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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的《繁花》缺的那一声叹息

从标题的美术设计就能看出两部作品的天差地别。剧要拍Decoart装饰的那部分上海;小说希望成为海上花的延续。

王家卫的《繁花》第一幕,金宇澄客串讲,书的第一句想好了,就是「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上海话读yǎ li,韵味更足。但翻开书的第一句其实来的更早,印在扉页上,非常撼动我:上帝不响,像一切由我定。在小说中,这句话第一次由小毛的老婆春香说出。「像」,意思是幻觉,我什么都定不了。

书中故事缓缓展开,总是借着某位角色的口。听他/她话的人,和读者一样,已经失去了介入其中的时机,心中无奈,或为朋友惋惜。但事已至此,回天乏术,只能不响。一切都不由我定。

所以唐诺两次提到金宇澄的《繁花》,评价都是「止于一声叹息」。角色和读者都只能看着苏州河的水,淌走,流入黄浦江,流入长江,流入东海,望洋兴叹。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和王家卫的《繁花》相反,金宇澄的笔下没有弄潮儿,一个个人望着潮来,随波逐流。运气好的,被推上一片乐土,然后看着身边运气差的,被卷走钢琴,被卷走房子,被卷走情人,被卷走家人,被卷走生命。只能叹息,只能不响。没得选。

我也认同唐诺所想象的文学:人性在抉择时显现。文学将人一次次抛入困难的选择中,等着他们选择,等着他们承担,由此他们存在。To be or not to be。但如果要替金宇澄辩驳一句,大约该说,不选也是一种选,尤其在恶世道之中。知道选什么都只会让一切更遭,角色选不响。

被人唤做「白狼」的猎魔人也说过,恶就是恶,是大,是小,不大不小,都一样。我这辈子不可能全做善事,但若要我在两种恶行之间作出选择,我宁可都不选。说得颇轻巧,因此作者不停嘲弄他,将他不断投入两难处境之中,逼着他选择。当一个人足够在意,于白狼而言是一名小女孩,那他/她总会做出选择。什么恶都不做,还是保护女儿?

虽然我觉得,这里需要的可能只是一点点信念:还有变好的转机。


电视剧开映前几日,放出了最终版预告片。如果要我不用「不喜欢」这么主观的词,那也得说,我一时间难以适应。金宇澄的繁花,想要接续的是话本的传统;而如影评人阿吴所总结的,王家卫的繁花是从TVB商战片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它太五光十色,太激动人心了。但是在小说结尾,沪生和阿宝两人,回到苏州河边散步,感叹一句现在的社会,人们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比起电视剧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界明星,两人像极了传奇故事里,全程与听众一道旁观的神仙,最后来为小毛盖棺论定,下一秒就拂了衣袖,消散无踪。

原谅我反复提及小毛。我只是惋惜,王导想讲的故事里面容不下小毛。虽然我曾经和六夕讨论,金宇澄写小毛,才是它心中最难以消散的上海性。另一个老法师也同意我,说小毛就是我们最熟悉的人。不过我是个外地人,也就不加入何为上海性的讨论了。让我尝试一下从别的道路进入。

小毛最早进入我的脑海,是他的娘坐在桌边讲工厂和工人生活,因为小毛的作业是以此问题作文。小毛的娘一直是工人,解放前信了基督,后来自然是不能信了,于是基督劝人的话语不改,只是称上帝的地方改称了领袖。她工作上任劳任怨却评不上先进。心中怨、闷,但只向家里人抱怨,也是忏悔,也是自我说服,不去计较,因为想到「荣耀不归我,归领袖」。

李诞在《火线导读》的第零期提到了这么一个观点,人遇上艺术是需要运气的。年纪小了会嫌对方闷嫌对方无聊;老了则可能嫌对方幼稚。只有在合适的年纪拥有合适的阅历,才能刚好被那部作品击中,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火线》于他,便是如此。如果早几年,或许他这句话于我也是如此,如果早在读唐诺之前。我更喜欢唐诺的理解,他将这件事情放回到人的选择中:很多时候读书就和识人一样,第一遍只能算勉力记住对方的脸。「也许可能就这样失去理智爱上ta,但是我们不会也不敢说了解ta。一本读过一次的书,则称之为开始,这才开始。」时机对不对,你总有的选去读第二遍,去了解一个作家。

小毛和小毛娘都是我在第一次见面中错过的人。部分缘由是彼时太年轻,对宗教太轻慢,也尚未认识格雷厄姆·格林。他在1937年发表的一篇影评中,称秀兰·邓波儿是面向中年男人的色情。二十世纪福克斯立刻将格林告上法庭,索赔3500英镑。本来写影评就是为了糊口的格林自然掏不出这笔巨款,只能逃亡,去了仍在革命之中的墨西哥。在那里的生活孕育出了他最具代表的严肃小说,《权力与荣耀》。

与我们通常接受的说法不同,格林借书中一位酗酒、有私生女的神父挑战我们道:「你们的事业,如果不在好人的手中,是永远无法达到你们的目标的。但你们党里不都是好人。于是过去的那些坏事就要重新出现,有人挨饿,有人挨打,也有人发财,等等。可我们却不同。我虽然是个懦夫,还有种种缺陷,但却不影响我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同样还能把圣体放在一个教徒口中,同样能使他得到天主的恩赦。即使教会每个神父都是像我这样的人,于我们的事业也丝毫无损。」简单来讲,格林用了整本小说来描述墨西哥的信徒、神职人员的「稀奇迂腐」如何感动了他。我们暂且放过「令人感动的迂腐」,单讲讲这个「稀奇」。奥古斯丁在5世纪便已循循善诱,劝人分辨天上的城与地下的城。而到了20世纪,大家似乎早已觉着内心的坚定才是信仰纯粹,坚持对于一个腐朽体制的维护才令人稀奇。格林这个时候重新提醒我们,或许可以放下自己的偏见,来看一看被人斥为腐朽的压迫教徒的教会,那迂腐、冗长、空洞的形式和仪式,是不是仍在保护人们的信仰;而如果是的,又是以何种具体的方式?

我又联想到那句大俗话,「不要考验人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听到有人提这句便烦。许多人以为这句话讲的是人性本恶;由此论证我们不该相信其他人。然后论证制度、乃至一路滑坡至严刑峻法的重要性。我讨厌这种想法倒不是要争个对错,而是讨厌那种认识狭隘衬出的洋洋自得。《权力与荣耀》里的酗酒神父,作为墨西哥境内最后一名活着的神父,本已经踏上了美国国土(彼时没有边境墙),逃出生天。逼他诱他回去的,既不是混血儿流民的巧言令色(他早已看穿混血儿出卖他的盘算),也不是自己在磨难后突然高尚决心以身殉教(他早已看穿自己的懦弱)。而只是迂腐的神父职责在强迫他。这场赴死其实早已预演过一次,同样是我在第一遍阅读中未能了解的。他在数周前,强忍着逃亡中的劳顿、恐惧和一点点恼怒,去倾听村民们悔罪,提心吊胆不知何时追捕他的警察就会到来。村里的老人拉着他,另一边摇醒其他极不情愿的年轻人,哀求一场缺席五年的忏悔。神父掩面大哭,口中说着「来吧,我是你们的仆人」。但心中大约是自己选的当神父,哭着也要做完。所以在临死前,他才一定要向逮捕他的警察中尉证明,他们这样一群酒肉之徒,丝毫不损神的圣殿。因为此刻致使他被抓的迂腐的致命的行为的荣耀,全归天主,而不是他自己。

与那些洋洋自得、嘲笑人性、召唤严刑峻法之人,有着截然相反的进路,与信念。

我偶尔会想,酗酒神父把「稀奇的迂腐」描述为没得选,其中会有多少的清醒?我是说,他会意识到自己选择了没得选吗?大概会,因为墨西哥还剩一个被迫还俗、娶妻、禁止主持仪式的何塞神父。格林甚至为他安排了第二次机会,让警察中尉尊敬赴死的神父,允许了何塞为前同事主持临终告解。而何塞再次拒绝了;而他的前同事,这位本已虎口脱险的酗酒神父,正是为了主持另一个匪徒的临终告解,才没得选地走入摆明的陷阱。


金宇澄也给小毛的娘安排了第二次机会。第一次就是我前面和小毛、他娘认识的场景,小毛的娘多少年都没评上劳动模范,拿不到棉纺新村的新工房,因此才说自己劳动的荣耀归领袖。金宇澄肯定早已听出了这句话的轻巧,不是小毛娘选的归领袖,是她根本没得选。所以金宇澄再给她一次机会。这一次,她果断选择了当场大哭大闹、见人就骂、穷吵白吵,总算是要回了小毛的房子。

我想,重读同样是第二次机会,当然不是给书中角色的,他们的命运已经写定。是给自己第二次机会,修改自己过去可能存在的幼稚。王家卫喜欢在作品里讲,有的人错过便是错过了,然后让他来设计怅然或懊悔的画面。他在《繁花》里偶尔引用一两句小说的原文,而讲错过的一句最为恰当,可见他对此多么熟练。从这个角度上看去,你会发现写作者比王家卫的角色都要温柔得多。他们,当然最好加一个限定,认真的写作者,费尽心力去逼近真实所能投射到文字上的极限,让我们不会错过他们,不会因为错过某个约定的时刻或因为自己一时的恼怒、轻蔑就此生再无交集。

讲回小毛的娘。是一名女工,在49年前是,在49年后也是。她大概率不懂神学理论,不懂天主并非偶像也就是说她的替换会被视作罪行。她也分不清归于神的荣耀和先进或劳模的荣耀有何异同。你甚至可以读出她对于经文和教诲的运用或教条或大相径庭。这些或许可以作为她两次选择不同的解释,如果我们从一开始,便是要寻求某种含蓄的道德批判。只是,认真的写作者的温柔,还是最多倾注在了自己创造的角色上。这种温柔不是让被创造的人可以心想事成,可以寿终正寝。而是写作者们不希望自己的角色被压缩成某单一的符号尤其是道德符号然后被抛入几个词便能判决的残酷的偏见世界。这是温柔是技艺是审美也是认真所意味着的必须投身入远远大于自己的文字传统。

而依据我的经验,每一次重访,都是读者穿透那一层薄薄的符号发现其后深度的旅程。回忆、串联自己在两次拜访之间新获得的生命经验,添加进写作者善意也好狡黠也罢甚至是力有不逮留下的空白中,从而恍然大悟过去没能理解或无法认同的一次抉择完完全全是自己也会做出的,「原来这件事情是如此发生的!」就像一名优秀的侦探总是反复回到案发现场。当然年岁也是佐料,但最重要的仍然是在这样的不断拜访不断恍然大悟中,渐渐贴近一个被我们讲到包浆的道理,不是几个汉字符号而是其质感其真实感知,即我们是每一个小说中的人,我们和所有小说里的所有人拥有着同样的瑕疵。

假使她在信教自由后(小毛的娘在与小毛的聊天中自己聊到如今信教自由了,可以改回去,但自己习惯了便不改了),决定重新改回去,改叫天主,回教堂告解,提到这件事情,神父又会说什么呢?「你好好悔罪吧,」酗酒的神父说,「念一遍《玫瑰经》,」还会关心一下小毛娘还有没有念珠,他的可以借给她。这件事便过去了。

当然有的人不会同意,比如那位警察中尉,他会觉着这是姑息,这是不公。好人应得善果,坏人应遭惩罚,这才是社会正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非常简单、清晰。复杂的是我们如何支付抵达公正的费用?墨西哥政府为悬赏一名神父开价7000比索,而瞄准神父的处决队员要支付自己的良心。我们的世界里面没有超人,因此没有一个免费的公正实现途径。免费的实现途径会让你们害怕吗?在DC的宇宙中,不少有超人决定为世界免费实现公正。这在地上建立天国。所有人很快意识到,超人也不免费。所以神父才会不无自豪又不无担忧地告诉中尉,「你们的事业依赖于每一个人都是好人。」小毛的娘当然懂得在天国人人都该开开心心的,哪能哭闹。所以她只能想想领袖都看得见,领袖都懂。

所以,没得选是因为有些成本你不可能付出。有可能是因为格林说的迂腐,而小毛娘所无法付出不愿付出的成本是什么?小毛曾告诉过沪生,自己的娘在解放前做工,棉细纱车间,每月的工钿定规去「老宝凤」买一只金戒指,最后攒了一手绢,至少四五十只。沪生赶紧要他当心别瞎讲,太反动了。后来金宇澄再也没提这包戒指,我希望,我多少也相信小毛的娘有本事守住这包戒指。书中有太多这样的物什,邮票模型钥匙扣古书枕头屏风八仙台雕花床青铜器,这是金宇澄最擅长的地方,从自己记忆里掏出一件有一件压箱底的珍藏,如上海民俗博物馆。这些重要的不重要的,金宇澄或许每一件都喜欢,但他认识的上海人,也认为每一件都不足以成为无法付出的代价。所以整部小说才成为了看着运动的浪淘沙一般带走一颗又一颗亦珍珠亦沙砾的叹息。读者只能去这声叹息中,如同排除法一样想象上海人无法失去的是什么。

唯一的特例,我一直认为是金宇澄为自己留下的一个念想,他为自己的上海开的一道缝隙,就是蓓蒂。金宇澄肯定是带着私心去创造她的,让她太不像我们了,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渴望成为的人,是一个仙子。然后金宇澄让她守住自己不可付出的成本,让她成为在统计学上无法被剔除的噪点,让她以一己之力就使读者说不出「刨除蓓蒂,上海性就是脆弱的懦弱的没有革命性的小布尔乔亚」。有了她,金宇澄的《繁花》才是一声叹息,而不至是一篇上海市井的报告文学。

又回到了我们一开始的话题,守住的那个东西,就是你(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自认为得以存在的根本。

所以,如果有人要把《三体》里那句「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引为座右铭的话,我自己唯一可以接受的一种理解是再额外引一句陈丹青的话,「趁着春天,找自己的配偶,跟猪狗一样,别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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