所擔心的事情九成都不會發生。收拾好行李，簡單文字向該交代的人說明，和調整好分離焦慮狀態的隊友告別，啟程前往嘉義內觀中心。
涅槃之路
「內觀」的意思是如其本然地觀察事物，是最古老的靜坐方式之一。當前流傳下來的「內觀」方法是由佛陀發現，用以治療人們所面臨的普遍性痛苦。技巧本身不帶宗教色彩，但為何此有效，則需援引佛教的概念來解釋。
佛陀為想要脫離痛苦輪迴的人們指引出一條抵達涅槃的道路：洞悉身心實相，超越世間的緣起緣滅。生命之苦顯而易見，人們覺得是外境導致自己的痛苦，因而慣於援求他人以減輕身上的苦難；而佛陀探尋真理時領悟了，是我們內在的「執著」，形成了苦的根源，實與他人無關。
自生命之始，人的「六根」與「六境」接觸，再以「六識」進行辨別，三者和合而成「六觸」。當「六觸」產生時，人即會對外境產生特定的感受經驗，可能是愉悅、不愉悅或中性的。佛陀則體認到，執著的升起即是因人對身體上的剎那感受產生了貪愛或瞋恨的反應，喜歡的想要將它留住，不喜歡的就想要擺脫，也就是心所產生的「習性反應」。心的「習性反應」每一刻都在發生，新生的反應如船過水無痕，很快就消失；舊有的則一次次的加深，有如在石頭上鑿刻，進而成為痛苦煩惱的根源。對於身與心所產生的內在反應，我們毫無覺察，處於「無明」之中，讓「習性反應」不斷積累，成為苦的根源。
要根除痛苦，唯有斷開以上循環，走出「無名」，遏止「習性反應」繼續產生執著。但我們無法阻止生命之流，也難以避免感官升起感受，故佛陀的方法是：改變我們對感受所起的「習性反應」，以「平等心」觀察所有感受，不起任何反應。要求以「平等心」對待所有感受的原因在於，一切都是「無常」，都會改變的。佛陀在觀察自身實相的過程中了解到，看似堅固的物質世界是由次原子粒子所組成，這些粒子以極高的速度不斷生起、滅去。在理智上，這是被科學界證明的事實，但唯有透過如實地觀察身體，親身了解到所有感受都是「無常」的，不對它們產生貪愛或瞋恨，使新的「習性反應」不再產生，進一步可反向淨化先前所累積的「習性反應」，逐步消除苦難的根源。
因此，「覺知」和「平等心」是內觀法最重要的核心，兩者必須同時並進，才能逐步透過身體培養出內在的智慧，習得減輕痛苦的方法。
十日課程設計
十日的內觀課程設計，是為了讓學員們可以依循「八正道」的原則進行修行，白話說起來即是：通向涅槃解脫的正確途徑，也是佛陀開悟後，指導眾生修行的指南。「八正道」又可分為「戒、定、慧」三部分。
- 「戒」指道德規範，包含「正語（語言）」、「正業（行為）」、「正命（謀生之道）」。十日課程中，學員間不得說話及有任何眼神、身體交流，假想是以個人的狀態來修行，便不可能有不正當的語言產生，「神聖的靜默」這一條規範即是為「正語」所設計。「正業」代表不得傷害任何生命，因而需要食用全素避免傷害動物，同時帶來身體清淨、較易專注的好處。內觀課程不收費，唯有完成課程者才得以捐獻，這跟「正命」有關，平日除了以正當方式聚積錢財外，需以布施的方式與他人分享，而不自我膨脹，輕視賺錢能力較差的人。
- 「定」則是主宰心念，包含「正精進（努力）」、「正念（覺知）」、「正定（心念純粹的專注）」。十天課程中教導的第一個技術「觀呼吸」，正是為了發展學員的「定」。觀察呼吸的過程中，可以感受到心性的狂放與反覆，必須透過持續努力來馴服它，這即是「正精進」。觀察呼吸的另一個面向則是覺知身體的感受，從粗重的到輕柔的呼吸，大範圍到小範圍的觀察，漸漸去覺察到身體上豐富的感受，了知這僅是當下的實相，即實踐了「正念」。觀察呼吸需要心念的高度專注，但必須是純淨的，不應包含「貪瞋癡」於其中，因此不需要任何的觀想、持咒、數息，那都會造成心念的依賴或偏差，就不能算是「正定」。
- 「慧」指培養智慧與洞察力，包含「正思維（思考）」、「正見（見解）」。「正思維」代表要改變過去思考的習性模式，從認識正法跟解脫之道開始，再透過練習觀察身體，去除被「貪瞋癡」綁架的思考方式。「正見」指如本然地了解實相，透過心念觀察身體感受，去發展真正的智慧。「內觀法」的修行即是培養智慧的方法，教導的內容帶學員實踐「慧」的正道。
十天過程中，學員嚴守「戒」的規範，第一至第三天以「觀息法（Anapana）」練習「定」，至第四天下午正式教導「內觀法」，其後每日均在練習內觀，以培養內在的「慧」。第十天教授「慈悲觀（Ｍettā）」，讓學員將在課程中所生出的安詳和諧分享予眾生。
每天的日程從凌晨四點開始，靜坐與其他生活行為（用餐、如廁、沐浴、休息）交替，一天約有十個小時左右的修習時間和一小時的課程開示，直到晚間九點後就寢。一切安排都為了最大化靜修時間，且建議不過量飲食，以免用餐後的昏沉感影響靜坐成效。
十日課程期間的協助
- 硬體設備
嘉義市區的臨時內觀中心，由天主教聖言會出借，在台中新社法昇中心為期五年的整建期間，持續為新舊學員們提供服務。臨時中心一次約可容納50位學員修習，主建築內部包含靜修堂、住宿設施、餐廳廚房、洗曬場等學員生活空間，其餘還有事務長、助理老師及法工住所、內觀中心辦公室等，外頭則有被樹木環繞的籃球場，讓學員休息時可以稍事活動與放鬆。
- 協助人員
為了讓學員可以順利完成十日課程，有助理老師、事務長、助理事務長以及多名法工協助課程進行，所有人員皆是自願服務，無收取分毫薪酬。修習技巧上若有任何問題，皆可以詢問助理老師，但不做哲理上的探討；助理老師在集體共修及部分自修時段，會坐在大堂前方，一方面負責播放葛印卡先生的指導錄音檔，另一方面也陪著學員一起靜坐，營造更嚴謹的修習氣氛。事務長和助理事務長則協助其他所有日常起居事項，舉凡安排學員請益、叫醒睡過頭的學員、衛浴蓮蓬頭維修、棉被衣服提供、與無法適應的學員溝通等等，不管有什麼問題，找兩位事務長就對了。課程期間所有的餐食均由法工準備，每天要定時按早、中餐提供約50人份的現煮餐點（晚餐提供水果、糙米粉及檸檬水），需要約5-7名法工協助。
- 葛印卡先生（Satya Narayan Goenka）的錄音帶
課程由葛印卡先生的錄音帶帶領，包含經文唱誦、靜坐指導以及每天晚上約一小時的開示。經文唱誦時段於晨間靜坐及每次集體共修前後發生，葛印卡先生會以巴利語吟唱特定字句，最後以「願眾生快樂」作結。靜坐指導會有英文原音先發，後有中文翻譯；開示則為全中文，期間夾雜葛印卡先生的巴利語專有名詞。世上教導內觀的導師並非只有葛印卡先生一人，但其內觀課程設計使得他所教導的方法可以遍及全球，或與其商業背景有關。
每日體驗
- Day 0 燠熱開端
當初選擇嘉義內觀中心，交通實為最大考量。另外兩處內觀中心位於高雄六龜以及阿蓮區域，都不在市區範圍內，若不是自行開車，相當煩惱該如何前往（行文時才發現阿蓮區的觀因寺離台南高鐵站不遠，未來可考慮）。雖然查到部分心得提醒，嘉義中心位處鬧區，會受附近學校的人聲及鐘聲影響（是事實，但不造成太大困擾），但還是敵不過對交通的煩憂，依舊選擇至嘉義進行課程。
從嘉義高鐵站轉搭計程車，約半小時左右來到嘉義市區，轉進園區內，第一眼看見大大的教堂，再往內稍走一段，才見到暗紅色大門上懸著「內觀中心」大字的斑駁帆布。我在進入之前停留拍照，將照片傳給隊友，告知我已順利抵達，十一天後見。
報到花了一段時間，需詳閱內觀課程的所有要求，並簽下同意書，表明不會提前離開課程，也要填寫一份相當詳細的個人資料表，其中特別詢問目前跟家人相處狀況、自身經歷，還有其他想說的話。繳回表單，接著便要交出手機以及錢包（和其他不允許帶入的物品）給事務單位保管，再釐清課程期間的餐廳位置、床位安排、衛浴時間及分配，才算完成報到手續。
我被分配到位於二樓的六人寢，算是裡面晚到的，室友大多已安置好床鋪及蚊帳，我趕緊將行李定位，偷偷觀察其他人是如何設置床位，鋪上事務單位提供的乾淨床單及被套後，又跟蚊帳纏鬥好一陣子。在我對面床的妹妹，一臉不太舒服地躺著，也沒有安裝蚊帳，感覺身處某種相當不適的情緒之中，但我想著這是個人修行的場合，也不便多問。整理完接下來十天的安身之處後，匆匆洗澡梳整，六點下樓用簡便晚餐，飯後事務長宣達注意事項和發放號碼牌，就到了第一次進入靜修堂的時刻。
事務長請我們依手中的號碼牌在大廳排好隊，再依次進入靜修堂。找到對應的坐墊號碼後，安靜地等待助理老師上座。老師簡單介紹了自己，便開始播放葛印卡先生的錄音帶。內容大致上是跟所有學員致意，並說明一些注意事項，然後要求學員跟隨唱誦一段巴利語，代表學員正式要求導師傳授內觀法門。
課程的第一步是學習「觀息法」，葛印卡先生說明完實作方式後，便要求學員開始靜坐，搭配上長達半小時的唱誦。我感覺有點驚訝，原本以為第零天只是來了解一些注意事項而已。葛印卡先生特別提到，他的唱誦並不是任何儀式，只是為了營造更適合靜坐的環境；但我內心竟升起些許厭惡，畢竟怎麼樣都像是宗教儀式中會發生的唱誦，更干擾了我的專注，如果未來幾天都要邊聽唱誦邊靜坐，絕對是一大考驗。此外，課程開始的前幾天，明明才三月，氣溫卻已衝上三十度，通風不佳的靜修堂加上悶熱的坐墊，下半身滿是燒灼的感受，變換姿勢也毫無用處，只期待可以趕快離開墊子透透氣。
終於唱誦結束，助理老師宣布休息，我感覺相當昏沉，趕快回房就寢。可能是緊張，也可能是作息還沒有調整過來，加上電風扇也無法穿透蚊帳驅趕悶熱，這天晚上花了相當久時間才入睡。
- Day 1 卸下一切，只有自己
低沉的電子鐘聲響起，略覺刺耳，睡眠不足的我驚醒，馬上感受到右肩頸傳來陣痛，看來又落枕了，即便特地帶了慣用的枕頭來，還是沒能有個好開局，況且還在經期中。早餐前的自修長達兩個小時，我依循昨日的指導，觀察呼吸，範圍是整個鼻子，覺察出息的左右、長短、觸感，心想，這是我在家裡就練習過的，不難呀。但隨著靜坐時間增加，身體上的各種不適開始顯現，坐骨附近的壓迫感、髖關節處的拉扯感、大腿中段被坐墊接縫壓迫的煩躁感、兩側膝蓋的刺痛感、腳踝突出處的悶痛感，以及落枕給肩頸帶來的僵硬與抽痛感；加上氣溫仍高，下半身的悶熱同時襲來，大多數時間心緒都在感受這些痛感與不適；況且，未受訓練的心，總在過去還有未來間遊蕩，更出現各種妄想。實際花了多少時間在單純觀察呼吸上，還真不好說。
雖然早就知道十日課程的安排，但真的開始長時間靜坐，才驚覺我是來「修行」的。作為一個冥想練習不滿三個月的小白，在家能夠連續靜坐三十分鐘就很滿意，突然進入一天超過十小時靜坐的日程，真心是種磨練。不過，樂觀的我如此想著：「過去在家一天練習三十分鐘，一個月累積時數是十四小時；這邊一天十小時，十天就有一百小時，都完成的話就等於在家七個月的練習量！是快速升等的好方法呢！」
早上的共修結束後，老師請新生回到房間自修。說實話，能夠離開坐墊，還真有點感動。在房內，除了我對面的妹妹依舊躺著外，另外兩位室友規規矩矩地在床上坐著（還有兩位因隔著層板，看不到她們的舉止）。我在姿勢上不太適應，只得把棉被摺成小方塊墊在屁股下，勉強墊撐高骨盆，但仍相當不舒適。閉眼練習一陣子，聽見隔壁床板發出嘎吱聲，啊，一位室友躺下了；過不久，另一位也倒下。我內心的惡魔開始說話：不要假裝認真了，昨天沒睡好，現在身體又不舒服，跟著大家一起休息一下沒關係的。我不理會，繼續堅持坐著，但腿部的難受更加明顯起來，睡意也莫名湧上，不一會兒，我躺平了。約十分鐘過後驚醒，室友們仍躺著，我掙扎著起身，上個廁所振作精神，換到椅子上練習，但木椅材質太硬了，屁股相當難受。
經過這次的房內練習，我下定決心，除非是老師要求，不然之後的修習時間我都要待在靜修堂內（靜修堂內禁止躺下休息），否則一定無法好好把握所有的練習時間。況且在沒有禪墊輔助的情況下，腿部更是難受。
午餐飯後，第一次有機會到外面的籃球場散步，每個人踩著不同的步伐，不相互交會地移動著。我緩慢地沿著結界（學員在課程期間的活動不得超過此範圍）逆時鐘走了一圈，一邊嘗試拉伸疼痛的右肩頸，一邊感受著此生未從有過的鬆弛——我只需關照自己，其他什麼都不用管。霎時間相當感謝事務單位將我的手機跟錢包保管起來，完全不必費神在意它們的存在，可以卸下「保管者」的身分，好輕鬆。因為「神聖的靜默」，也完全不用處理任何人際關係，只消當個觀察者與被觀察者，沒有任何情緒和意圖會來打擾，好愜意。心頭湧上一股幸福感，下一刻馬上察覺，與外界切斷聯繫的十天是多麼珍貴。
雖說學員之間不能有任何交流，但還是難免發生小意外。由於靜修堂內不能帶水壺入內，所有學員的水壺都是集中放在餐廳入口處長桌上。很快我就發現，有個水壺跟我的長得完全一樣，只是瓶身上多了個Logo，內心暗暗提醒自己，之後別拿錯了。某次課間休息，正要取水壺補水之際，我竟慢了一步——我的水壺在眼前被拿走了。但心中惦記著「神聖的靜默」規範，我默默看著對方打開喝了一口，還好她馬上露出驚訝的反應，意識到自己拿錯水壺，急忙將我的水壺放回桌上。我隨後取用，她一臉歉意地看著我，我微微用眼神示意，但也無法打破規矩說話。（第十天靜默解除時，她馬上來跟我致歉，說實話我都快忘了這件事，辛苦她惦記這麼多天。）
終於撐到晚間開示時間，雖然還是必須待在坐墊上，但不必盤坐，已經減少許多心理壓力。聽著開示的內容邊想著，葛印卡先生的音檔明明是數十年前預錄的，但所說的一切卻恰可對應我今天所面臨的狀況：心的游移、身體的反抗、偷懶的念頭、意識的昏沉等，不禁覺得人類的身心還是有很高的一致性。
就寢前的靜坐，除了練習新的技巧外，我認真地祈禱著：趕快讓天氣變涼吧，不然實在感覺快坐不下去了。比起昨日，氣溫確實下降一些，可能也因為前晚沒能睡好，沾到床的瞬間就入眠了。原本還擔心只有糙米糊跟蘋果的晚餐會讓人飢餓難耐，根本沒時間體驗肚子餓的感受。
- Day 2 抗拒坐墊的心
閉眼後感覺沒過多久，早晨的鐘聲響起，我睜眼後馬上起身。右邊肩頸同樣傳來痠痛，雖有緩和一些，但仍舊困擾。梳洗完畢，下樓觀看布告欄，是一樣的日程。依照昨天晚間的指導進行修習，繼續觀察呼吸，去更細緻地觀察鼻子周出各種出現的感受，氣流與鼻腔的接觸、穿過鼻孔進出口的流速、人中感受到的溫度，偶有搔癢、沉重感出現。
早上共修結束後，下一節課助理老師宣布要進行新生進度檢查。一次五位學員來到老師的坐檯前，老師一一詢問是否能覺察到鼻子周遭的感受了？每個人都點頭稱是。我也是一樣的回答，不過老師看了我的腿一眼表示：「現在不必練習單盤，以散盤進行即可。」接著，老師請我們一起練習一小段時間。結尾時，老師提醒：「腿會不舒服是正常的，練久耐性會漸漸提升，真的受不了，可以鬆鬆腿，慢慢地換腿盤坐；另外不要怕熱，要把膝蓋以毛巾遮蓋起來，老了才不會膝蓋痛。」我這才知道禪墊上的大毛巾有何用處，原本拿來墊屁股、腳腿，難怪感覺不太合用。
經助理老師指導坐姿後，我開始練習散盤，著實不太習慣。觀察周遭學員的坐墊，有的很簡單，就是一塊方墊，甚至不需要墊高骨盆；有的則如「王座」一般，屁股下方堆疊幾塊大小方墊，左右腿處又纂著數顆小枕頭，靠背的木椅前更墊上緩衝的軟墊；還有舊生自備小板凳，或是兩腿中夾著方墊，以跪姿進行練習。邊觀察邊實驗，漸漸摸索出「我的王座」的設置：屁股下方兩層坐墊，外腳膝蓋下方以一個小枕頭支撐即可，不算太複雜，只是每次換腳都需要調整左右更換小枕頭的位置。
靜坐時，我的心反覆在過去與未來奔馳。想了很多關於工作的事情，出發前本就擔憂著工作面試後的各種聯絡問題，更開始妄想未來的各種情境，明明手中資訊不足，什麼都是不能確定的。過去職場上的難受經歷也於腦中重演，難以停消，我不得不反芻這些已然無味卻略帶苦澀的回憶。是真的管不住我的心，但只要想起要觀察呼吸，就能夠稍微擺脫心的失序，即便只是短短幾秒。
很珍惜每天午飯後的散步時間，戶外的空氣有股說不出的清爽。籃球場靠紅色圍欄處，有好幾棵大樹，腰圍尺寸超過一人可環抱，應該比我的年紀還大吧。被腿部的痛還有心念的紛亂困擾著，我找了一顆看起來最巨大的樹，跟它告解起來：「感謝祢在這裡，守護這次課程進行。我還沒能進入安定的狀態，腿到處都痛，能不能幫幫我讓它們早些習慣？我知道我們是相連著的，如果我能變得更好，代表所有的生命都會變得更好，祢會幫我的吧？」回憶起來，這根本是一種情緒勒索。接下來幾天，我每天找不同棵樹說話，內容大同小異，著實叨擾到祂們了。
下午四小時連續靜坐是最折磨人的時段，到最後一節時，常常已經沒有心力要求身體繼續維持盤坐姿是，必須反覆換腳，心念更是不知飛往哪去，無法專注在呼吸上。經過昨天一天的摧殘，第二天一坐下腿就開始疼痛，反覆幾次後，內心油然生起對坐墊的抗拒。休息時間，不等到鐘聲響起，絕不提早進入靜修堂，在大廳多踱步幾下也甘願。即便走入靜修堂，也感受到邁向位置的腳步相當沉重，完全被疼痛主宰了心思。
值得開心的是氣溫持續下降，寢室開著電扇已足夠涼爽，滿懷著感謝躺上床，我知道能有一夜好眠。
- Day 3 體驗當下
同樣的鐘聲，同樣的日程。第三天練習觀呼吸，範圍限縮到上嘴唇以上，鼻孔以下的三角形範圍，去感知任何出現的感受，保持觀察，不做判斷。我的感受跟第二天差不多，盡可能將精力集中在指定區域，腿仍然是一碰到坐墊就感覺痛。葛印卡先生對新舊生的指令出現了變化，對舊生，他要求專注在呼吸上超過一分鐘，不要分心。我也嘗試著這麼做，比想像中還要困難，我的心總是有各種碎碎念在背景出現，一刻都安靜不了。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打定主意，若沒有敲鐘的話，是不會任意離開坐墊的；就算已經無法繼續盤坐，就改抱著雙腳在坐墊上休息。奈何在早晨兩小時靜坐中，肚子被猛烈的疼痛襲擊，一波過去後，冷汗冒出，不得不先解決生理需求。這也是我唯一一次在非休息時間離開靜修堂。
早上共修時間，馬上注意到有兩位學員消失了。一位是同寢的妹妹，打從第零天就一直處於低氣壓狀態的她，在房間時，基本就是蓋著自己的外套躺著，放送生無可戀的氣氛，辛苦她撐了兩天才離開。另一位是還看不出有身孕的年輕孕婦，後來才得知她是被婆家要求來參與的，若沒有恰當的心理準備，在懷孕狀態中要撐下來，也太困難了。葛印卡先生在錄音帶中說過，第二天跟第六天是最難熬的，在這個梯次中，再次被印證。
除了身體疼痛跟心念紛亂外，我一直擔心著第四天後會要求學員連續靜坐一小時這件事。看過許多人分享，一小時靜坐是個大魔王，會痛到不行，光想到就開始焦慮。原本在家練習時，一次靜坐可以單盤持續半小時到四十分鐘左右，但改練習散盤後，大約二十分鐘就要換腳，怎麼想都不可能達到課程的要求，那我是不是就沒辦法完成修練課題？心裡焦慮著，腿跟肩頸的痛也同時作動，卻解決不了任何還沒有來臨的問題。
天氣一日比一日涼快，在外頭散步的舒適度更高了。走動的過程中，我思量著自己的每一步，左腳板受力，支撐右腳抬起，再由右腳板受力，左腳抬起…突然感受到——跟身體在一起，這就是活在當下的方法。只要有身體，不需要更多。內在湧現溫暖的感受，像是感謝，也像是知足。腦海有個聲音說：「原來我要的就是那麼少。」
晚間的開示講解了「慧」，以及「慧」的三種開發階段（聞慧、思慧、修慧）。課程將重點放在「修慧」，由身體體驗而培養出來的智慧。葛印卡先生宣布，明天下午將正式教導「內觀」，是開啟「修慧」的第一步。觀察呼吸三天，已經感覺了無生趣的我，心中燃起興奮：「我來就是為了學習什麼是『般若』！」心中馬上又有另一個聲音：「但你又無法定坐一個小時，真能學會嗎？」就寢前的修習時間，就在內心的爭吵之中度過。
這天我注意到左右手背不知何時冒出了幾個小紅點，原以為是被蟲咬，但它們大小規整，不痛也不癢，安安靜靜地在我手上待了幾日，又默默消退。現在想來，也許是某種內在的存有以這種方式離開我的身體了？
- Day 4 內觀日，堅決地狂暴化
寒流來襲，有風也有雨，長時間待在坐墊上不再灼熱難耐。晨間兩小時自修時段的最後，助理老師會進入靜修堂，播放葛印卡先生長達半小時的唱誦。頭幾天覺得相當干擾人，無法理解的語言，以低沉沙啞的男聲不斷播送，句尾拉成乾澀的長音，摩擦著耳膜，背景不時出現惱人的咳嗽聲，更帶來不適感。怎料幾天下來，竟漸漸感受到，這是一種陪伴；而心念一部分被唱誦佔據，更能夠安定地注意身體的感受。葛印卡先生先前提到，唱誦是為了營造適合靜坐的氛圍，是真的有其效果。
身體出現了變化。原本一坐上坐墊就開始感到疼痛的腿部，變成靜坐一陣子後才會發作。覺察到這一點後，我對坐墊的抵抗之心逐漸消融，進入靜修堂前不再遲疑。跟疼痛共處（而非對抗），算是取得小小的進展，雖然每節課程結束時，仍是迫不及待地與坐墊分開。
今日公告欄上貼著「今天是內觀日」的告示，日程也跟前幾天略有不同。午前的安排大致相同，直到下午共修完，要求所有人都必須待在靜修堂，是正式傳授「內觀法」的時間。
終於到了午後，內心懷抱期待，細細聆聽著錄音帶的指示：「將你的全部注意力移動到你頭頂的區域上。觀察這個有限的區域內所發生的所有感受。再將注意力從頭頂慢慢向下移動，依次移動到你的腦門、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耳朵、面部剩餘的部分，一小塊兒一小塊兒，一部分一部分地觀察。」隨著錄音帶的講述，我跟著移動注意力到該部位，感覺過了好久，才終於走完全身。我很快就能掌握四肢及臉部的感受，是一種細微的震動感；但頭部及軀幹，則是有點盲目，很難確定是否真的感知到了那個部位的感受。此外，我也發現，我的注意力可以讓肩膀及整隻手的肌肉抽動，不同於自主控制肌肉，更像是神經反射一般的動作，較微小，也較迅速。
正式教導完「內觀法」後，葛印卡先生要求，之後所有一小時共修時段，都必須以「堅決靜坐」的方來進行，也就是不開眼、不動手、不鬆腿。終於，我要來面對前三天不斷擔憂的假想敵。選擇好右膝在外的散盤坐姿，開始挑戰。我相當珍惜腿部還沒有任何痛感出現的前二十分鐘，這段時間，我可以將大多心力放在觀察身體上；二十分鐘後，疼痛及拉扯感開始出現，我將心念放到發出訊號的地方，觀察感受的範圍、強度，想著：「我注意到你們了，謝謝你們告訴我有不舒服的感覺，讓我們再堅持一下。」另一方面，我持續移動著注意力，從頭開始，右手再左手，前胸再後背，右腳再左腳，關注的範圍不大，所以移動起來相當緩慢，盡可能做到不遺漏任何部位，且確定都有將注意力放上去。至於葛印卡先生說的平等心，我是一知半解，也自顧不暇，畢竟光是移動注意力和抑制疼痛感，就花去我所有心力。我不斷告訴自己，至少要撐到觀察完全身才可以移動，替自己設下最低標竿。依次觀察完全身，宣告結束的唱誦還沒響起，身心已累積滿滿的不適與怒火，快要壓不住即刻釋放意念，無法再讓注意力放回身體，只能在腦袋中瘋狂地吶喊：「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想要智慧啊！再一下下我就可以有智慧了！」
一個小時結束，我成功不動身體，但我也崩潰了。心力被完全耗盡，那是失去平衡的表現，自然也沒有感受到一絲智慧在心中。內在麻木許久，我知道這不太對，我需要幫助。
晚間九點後的請益時段，我依序排隊等待助理老師的指導。多天沒有說話，不太習慣用喉嚨發出聲音的感覺。
問：「觀察完身體一次我花了五十分鐘，會太久嗎？」
答：「今天第一次教授這個方法，先熟練為主，觀察的範圍太小，心會沒有耐心堅持下去。」 又問：「身體很疼痛，注意力都被拉走了，該怎麼辦？」
答：「真的很痛就緩慢地換腳，不要折磨自己，第一次來不必這麼要求。」
問：「一小時的靜坐到最後，心裡必須不斷向自己喊話，才有辦法撐下去。」
答：「不需要喊話，慢慢練習，會進步的，智慧也會一點一點累積。」
只是短短的對談，我彷彿拿到救命符，解除了我對「堅決靜坐」的執著與恐懼。知道自己的狀態在哪邊，繼續努力就好，就算無法坐上一個小時，我也是在增長智慧中。
- Day 5 一次又一次回到身體
第五天回到相同的日程。經過昨天嘗試一小時不動身體，心理崩潰後，我決定要對自己好一點。放大每次觀察的範圍，約一個手掌大小，從頭到腳感受，一有感知就往下部分前進，測試下來，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可以完成一輪觀察。葛印卡先生提到，若一個部位沒有感受，可以停留在該部位約一分鐘，看是否有感受升起，或去感受衣服及空氣的接觸；老實說，我還沒有耐心觀察一個部位超過三十秒的能力，注意力很快就會逸散。暫時找不到盲區無感的解決方法，內心想著，或許下次它就會有感覺了吧。同時繼續嘗試拉長不換姿勢的時間，不過明顯感受到自己已經控制不了心念時，也不堅持，抱膝稍作休息。
觀察他人是睜眼時的一點小樂趣。五天下來，差不多熟悉一起共修的學員模樣與氣氛。由於是新生的緣故，我在靜修堂的位置被安排到較靠後側的地方，可以一覽七成以上的座位，提供了一個相當便利的觀察視角。有些學員將脊椎挺得直立，也鮮少見到她們鬆腿休息，是激勵我要多努力的重要存在。報到那天留意到有位身材瘦小、肚子圓滾的孕婦來參加，有些驚訝；後續修習過程中，在我視線範圍內，她有著最直挺的背脊及凝練的氣氛，幾乎在靜修堂完成所有的練習，著實敬佩她的意志力。舊生大多會選擇到靜修堂練習，新生的出席狀況就零落些，不到一半會準時出現，但我的右側及後方兩位幾乎每次必到，雖然不能言語，也有種微妙的牽制與連結暗暗生成。
用餐也是一個相當好的觀察時機。讓我意外的是，平時用餐在女生中算是快速的，沒想到在這邊我竟只是排在中後段。每餐幾乎都有提供水果，木瓜跟鳳梨這類較大顆的，法工會先行切好再讓學員夾取，而蘋果、奇異果、柳丁等一人份的，另外需要自行處理，可以看出人的差異之處。蘋果有些人一定要削皮、切片、去籽，再以叉子慢慢享用；另一個極端則是直接拿起來啃食，節省時間，好早點休息處理私務。柳丁不切不行，有些人會直接放棄這一餐的水果。奇異果可以去皮，也可以切一刀後以湯匙挖取，但我震驚地看到跟我同寢的帥姊姊直接連皮吃下，忍不住多看幾眼，內心感嘆：「真是帥。」
晚間開示時，葛印卡先生正式解說了內觀修練的邏輯。他要學員們記住心的習性反應／行（Sankhara），以及無常（Anicca）的巴利語發音，因此後我們會無數次聽到這兩個詞出現。解釋中帶談及多個佛教名詞，腦袋沒能完全理清邏輯，暗想著出關後一定要重新理解一次。但我清晰地了知到——痛苦皆是自己業行，也唯有自己努力，才得減少痛苦的作用時間。
九點請益時間，簡短請教老師今日遇到的問題。
問：「注意力移動到身體的特定部位時，會有抽動感，是否正常？」
答：「感受它即可，不用管是否有抽動出現。」
問：「觀察身體跟延長身體不動的時間，都需要心念的資源，該以哪一個為優先目標？」
答：「是同時的，觀察身體是本來就該做的，你必須去探索腿部可以忍受的界線，一點一點推進，這會是一個彈性調整的過程。」
- Day 6 穿越不了的痛，平等心究竟是什麼
被同樣的鐘聲叫醒，不同於以往地馬上起身，這天我躺著數鐘聲，是八下。新的指導要學員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來回反覆觀察身體。每次開始執行新技巧時都挺有新鮮感的，但到了下午，煩膩感便悄悄現身。已經相當熟練以注意力遊走全身，但仍沒有解鎖更多盲區，心的注意力每每被腿部及肩頸的疼痛佔據，不想多做忍耐，只能頻繁地更換姿勢（集體共修時段更帶來壓力，怎麼每個人都可以端坐如佛？）。很難確認自己是否有用「平等心」觀察身體，或說，我真的了解什麼是「平等心」嗎？不禁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用錯方法，還是其實並不適合這個方法？一日下來，感覺自己在原地踏步，除了一次突然感受到右邊上半身被一股電流貫穿，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變化。
從昨天的開示中體認到，修行是自己的功課，我不再去找庭院裡的樹說話了，要減少痛苦，只能依靠自己。外頭的庭院在這段過程中，給予我不少慰藉。觀察過低璇雙飛的鳥兒、躍動樹間的松鼠、張結巨網的蜘蛛、各異的樹葉輪廓、樹根撐破水泥地的痕跡，只是留意到這些存在，就給予我某種程度的「交流感」，即便只是在心中默默想著：「嘿，我發現你們了。」小小的新發現，都成為了當天的亮點。晚間散步時，往地上一瞥，水泥地上竟有狗兒留下的腳印，實在太可愛，忍不住跟著腳印走了一小段，足跡最後斷在水泥地與籃球場的交接處；後來，同寢的帥姐姐也發現這組腳印，同樣盯著狗兒腳步好一陣子，我偷偷地觀察，有種黃雀之感。
呼應著白天的狀態，晚間的開示介紹了修行過程中的五個大敵（五蓋）：貪愛、瞋恨、昏沉、焦躁、懷疑，而我明明確確地遇上了「懷疑」這個敵人。我不懷疑老師和修行方法，畢竟有太多前例一再證實，「內觀」是有效的，我的懷疑唯一能攻擊的就剩下自己。這也是我慣性的一環，若無法達成一件事，批評自己的聲音常大於檢討外在環境的因素，這種心態多數時候能成為鞭策自己前進的動力，但在需要慰藉的時候，我是對自己最不友善的那個人，無法以客觀的眼光來評判自己跟環境的交互關係。
被提點出來自己的問題，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內在反思對話後，這種懷疑或許是「平等心」還未能被提煉出來，才會出現「進步比原地踏步好」的著急感，自然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Day 7 拜託安靜下來
早餐後的共修時間，有幾個位置空出來，用眼睛反覆確認，推測有三個人提早離開。就如錄音帶的預言：第六天是很難熬的。觀察身體的指導方針再次有了變化，葛印卡先生請我們以對稱的方式觀察身體，可以是左右，也可以是前後。一次要把注意力放到兩個地方，難度的確有些提升，不過稍事練習後是可以做到的。在身體感受上，進展依舊不大，我嘗試在感受度較低的地方停留久一些時間，不過心念還是相當難控制住，會在一個大區塊上反覆徘徊，不小心就被有感受的地方吸引過去。突然，我心頭閃現一個念頭：「是因為我的心始終喋喋不休，才沒辦法進步嗎？」自以為找到突破口，滿懷興奮進入下一節修習。從頭開始觀察身體，一邊想著：「安靜！給我安靜下來！不要說話！」這般抑制最終沒能帶我領會更多智慧，反而感覺更加疲勞，是徒勞啊。
自覺冥想狀態沒有太多進步，稍微有點阿Q的想法是，至少我有努力挺直脊椎。大多數冥想教學都會強調要將脊柱挺直，因為有一條重要的能量通道與脊椎平行，而下半身盤坐是加強穩定性與能量集中度，不過並非必須。葛印卡先生在引導中有略有提到，一旦背駝了，就要挺直上半身，這對未來長遠的修練是有幫助的。一開始在家練習冥想時，花了不少時間在調整上半身的坐姿，但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的背脊狀態是如何；內觀十天，總算有時間好好檢視及調整身體的用力狀態。最後，我研究出一套方式，每一次留意到姿勢跑掉時，就從坐骨依序往上調整回來。首先，穩定坐骨，感受骨盆的中立位，接著腹部收縮，使用核心力量打底；再將上背往前挺，肩胛骨旁肌群略微用力把肩膀往後帶；最後微收下巴，回正前傾的頸椎，使頭頂到坐骨是貫通的一直線。每次調整完，不一會兒就會漸漸鬆弛下來，顯然是肌力不足，只能一次一次照方法重塑上半身。
與世隔絕超過一個禮拜，開始有點想念外界的事物，而下午四個小時的連續修習，是最容易大走神或放棄練習的時段，我忍不住靜靜地在坐墊上感受自己現在對外界的想念。這也是個絕無僅有的機會，可以清晰地凝視自己的執著。最強烈的是與隊友的情感連結，想念著他的味道還有溫度，還有我們一起建立的生活樣態，很想跟他面對面坐著，看進他的眼裡，知道彼此就在唾手可及的位置。物質面上，升起了對冰涼飲料的渴望，看來我被糖份控制的程度是高於肉類的。其他的執著皆是淡淡的，要當下的我放手，一輩子不碰，我可以馬上答應。但內心忍不住好奇，我真的只對這兩樣有貪念嗎？繼續延伸探索，那是一發不可收拾——想要有更厚的床墊側睡才不會壓迫到大腿骨、有更符合頸部形狀的枕頭才不會每天肩頸酸痛、床板可以堅固一點翻身才不會有嘎吱聲、棉被面料可以柔軟一點才能枕在臉上、切水果的刀可以換大把一點才好施力…各種物質面的慾望噴發出來，很是驚人，意識到之後決定不往下想，只保留對糖份的慾望就好。
晚上的開示介紹了五個幫助修行的朋友：信、進、念、定、慧，我對於「進」的寓言故事有很深的感觸。四個朋友用了大麻喝了酒，半夜跑去河邊划船，滑得滿身大汗；一夜過去，發現他們仍在原地——因為綁著船的繩索根本沒解開。那條繩索隱喻了「無明」，代表若是以錯誤、盲目的方式修行，再怎麼努力都不會有任何收穫。聽完不禁覺得，這好像我過去大半的人生，因為「無明」，始終找不到內在的安定。葛印卡先生另外提到，生活中的每時每刻都是修行的時機，覺察身體產生的感受，以平等心觀察，接下來的幾天，行走坐臥都必須有覺知地進行。
- Day 8 相連的道路
心已開始期待出關的那天。一樣的練習內容，不過葛印卡先生的英文指引內出現了「Free flow」這個詞語，我嘗試著去感知身體上是否存在著如他所說的「流動感」，然後再反覆區塊式地觀察各個部位。盲區有感受的次數變多一些，雖然帶著一些不確定感；原本相對有感受度的四肢，隱隱約約可以解釋成已達到自由通暢的狀態。
找出如何挺立脊椎的模式後，我花了點時間研究肩頸部位。我的肩頸長期處在不平衡的狀態下，一旦姿勢不正，很容易出現疼痛的狀況，這也是開始練習冥想以來的困擾。雙手朝上放在兩側大腿約二十分鐘後，鎖骨周遭的肌肉就會緊繃起來；肩頸後側肌群更有存在感，左後方從頸部連接到肩膀的肌肉彷彿被用力拉扯到極限一般，維持著隱隱悶痛。一離開坐墊，這些狀況就消失無蹤，惹人惱怒。我嘗試把手肘拉近身體、兩手改為交疊放在下腹前方、加強肩膀後推幅度等方式，基本上毫無用處。感受著這些疼痛，心裡非常想念我的物理治療師。
從第一天開始，葛印卡先生在共修唱誦的結尾即會以巴利語唱出三次「願眾生快樂」，部分學員跟著回應「Sadhu、Sadhu、Sadhu（善哉、善哉、善哉）」。葛印卡先生最初即講明，若沒有打從心底認同「願眾生快樂」這句話，不必跟著回應，否則就只是無意義的儀式罷了，因此我並未隨著回應。
某個共修時段期間，腦中閃現畫面，黑暗中，我看見自己站在一條金黃色的道路上，路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前方，視線範圍擴大，周遭有無數條金黃色的道路，路上也都站著一個人，路的前端匯聚往同一個方向。我突然明白，這就是每個人必須自行走上的涅槃之路，是佛陀指出的唯一道路。內心湧現對佛陀以及其他悟道者的感謝，謝謝他們走過這條路，並因著他們的無私，為所有後世引路。平靜的淚水從我眼中滑落，體內有著暖流竄動，我真切感謝自己能體會到內在的平靜，且願意分享予眾生，讓他們知曉離開痛苦的法。開示結束，「願眾生快樂」的唱誦響起，我雙手合掌，口中跟著回應「Sadhu、Sadhu、Sadhu」，向前跪拜，我確實感受到那是我打從心底的祈願。此後，我也成為回應「願眾生快樂」的一員。
晚間開示所說的「金屬純化」譬喻，形象化地解釋為何要以「平等心」觀察身體。為了冶鍊純度極高的金屬棒，科學家會用純度百分百的金屬環，去穿過純度不足的金屬棒，金屬環會產生磁力，將不純的物質從金屬棒中吸引出來，如此一來，就能冶鍊出純度達百分百的金屬棒。對應到「內觀」的方法，金屬環就是純淨、平等的心，以其穿過帶著貪嗔癡等習性反應的身體，就可以將生成痛苦的根源淨化；若心可保持純淨，不起反應，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淨化過去所累積下來的習性反應。但我的困惑是，該怎麼樣自行打造出不受汙染的心呢？那應該是最難的部分吧？
- Day 9 「無常」的叫聲
在微涼的清晨進入靜修堂，倒數第三次。早晨的靜坐時間總是最舒服的，身體跟心靈方好好休息過，可以把心思放在感受上多一些。雖然經歷過好幾次閉眼前是黑夜，開眼後有晨光灑入的畫面，仍每每感覺到一股魔幻。早上共修時的錄音引導跟往常不同，本以為幾分鐘後會讓學員開始自行練習，但葛印卡先生將「內觀」將達到的境界悉數告知：「在身體表面都是輕快震動的感受之後，感知便會開始穿透軀幹，達到身體內部每一個部分都是自由順暢的感受；最後將注意力放到脊椎，當每一節都能夠讓感受毫無阻礙地流動，那就是自我完全消融的時刻。」邊聽著說明，心中同時升起驚嘆與無力，驚嘆著原來自我的消融是有方法可以達成的，而非天方夜譚；可又想到連身體表面都還存在盲區的我，根本無法想像穿透軀幹感受內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與開悟的距離似乎是無限大。近一個小時後，葛印卡先生的話語停歇，又回到自我修習的時間，我第一次察覺到，窗外的鳥兒竟反覆叫著「Anicca（無常）」。
第五天晚間請益後，便沒有再和助理老師交談，憋了一肚子想問的事。機會珍貴，怕沒能問到所有想問的，忍不住拿了筆，羅列下所有疑惑（看到小抄，老師馬上提醒學員不該寫字的，讓人不太好意思，是我的貪啊）。我把問題分成身體、心力跟未來修習方法三個部分，竟有快十個問題。
問：「當身體很疼痛的時候，會反射性地想要活動，我也知道動了就會舒服，該怎麼辦？這是不是代表我沒有平等心？」
答：「有意識地活動身體，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移動是沒有關係的。」
問：「快速掃視身體的時候，是依次序，還是一個方向上同時掃視？」
答：「若全身上下都是暢通的感受的話，短短幾秒內就可以完成掃視。初學可以一個部分一個部分輪流掃視即可。」
問：「前幾天靜坐時，有感受到一股電流感，這是否有什麼意涵？」
答：「人的體內本來就有帶電的粒子存在，出現電流感是正常的現象。」
問：「身體表面一直都還有盲區存在，可以特別關注這些無感受的部位嗎？」
答：「葛印卡老師提到，可以停留約一分鐘。不要停留太久，因為那代表你期待出現某種感受，這就不是平等心的表現了。」
問：「我沒辦法控制心念完全安靜下來。」
答：「沒有要你們控制，只要以平等心去觀察身體就好。」
問：「但有時候心念沒辦法讓我觀察身體，感覺很費力。」
答：「感覺心的感知變遲鈍的時候，可以放大觀察身體的範圍，再來就是回去觀察呼吸，把心的感知再次磨利。」
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平等心，有沒有可能是我假裝自己有？」
答：「這可以透過慢慢觀察自己來判斷。像剛剛問到關於電流感的問題，你是否期待它是特別的？或希望它再次出現？經由我們的對話，可以讓你反思內心的狀態，但是否有升起貪或瞋，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問：「今天教導到穿透軀幹去觀察感受，想請教觀察的範圍跟模式？」
答：「現在不必理會這件事，時候到了自然會發生，每個人觀察的方法也都不一樣。」
問：「平時的身體感受，要怎麼去知道自己是以習性反應應對？」
答：「透過自我反省還有與人交談，可以慢慢知曉。」
問：「我們的六根和外在接觸後，都會有習性反應產生，為什麼我們只練習觀察身體？」
答：「六根與外在接觸後產生的感受都會反應在身體上，觀察身體就可以淨化所有的習性反應。」
一般中午請益是一個人十分鐘，我問到超過時間，事務長也沒有來提醒，很感謝讓我能夠好好解除所有的疑惑。也謝謝助理老師的耐心，還有後面接著請益學員的等待。
晚間開示向學員介紹了十波羅蜜（Pāramī）：捨離、持戒、精進、般若、忍、真諦、堅決、愛、平等心、布施，這十天的課程讓每個人可以一點一點地增長自己的波羅蜜。聽到堅決時，內心馬上有後悔之意，我只在第四天「堅持靜坐」了一次，後來就沒能成功完成過，離開這邊之後，我真的還有機會實踐此般堅決嗎？明天就是解禁日，怕也是來不及實踐了。
- Day 10 解放與福報
清晨醒來，心情有些不一樣。公佈欄上的行程有著好多空白的時間，我晚些意識到，為了讓學員們開始適應外界的步調，那是真正的「自由活動」時間。
上午共修時段教導「慈悲觀」。「慈悲觀」是「內觀」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的結果。透過「內觀」淨化內心後，即會願意與周遭分享自身的平靜祥和，真心祈願所有眾生從苦痛中脫離。若身體有不適之處，或內在有不淨煩惱，就無法把善意分享給他人，反而會傳送出負面意念；故修習「慈悲觀」之前，必須好好檢視自己的狀態再行發送「慈心」，也才會有效益。在葛印卡先生帶領「慈悲觀」修習的同時，我靜靜地感受自己，感受通暢的四肢及臉部表層粒子不斷震動，真的像是在把內在的平靜逸散出去。
共修結束，竟然可以拿回手機了，分別多天後拿在手中，感覺不太真實。到午餐前都是自由時間，腦子片刻有點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畢竟過了九天按表操課的日子，自主性莫名下滑。手機上各類App通知累積了上百上千條，但我完全沒有點開的衝動，決定交給明天的自己面對，盡可能保留最後的清淨。完成課程捐款，才開始想要跟外界做最低限度的聯絡。隊友這幾天傳了不少訊息過來，證明自己有好好吃飯的伙食照、散步買到蛋的興奮、觀賞公視節目「誰來晚餐」的心得，看著不禁莞爾。報完平安後，忍不住開始推坑隊友該安排時間來參加，從機械化的日常中逃脫，體驗一次讓心好好休息的旅程。
「神聖的靜默」解除，但我完全沒有想要說話的慾望。一位室友趁著機會打掃房間地板時，順口問了我一句：「你那麼年輕，怎麼會想要來參加啊？」一時還有點卡頓，愣愣地答：「因為覺得對自己有幫助。」她講起這幾天幾乎都沒睡好，狀態越來越差，靜坐時都很痛苦，能休息的時候就盡量躺著，然後又把話帶到我身上：「我看你都很認真。」還真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好微笑以對。每個人的狀態真的都很不同，體驗到的才是真實，無須比較。
為了找尋明天一起共乘到嘉義高鐵站的學員，我成了第一個在共乘表上填下名字的人，因而幸運跟幾位學員結緣。午餐飯後與兩位共乘者相認，一位是有點年紀的阿嬤，靠她順利叫到不必跳錶的計程車，過程中得知她參加過三十日課程，之後規劃要去印度參加四十五日課程，也修練過各式佛教派系的方法，等級顯然完全不同。另一位是來自台東的年輕妹妹，本來只是要通知她明早的搭車時間，怎料相談甚歡，聊了一個多小時。很好奇她怎麼會想來參加課程，原來她畢業後即回家幫忙，無法如預想般留在大城市工作，幾年下來，心有抑鬱，想透過課程來紓解內在的苦悶；且她先前有過其他內觀法門的修練經驗，相對不陌生。但她也很坦誠，手機被收走，無法跟家人聯絡，前幾天就已經有逃離的想法，不過還是有順利撐下來。謝謝她留到最後，我才有機會跟她建立起這段緣分。後續又有一位姐姐找到我，表示想一起搭車，而且沒有行李需要載運，於是得以湊滿四人一起共乘分擔車費。
作為回歸日常的一環，晚餐正常供應，舊生也可以享用。主食芝麻涼麵大受好評，有人跑去問到底是用哪一家的芝麻醬，認真拍下外包裝照，還有人開玩笑說，她就是為了吃涼麵所以來參加課程的。或許是太久沒有吃到香氣充分的料理，一碗吃完後，我忍不住再夾了半碗，還好沒有對腸胃造成負擔。
時間來到最後一次集體共修，我試著一個小時不動身體。各種疼痛痠麻在腿腳及肩頸升起，盡最大的努力去克制變化姿勢的衝動，透過深呼吸告訴身體要放鬆。終究還是難敵強大的本能，我數次小幅度地扭動了身體，沒能達成「堅決靜坐」的要求；不過我也肯定自己，這是這幾天來，在沒有換腳的狀況下完成一節練習，有在持續進步的。
就寢前的自由時間，我在大廳認真挑選明天要帶走的書籍，心中默默選定「開示集要」還有「死亡的藝術」，前者可以複習這幾天的開示內容，後者討論的死亡則是我持續探索的議題。正翻閱著書籍時，報到那天曾有短暫對話的阿姨前來搭話，對我表達當時協助她釐清各種規範事項的感謝，也詢問我為什麼會來參加課程。她說她相當訝異，有這麼多年輕人，甚至孕婦都來參加，給她很大的震撼與鼓舞，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所以需要更努力修習。「內觀」是她找了三十幾年才找到的方法，我非常幸運，如此年輕能學習到內觀的法門，況且家人也都支持我來，我身上肯定有相當大的福報，我未來可以替更多需要我的人服務，課程結束後一定要好好做功課。聽著她的話語，眼睛有些濕潤，我確實擁有好多幸運，連萍水相逢的人都願意給予我此般的祝福，我對「人」的樂觀，又更加強化了。
到嘉義以來，除了第一天太熱難以入睡以外，後續幾天都是碰到床沒多久就昏迷，不需要太多翻來覆去，只有其中一天被室友突然的夢話驚醒。最後一晚，心情有些激動，反而睡不太著，聽著兩方此起彼落的打呼聲，靜靜感受身體，有些晚才真正入眠。
- Day 11 下次見
早晨起床後第一件事終於不是靜坐。花了點時間收拾行李、清潔床位，最後一次進入靜修堂。葛印卡先生最後的開示，要求我們在離開必須在每日的生活中實踐正法，讓這十天中悉心培育的幼苗，能夠長成可以給予能量的大樹；然後是慈悲觀修習，以及最後的唱誦。在平靜祥和的壟罩之下，我又再次溼了眼眶，但我的內心沒有一絲波瀾，是身體自主的反應。
早餐完，是打掃公共區域的時間，我被分配到靜修堂。前一天負責的小組長已將工作分派下去，若分內事情做完，就機動性地協助還沒完成的組別。大家手腳相當利索，也積極地彼此配合，一個小時左右就清掃完成，把下一期學員要使用的坐墊全數設置完成。十天以來，學員都是接受他人的照顧，終於有機會在最後替他人服務，心裡感謝著，動作自然也不會怠慢。
八點出頭，學員們已準備好離開，內觀中心的大門也將關閉。幫共乘的妹妹在門口拍了照後，我也順勢留念，照片上的表情看起來非常慈祥。車上閒聊中，發現最後一位加入共乘的姐姐竟要擔任下一期的法工，且相當熟悉內觀基金會的運作，抓緊機會向她多請教感到困惑及有興趣的事情，她相當慷慨地分享，聊了高雄法邁中心跟觀音寺的關係、台灣內觀基金會的運作模式、擔任事務長及法工的經驗、中國內觀中心的發展經歷、印度及泰國長期課程的辦理狀況等等，頗有收穫。她也詢問了我跟妹妹兩位新生，會不會覺得嘉義內觀中心的設備太老舊，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沒這回事。」
提早不少到達高鐵站，世界突然吵雜起來。在月台分別時，資深的姐姐對我拋下一個疑問：「你還會再來嗎？」沒有分毫猶豫，我立刻回覆：「一定！」她戴著口罩，看不清表情，只聽見：「那我們下次見。」
回程高鐵上，身旁沒有坐人，我安靜地閉上眼睛感受身體，十日以來孳生的那股平靜還在體內。在內觀中心時，想像了幾十次跟隊友再見的場景，我以為我會很激動，實際上見面時，內心卻沒有太大波瀾。本想著一出關就要買杯手搖飲來解饞，竟也遍尋不著那股對糖分的執著。
謝謝隊友陪我跳脫出一成不變的日子。這十天就是一趟旅程，最終，我們都帶了從自身汲取的美好跟平靜，向未來走去。
日後談
- 心與身的收穫
即便不曾真的脫離主流體制，我感謝自己從來沒有放棄尋找一條體制外的路，才能收穫不曾見過的風景，填補內在毫無由來的黑洞。接觸身心靈議題以來，我發現自己相當受佛教理念的吸引，會開始冥想也是因為看了一位在泰國修行的和尚Nick Keomahavong的影片，對於他所描述的「內在智慧」，心神嚮往。然而，內觀課程讓我完全了解，如何去培養內在的智慧，是從理論走到實踐的重要一步。每天的開示也讓我更理解佛教想傳達的意涵，並與本有的身心靈理念結合起來，形成一次價值觀的補強。更年輕的時候，我曾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參與禪修，而且對「消融自我」的概念相當感興趣。想來，那都是我的靈魂悄悄埋下的暗示，如今終於有機會將看似分散的「點」連接起來，期待未來能連結出更大的圖面。
身體在這段期間獲得充分的修復。最顯著的是不再酸澀的眼睛，日常生活中過度使用3C，看醫生、吃保健品、點眼藥、熱敷，效果總是起起伏伏；這十天之間，一次都沒有感覺到眼睛的不適（不過出關沒幾天，又恢復成老樣子）。進食內容清淡高纖、用餐時間集中，也讓腸胃十分順暢，甚至把身體內沉積的排泄物都清乾淨了。即使一天只有不到七小時的睡眠，我也從不覺得昏沉，能維持不錯的精神進行練習。另一個優點是，大約第二天後我就沒有戴口罩了，創下疫情爆發以來，不需要跟口罩接觸的最長時間。
- 修行與生活
依照葛印卡先生所說，每天早晚各靜坐一小時，一年參加一次十日課程，是持修內觀法最基本的要求。還沒到家我就開始擔心自己做不到，真是超前擔憂的慣犯。不過現實擺在眼前，我只堅持了一天早晚靜坐，隔天就決定改成早上一小時，不然跟原本的生活作息差異太大，反而成為壓力來源。值得慶幸的是，這一個月內每天靜坐一小時已融入我的日程之中；更讓我意外的是，經幾番調整坐墊，我可以盤坐一小時不換腳，一了我在課程中無法達到「堅決靜坐」的遺憾。雖然不知道接下來隨著日常的變動，我能否繼續堅持每日一小時，至少我知道我相當渴望這份自我認同——我是每天花費一小時，與自己好好在一起的人。
要在生活中實修的另一項難點是「不殺生」，或可轉譯為「吃素」。這也與我原本的飲食習慣相去甚遠，且不只與我有關，也會影響到一起生活的家人。對於該不該吃素，參與課程前，我在 Ruowen Huang的影片中找到最滿意的答案：「只要對食物心懷感激，就可以恢復它們的能量。」人本來就是仰賴其他的生命才能存活下去，植物自然也是生命的一種，為何厚此薄彼？感謝食物才是關鍵。然而，葛印卡先生也給出了令人無法反駁的原因：「當你吃肉或其他食物，這個生物它的一生都只是在產生貪愛、瞋恨、貪愛、瞋恨。你既然想要擺脫貪愛和瞋恨，你卻又加入那些貪瞋的「養分」，那麼你會有什麼樣的波動呢？」許多人也分享，吃素後身體感覺相對輕盈，更有人在食用動物或其產物時，能感受到額外的苦澀。我也不得不承認，現代工業化生產下，動物們受到的待遇並不好，可以輕易想像牠們身上都累積了怎樣的能量。想了這麼一圈，還是要回歸自己能不能做到。短期內要完全改變真的很難，至少先從發掘更多素食餐廳做起，讓外食的選擇更多樣化；全素則是長期目標，慢慢累積知識及經驗，在保有均衡飲食的前提下，同時不讓家人感到困擾。
- 向未來
出發內觀之前，我的心願是：「期待人生最安靜的時刻降臨，可以感受到靜謐，但不強求，會有最好的讓我體驗。強化自己的能量，在往後與外在世界交流時，更知道如何穩定自己，不被所有評價左右，只要知道自己正在成為更好的自己。」回頭檢視，可以自信回答我得到了。面向未來，我想要替世界帶來更多安詳平靜，讓自我的轉變成為他人最佳的模範，證明有一條遠離苦痛的道路確實存在。
願眾生快樂！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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