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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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物理到電機工程再轉到資訊傳播,最後落腳在社會學。衣櫃拿來當書櫃擺的人。我常在媒介生態學、行為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哲學游移;期盼有天無產階級可以推倒資本主義的高牆的兼職家教。

🎥🎞️📝《五月雪》| 以在場的凝視對話不在場的逝者

《五月雪》的阿英透過自己的行動和反抗,保留對已故親人的記憶,以及 49 年來不曾停歇的哀悼。
《五月雪》(Snow in Midsummer)來源:電影劇照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竇娥冤》關漢卿,年代不詳


《竇娥冤》是元朝關漢卿的雜劇代表作,也是中國著名的悲劇戲曲。劇情反映出元朝的朝政「無心正法」,官員草菅人命,以及百姓有冤無路申訴的黑暗現實和政治弊病。該劇的女主角竇娥橫遭官府的冤判,臨刑前發下誓語:

血濺白絲綢而血不沾地
六月降雪三尺掩其屍
楚州大旱三年

此後,《竇娥冤》中的「六月雪」常用以比喻求償不得的冤情。該片《五月雪》的取名正是受到《竇娥冤》一劇的啟發,在劇情上亦有夾雜中國戲曲元素。導演張吉安巧妙地將《竇娥冤》中的六月雪置換成「五月雪」,即是借竇娥的冤屈替 1969 年的 513 事件受害者發聲。

513 事件|從慶祝勝利的遊行轉為血腥屠殺的暴動

《五月雪》的劇情著重描寫發生於 1969 年發生在馬來西亞「513 事件」(馬來文:Peristiwa 13 Mei、英文:13 May Incident)的人們。513 事件的歷史背景可追溯至馬來西亞獨立之初。

馬來西亞在 1957 年獨立,由馬來亞聯邦、新加坡、沙巴和砂拉越四個地區組成。然而,由於種族和宗教差異,馬來西亞在建國初期就面臨了種族關係的挑戰。馬來人主導的政權在種族和宗教政策上的優越地位引發了華人和印度族群的不滿,這種不滿在政治、經濟和社會層面都有所體現。

華巫印聯盟標誌。來源:維基百科

1969 年大選是一個轉折點,由於政治對立和種族問題,選舉結果引發了社會動盪。馬來人主導的時任政黨「華巫印聯盟」(馬來文:Perikatan;英文:The UMNO-MCA Alliance)在大選中失去了部分議席,引發了馬來人社群的不滿。反對黨(以馬來人為主的回教黨、以華裔、印度裔為主的行動黨、民政黨及進步黨等)選後於吉隆坡舉辦勝利遊行。

5月13日,據當時的報導,這場在吉隆坡的勝利遊行,最終演變成為針對華人社群的種族衝突,暴力蔓延到吉隆坡和其他地區。官方選稱該場暴動接近 100 人死亡,約 150 人被捕;與民間統計的些微不同:200 人死亡,270 人受傷。

沉穩且旁觀的鏡頭語言

張吉安在《五月雪》大量採用長鏡頭(long take,或稱一鏡到底、不中斷鏡頭或長時間鏡頭)拍攝角色間的互動,以遠景的焦距架出一段旁觀的距離,讓觀眾彷彿回到事件發生的 1969 年,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切。運用長鏡頭說故事的導演不少,如:台灣導演侯孝賢、蔡明亮、吳念真,都偏愛以長鏡頭敘事。

蔡明亮特別提到,他拍攝電影使用長鏡頭的原因,是偏好光影的變化及特殊情感的堆疊。現代觀影者已經習慣好來烏電影的緊湊剪接,但蔡明亮要讓觀眾了解,有別的東西可以取代劇情的重要,鏡頭就是他的特殊語言。

張吉安在《五月雪》大量採用長鏡頭拍攝角色間的互動,以遠景的焦距架出一段旁觀的距離,讓觀眾彷彿回到事件發生的 1969 年,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切。《五月雪》電影劇照

長鏡頭的一大優點正是電影畫面不會受到剪接而影響故事的時間軸,而是讓觀眾和劇中角色在同一條時間軸上前行;劇中角色的時間過了久,螢幕前觀眾的時間也跟著過了多久。換言之,長鏡頭是一種捕捉時間流淌,卻不過度干預的一種鏡頭語言。

美國作家 Susan Sontag 曾說「每一次的觀看,都是一種政治介入。」在她的著作《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更是直言

「在他人承受歷史創傷或是痛苦事件的當下,影像(照片)粗暴讓局外人介入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體驗:他人的痛苦。」

美國作家 Susan Sontag 曾說「每一次的觀看,都是一種政治介入。」Photo by Timothy Barlin on Unsplash

這一套論述在電影上也適用,特別是針對如《五月雪》這類描述歷史創傷的電影。在黑暗無光的電影院裡,觀影者可以透過視覺介入 513 事件並獲得充分的敘事,但是在體感上,觀影者絕對不屬於 513 事件的一份子。

如何讓觀者重回歷史,卻又不過度干預歷史?

張吉安如何回應這個大哉問?在《五月雪》還原 513 事件的劇情中,張吉安用靜置的長鏡頭,讓觀影者獲得了「旁觀」的最佳效果:用長鏡頭重回 513 事件的歷史,同時也用鏡頭焦距與觀眾隔出歷史的距離。

並且,不刻意用鏡頭直面地捕捉 513 事件的血腥場景,轉而用低沉的音效、民俗的禮教、暗紅的色調、背景的槍聲、眾人的哭聲,旁敲側擊地捕捉 513 事件中不可見的恐懼;明明近在咫尺,卻又無法掌控。

記住被遺忘的逝者

轉型正義是每一次的歷史創傷事件一定會提起的辯題:父輩的冤情,後嗣能如何為其平反?如果落葉總該歸根,那麼,那些歷史冤案的亡魂又該怎麼找到自己的根?那些困在當年的靈魂,仍在這片土地上漫無目的地遊走,尋找不曾為自己豎起的墓碑,僅為了安撫自己的傷痕。

那些困在當年的靈魂,仍在這片土地上漫無目的地遊走,尋找不曾為自己豎起的墓碑,僅為了安撫自己的傷痕。來源:《五月雪》電影劇照

曾有人這麼描述人類的死亡歷程:

人的一生會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斷氣時,從生物學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時,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懷念他的一生,在社會上他死了。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把他忘記了,那時候他才真正地死了。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站,遺忘才是。

《五月雪》的阿英(萬芳飾)正是透過自己的行動和反抗,保留對已故親人(先生阿貴以及兒子阿耀)的記憶以及 49 年來不曾停歇的哀悼。513 事件的受害者,在歷史長河裡是一群被抹去其痕跡的存在。

張吉安為 513 事件進行田野調查時,赫然在馬來西亞雙溪毛糯(馬來語:Sungai Buloh)的後山找到了埋葬當年 513 事件受害者的亂葬崗。513 事件的亡者的哭喊,在這片後山靜靜地躺者,等待被世人聽見。而今,在張吉安的鏡頭下,有了發聲的機會。

513 事件的受害者,以不在場的方式影響著在場的人,在場的人仍嘗試用不同的方式和不在場的人對話。來源:《五月雪》電影劇照

513 事件的受害者,以不在場的方式影響著在場的人,在場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和不在場的人對話。張吉安透過實地的田野調查,劇中的阿英透過四處不斷奔走,《長春堂》戲班演員(蔡寶珠飾)則透過戲曲的吟唱;當然,也包含觀看《五月雪》的觀眾們,用鏡頭的光影和 1969 年的歷史對話

如果 Susan Sontag 說的對「每一次的觀看,都是一種政治介入」那麼世界各地觀看《五月雪》的人們也都介入了這一段歷史,透過觀眾的雙眼,介入這一段不被提起且本該被遺忘的往事。就如張吉安所說: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是一封給馬來西亞的情書,而今我在異鄉讀著家鄉的情書。」

513 事件已過去半個世紀,《五月雪》這封情書,正在被世界閱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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