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
山楂

我不會講,我會寫

飛蟻

我記得所有場境,但失去了所有中間的連接的記憶,像一齣剪接馬虎的電影,一切過渡情節都被刪去了。
Swimming Pool by David Hockney

我記得,我遇見你的那天,是星期三晚,在泳池。

夏末,大型白光燈直射池底,池面浮游著一隻隻飛蟻。光波在水面上搖晃,它們在空中俯衝到一道又一道炫目的白色波紋,生命就此結束。至少它們到死前一刻,都不會知道眼前的白日是一個巨型的捕蟲網,它們想必是帶著歡愉死去吧。

在我十五六歲左右,我曾經因為忘了關燈,令大量飛蟻入屋。它們為了燈火,咬開防蚊網上的小孔,努力把小頭塞進來,再把扭曲翅膀和身體鑽進來,為的是撐開小孔,讓同伴能繞著白光燈快活地飛。後來我發現,窗台上有一堆肢離破碎的飛蟻屍體。

我裹著大浴巾走到池邊,尋找最少人的位置下水。我把浴巾擱在躺椅上,夏夜的風吹在微濕的皮膚上,手臂上起了一點點雞皮。

當腳趾腳背小腿都隱在水裡時,突如其來的涼意向我襲來。我後悔了。但我仍繼續下水,直至頸項以下的身體全被水包覆著。如同芭蕾舞者一樣的姿態掂起腳尖,我一邊扶著池側,一邊輕輕劃開水面上的飛蟻,以輕盈的跳步游到中間。我隨著水流一上一下地蹬腿,緩慢地留在失重的狀態。

你也許不得已知,從小,我就喜歡泡在水裡的感覺。

在我七歲時,我跟隨母親參加遊輪一日團,早上上船,晚上回家。遊輪上有什麼我都不記得,只記得那裡有一個泳池。大海的藍是天然的,泳池的藍是人工的。母親沒有下水,我在泳池裡浮著浮著,一走到深水區,就被急促的水流絆住。我被一層層由水制成絲的纏住,水流灌進我的鼻腔口腔,使我無法呼救。掙扎間我望向救生員的方向,他正和母親搭訕呢。深諳水性的你一定沒有這種經歷吧。

後來我是怎樣獲救,怎樣回到房間,怎樣換下泳衣,我都不知道。我記得所有場境,但失去了所有中間的連接的記憶,像一齣剪接馬虎的電影,一切過渡情節都被刪去了。

經過那次溺水,我得到了到泳池泡水的習慣。

在水中載浮載沉時,我把身體交給了水流,間歇的一兩下蹬腳,腳尖觸碰一下池底,又回來。然後我戴上泳鏡,心中數一二三,吸,鼓起雙頰,潛入水中,嘴裡呼出一粒又一粒微小的氣泡,硬著低頭,反抗著不斷浮起的軀體,看一個個在浮著在游泳在調情的人。他們在水中看來都是一樣,一對對腳以自己的韻律動著。不停來回游泳的人,他們以一種巧妙的直覺避開其他人,身體稍稍偏向左或右的一方,隨即重回直線。曖味的中學生男女總喜歡躲在池邊一角,女孩子總穿上白色T恤,以教游泳之名,他們在水面上親熱地摟抱,在水下的腿緊緊的交纏著,有時候男孩的手會不安分地遊走,摸到敏感的腰側,弄癢了女孩,發出咯咯的笑聲。

氧氣快要耗盡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上浮,正當我要抬起頭之際,我看到你。

你以一種悠然的姿態繞過我身旁,手臂由內划向外,劃開水流,面朝水底呼氣,兩腳一蹬,離開了。

我抬起頭,水面上沒有一個人是你。我剛感覺到的水流都消失了,就像你從未在水面上的空間存在過。

在你面朝下呼氣的前一刻,在氣泡包圍你的臉前一刻,我看到了你的臉,和我的一模一樣。

這次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但我是從未試過這麼近、這麼正面、這樣如燈蛾撲火一樣的接觸。

我忘了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泳池、裹上浴巾、按住花灑開關。

好像每個遇見自己分身的人,都會在不久後死去。

據說芥川龍之介在精神衰弱期間,也看到了自己的分身。不久,他忍受不了日益嚴重的精神病,自殺了。

出於迷信,我不再去家附近的泳池泡水。我開始到公司旁的泳池、同事家會所的泳池、大學泳池、他家樓下的泳池、另一區的公共泳池……可是我每次都會看到你,有時我只看到你的蹬直的腳,有時只是劃過水面的指尖,有時迎面向我游來,如同直覺一樣,我都知道那就是你。你每次都突然出現,又在一𣊬間後隱去,我就是知道那是你。我熟知你身體的一切,如同我知道自身。如果我面前有一百個人雙手的照片,我也能在𣊬間分辦出自己的手,基於直覺,基於難以名狀的一種熟悉感。

我開始不再恐懼你的出現,甚至有點期待,你之於我,帶有一種只存於親人間的安心感。

你是我,卻不是我。

你的存在引證了我的存在。

你的出現漸漸改變了我。

你是一面鏡,映出我的殘缺。

我告訴他關於一切關於你/我的事。

「可能這是一個預兆,提醒你的生活將有異動。」

「以後你可以找她啊,你自己的分身一定也很喜歡沉默。」

在深夜,我們把屋裡的燈都關掉了。站在陽台,我們從40樓的高空往下望,只看見縱橫交錯馬路,疊成一個扭繩狀的暗橙色巨怪。在這個地方,我們只能俯視樓下的馬路,因為我們被一幢幢大樓包圍著,最好的風景是對面人家的客廳。他住在一個無街的城市,這裡沒有行人,行人都被塞進了隧道和天橋和商場。細小的車子在蛇形路上走來走去,他說這好像蝨子。城市的蝨子不就是我們嗎?他笑了。爽朗的笑聲好像帶有回音,縈繞在包圍著我們的大樓間。

即使我們把燈關掉,把一切所及的光明都滅掉,但我們始終都無法完全隱入黑暗。有了街燈的光、鄰居的光、月亮的光,我們可清楚見到對方的容貌。人口過多的城市沒有星星,亦沒有畫布上濃烈的黑,所謂黑夜,都帶有一層暗黃色的濾鏡。

他把一根香煙放在欄杆上,任由它燃燒著。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抽煙,只會點煙,一點火光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照明。不知道由什麼時候開始,在陽台點煙成為了我和他做愛後的儀式。有時我倚著欄杆,有時我站著,有時我坐在陽台趟門的軌道上。有時他會說話,有時他會嘆氣,但更多時候,我們不發一言,看著來來去去的,細小的私家車,一同等待火光逐漸熄滅。其實我不太喜歡他,但我喜歡這種晚上。我想,這是我和他交往的原因。

你也曾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跟他是在大學時認識的,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室友是個外向活潑的女孩,眼睛很小,嘴唇小又厚,一頭長髮黑得發亮。有時她會把頭髮盤起來,如果她不說話,會有點像日本藝伎的樣子。我和她共同興趣可說是沒有,因此我們之間很少說話。初入住時,她嘗試和我搭話,我冷淡的回應很快便令她放棄了和我深交。她是為了結交朋友才住宿舍,而我則只是單純想方便上學。漸漸地,在共處時,我們生成了一種默契,就是保持適當的沉默。我知道她會在背後和其他人談論我,批評我的不合群。

起初,他經常在宿舍樓下等她。從房間的窗往下望,可以見到他有如望妻石一樣,仰著頭等待她起床洗澡化妝更衣,樣子有點可憐。宿舍裡的其他人都認得他,可能有人同情他一個人在冬日呆企,後來有人帶他進來,在升降機大堂等她。後來到我們那層樓的Common裡等,再後來直接進來房裡等。起初我會被不認識的男人突然出現在房間嚇倒,心裡咒罵她麻煩。他只坐在她床上,甚麼都不會做,有時看書,有時看手機,有時甚麼也不會做。他不會勉強和我聊天,我們的交流僅是我開門四目交投然後互相點頭 — — 僅此於此,因此我對他並不反感。為什麼一個活潑的女孩會和這個悶蛋拍拖?我一直不明白,但我不好奇答案。

後來我也漸漸習慣了無視他的存在,打開房門,互相點頭,然後脫鞋,坐在床上打開電腦,預習或是上網或是放空。我倚著牆,他也倚著他那邊的牆。有時我會偷看他在看甚麼書,有時他會瞪著我旁邊的白牆發呆。每逢星期五,我們一同聽著廁所傳來淅瀝淅瀝的水聲,遙遙相對,不發一言,共同渡過無數個半小時。

是誰先打破這片沉默呢?

「你在看甚麼書?」

「不知道,封面好看就隨手拿來讀。」

然後他說話的嘴,化成兩張貼在一起的唇。我發現他不說話的樣子好看多了。

我故意不在書枱上用電腦,他也是故意坐在床上發呆。

水聲一直沒有停止,她也沒有回來。

我們的關係延續到畢業後,他有過幾任女朋友,我也和其他人交往過,但我們一直沒有停止見對方。畢竟在世上,能共享沉默的並人不多。我喜歡他,他也應該是喜歡我的,但我們只是能共沉默的伙伴。這種感覺不是愛情,但亦不亞於愛情。我們花很多時間待著,而性,也是因為兩個人在一起不做些甚麼,好像有點奇怪才產生的。有了肉體關係,我們便可以言正詞嚴地簡化一切,他是我的出軌對象,我是他的情人。就是這樣簡單,不需更多解釋。既然你是我的分身,這件事想必很容易理解吧。

「我們以後再也不能見面了。」

「我要結婚了。」

我果然還是更喜歡不說話的他呀。

那人是男是女,我也不太清楚。我們之間的香煙愈來愈短,飄散在空中的尼古丁和焦油,隨著在大廈狹縫中漏進來的夏夜微風,零零落落附在鄰居的衣衫上,鄰居一定很討厭他。

有時候,我特意晚點下班。

傍晚,熄了燈。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我把礙事的低跟鞋拋到一邊去,把人藏在辦公桌下,緊緊地抱著膝,下巴擱在膝上。這裡只有我和自己,緊緊地抱在一起。大家都回到大廈簇擁的家裡,或正搭著沙甸魚巴士回家,沒有人留在這裡,沒有人會來找我,但我仍保持著躲藏的姿態。

我聽見電腦主機零件的空轉聲。我聽見冷氣機低沉的運轉聲。茶水間裡的雪櫃遇然發出「咔」一聲。車子由遠至近駛至,又帶著引擎的尾音離開。行人過路了,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外面的升降機間中傳來叮一聲,又靜下來。即使安裝了雙層玻璃,這裡都無法完全隔絕外面的世界的聲音。我把頭埋得更深了。

我想起以前,我也曾以相同的姿勢躲在衣櫃裡。

小學時期,有一個不太熟的同學,邀請我到他的家玩。他住在獨幢三層村屋,面積很大,有花園,有很多房間。他和我,還有兩三個被邀來的同學,一同玩大富翁、玩竹籤遊戲。為什麼沒有大人在旁?我忘記了。玩厭了。不知道是誰建議玩捉迷藏,我在樓梯上跑,跑到三樓的房間裡去。我隨意選了一間房,我想這是他父母的房間:一張大床,床單是酒紅色的,摸上去感覺很滑。旁邊有一張梳妝枱,白色的。橢圓形的鏡子,對著一個龐大的衣櫃。樓下傳來同學的嘻笑聲,我必需趕快躲起來,必需。

我的身體完整地沒入衣櫃裡,呼吸開始急促,在完全見不到五指的黑暗中。我開始記起無數宗兒童窒息死亡事件,很多孩童被窗簾繩、膠袋、衣櫃殺死了。我會是其中一個嗎?我被陌生人的衣物包圍住,身體開始熱起來,只聽見呯呯、呯呯的心跳,有些甚麼在我的頭顱內竄動,有點昏。外面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我知道有人來找我,我偷偷地打開一道縫,外面世界的空氣是冰涼的,刺得鼻子癢癢的。透過門縫,我看到鏡中的自己,打開了一道狹小的縫的衣櫃。如果有人找到了我,我就從遊戲中解放出來,從黑暗中解脫。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只想一直困在介乎躲藏和被發現之間的時刻。

在小縫中我聽到有人走進房間我看到有人走近衣櫃我看到有人在房間內走來走去然後他駐足在衣櫃前距離我不足5厘米然後他用力拉開櫃門。

在打開櫃門的剎那間,突如其來的白光向我湧進來,我看到了開門的人正是我自己。回想,那人會是你嗎?是你來找我嗎?

最濃烈的黑,是在舞台布幕後。當台上的人在投入演出時,我們穿著黑衫黑褲黑鞋,把長髮綁起來,在後台來來回回,只存在在厚重的布幕後和轉場換佈景一刻。來,把腳步放輕,如蚊子的踱步,不要驚動台前。一張布幕竟可遮擋了所有光線,連鞋帶鬆了都不敢輕易彎低身綁好,生怕碰倒道具,干擾台前的演出。

這是個普通的演出,中學生之間的社際戲劇比賽,既然是中學生演出,劇本不外乎是家庭、考試壓力、友誼、愛情,於台上以哭腔講台詞的面孔,分別只在於五官的細微差異。演員們都賣力地表演,台詞對白取材都類近TVB。他們努力成為劇中人,嘗試在服裝、燈光、化妝的幫助下,成為角色半小時。在舞台上,即使觀眾認出這人是同班同學,他們也會接受他的角色,認為他的台詞、對白都是以角色的聲音讀出。以戲劇之名,在聚光燈下,人人都可以自由地成為另一個人,得到發光發熱的時機。戲劇即是生活,但生活比戲劇真實。觀眾在劇場看著TVB啓蒙的劇,建構偏差的價值觀、虛假的世界,如同奴隸在洞穴裡看著影子一樣。

話說回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刻。第一次意識到你的存在。

話劇完了,男主角抱著死去的女主角在哭,大喊幾句不甘心的台詞。點解呀,點解你唔等埋我呀。只聽對白,也能幻想到他面容扭曲,用力擠出淚水的樣子。收到指示,馬上放下布幕,劇終。觀眾都知道,到了拍手的時刻了。然後拉起布幕,燈光平均地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他們剎那變回了中學生,死去了的哭成淚人的與眾人決裂了的都站在一起,手拉著手,向觀眾鞠躬,觀眾也賞面地施捨了掌聲。身穿黑衫黑褲黑鞋的人們也走到台前,觀眾也賞面地施捨了掌聲。

台前台後的界線模糊起來,我站在黑衫人群中,惴惴不安地眯著眼睛,接受燈光直視,眼睛不習慣舞台強烈的燈光,我把手放到額前,用手的影子遮掩著眼。在影子中在指縫中在觀眾席中,我看到了你 — — 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綁著一樣的馬尾,穿著一樣的黑衫褲,眼神直視台上,正朝向我的方向拍手。

你當時是想著甚麼而拍手呢?想必不是為了那業餘又蹩腳的話劇吧。

在泳池遇見你後,我開始為自己製造最厚重的黑。關燈後,我用棉被將整體人從頭到腳蓋著,當這種黑襲來,我總會不期然流淚。記得要留些少空隙,不然會缺氧死掉呀。我告訴自己。

棉被是我的布幕,蓋上了黑暗,亦隔絕了你。我熟知你的一切,如同我熟知自己手背上血管脈絡。同時,你也熟知我,如同熟知自身。你我是同一人,但你必然更清楚我:你是我的觀眾,也是我的鏡像。你看著我就像照鏡一樣,我們永遠是相對的共同體,你在台下我在台上。因此我忌諱你。不,我不擔心你會像鬼片一樣,奪取我的身份。我恐懼的是,你映出我的不完美、我的殘缺。你的存在提醒了我,我是一片多餘的拼圖,任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成為整體的一部分。

清晨,泳池裡只有零零落落幾個泳客,只有潑水的聲音和間中幾聲鳥鳴。在失去重力的泳池裡,我平躺在水面上,水流貫入耳道,又流出,又再湧入。時而靜默,時而鳥鳴。我把身體交給了水流,載浮載沉,凝視著蹲在池邊的你。

這是你第一次直視我,對,我從未直視過你的眼神,你永遠都是望向我的後方。我轉身向下游,在水中仰望你,在擴散的水波紋中,你的臉不停變形,拉長、變寬,變得不像我亦不像你。

我看見自己在水裡努力張開口說些甚麼,我看到你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向我呼救。我縱身跳入池裡,像飛蟻飛向白光一樣義無反顧。你在池底捉緊我的手,感覺就像我的右手抓住左手一樣自然。你把我拉近,企圖對我說甚麼,我無法在你一開一合的嘴裡得到任何片言隻語。我只顧看著你的臉,與我一模一樣的五官,連耳朵的形狀,也熟悉得可怕。

我來不及聽你的呼喊,我未曾看清你的臉,就已經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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