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彪
滕彪

法学博士,中国人权律师,纽约城市大学亨特学院兼任教授。

当极权与笑话相遇

不寻衅滋事的段子不是好段子。 当党的理想是指鹿为马时,谁说“指桑骂槐”就安全?
审判员判完案子回到办公室,突然独自大笑起来。同事奇怪的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是啊,一个太好笑的笑话……”
“哦?说来听听?”
“你疯了吗?!我刚判了说这笑话的家伙五年徒刑!” ——苏联笑话

(一)

一个脱口秀演员因为一个笑话遭无限期禁演并被警方立案调查 ,这是中共专制每天层出不穷的笑话中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李昊石(House)用“作风优良、能打胜仗” 来描述野狗,在当代中文语境下,是个相当幽默的说法。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演员其实完全没有、也不敢有嘲笑军队的意思,却被举报、上纲上线成 “侮辱”人民解放军,他所属的笑果文化公司也遭到当局1335万的巨额罚款,暂停线下演出。网友的段子说,“一个外交官对法国媒体讲话不代表国家,中国政府不承担责任;但是一个演员讲个笑话,公司却要承担责任。”

庆丰二年我离开中国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脱口秀这种东西。它和单口相声类似,但不是一回事儿。在中国被叫作脱口秀的东西不是talk show,而是standup comedy,更准确的称呼是单口喜剧或站立喜剧。这玩意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一个花天酒地的政权想要严肃的时候来,可谓生不逢时。中国已经从“闷声发大财”的江胡时代,与时俱进到了习近平思想要“入脑入心入魂”的新时代, Zeitgeist(时代精神)不同了,笑话不学“习”能行吗?

可专制却是笑话的超大生产商。在AI和AV都如此发达的当今世界,专制本身就是一个笑话。未经选举而上台的当权者为了给自己的统治找借口,为了维持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必须篡改历史、粉饰现实,因此不闹笑话是不可能的。 《人民日報》1966年報道毛澤東游长江,扣除顺流助力,73岁的毛魔头的速度也远超世界纪录。就雷锋捡大粪的官方报道,有不怀好意的网友从捡粪的时间、每坨粪便的重量、铲粪和装筐的时间,算出了找到下一砣粪的时间为2.8秒;结论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同学当时一定在粪坑里!黄继光堵枪眼、把锅碗瓢盆投进小高炉大炼钢铁、亩产万斤、破四旧、狠斗私字一闪念、早请示晚汇报——哪个笑星能弄出这么大的梗?红卫兵走了来了白卫兵,城管没走来了农管,退耕还林搞着搞着要退林还耕,8亿的时候嫌人口太多要一胎化、14亿的时候嫌人口太少号召生三胎,菜刀实名制,为了一些八卦书跑到泰国去绑架瑞典公民,还不够荒唐吗?爱背书名的习近平博士把“通商宽农”念成了“通商宽衣”、把格萨尔王的名字改成了萨格尔王,把自己照片挂进寺庙教堂,把小熊维尼给关了禁闭,还定期去群众演员家里掀锅盖,你能忍住不笑吗?习主席扛二百斤麦子不换肩、金日成主席随便扔一块石头就击落一颗美国卫星——专制政权才是连爆四灯的爆梗王,别的笑星都too young, too simple。不同意的请举手?

(二)

笑话消解专制。喜剧和专制是天生一对儿……冤家。专制必须装作成伟大、严肃、真理在握,大权在手、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喜剧的本能却是混不吝,管你什么神仙、皇帝、财富、真理、历史规律、权威科学、传统习俗,统统成为讽刺、嘲笑、恶搞和消解的素材。在各类喜剧形式中,单口喜剧(脱口秀)更被形容为“冒犯的艺术”,在极权之下,简直可以称为“作死的艺术”。提前多年看清极权体制底裤的乔治·奥威尔同志说:“让现存秩序恼火的东西,就是好笑的。每一个笑话都是一场微型革命。” 死无葬身之地的刘晓波也曾写过,“私下流行于民间的笑话政治,就表征着沉默大多数的良知未泯,也凸现出后极权制度的根基在民意中的腐烂。”在皇帝光着屁股大摇大摆上街的时候,观众们发出一阵笑声甚至比说真话的小孩更具有煽动颠覆的效果。不寻衅滋事的段子不是好段子。

专制对笑话的审查和改造也从未停止过。中共专制淫威下的相声、小品、喜剧和新兴的脱口秀,几乎完全失去了政治批判功能,而社会批判也往往战战兢兢,因为社会问题也很容易被上纲上线成为政治问题。大多数喜剧,干脆完全避免政治和社会批评,只能在婚姻、家庭、两性、明星等方面找笑料,更常见的是把讽刺挖苦的矛头指向弱者。根据我对中国喜剧的长期观察,不挖苦和歧视弱者的喜剧作品,简直少之又少。最常见的是对穷人、乡下人、体力劳动者、残障人士的歧视,对相貌不佳的人、少数民族、女性、老年人、黑人的歧视也屡见不鲜。更有甚者,出现了大量不批判、只歌颂的喜剧“艺术”,比如讴歌式小品、主旋律喜剧和吹捧式相声。正常社会里,脱口秀的嘲讽对象,往往是高官、明星、富豪、有权有势的人;是现有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宗教信仰和意识形态。但专制之下,吐槽当权者、官方制度和理论,后果是严重的。“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今后拉清单。”思想警察们永远嗅觉灵敏、作风优良,能打胜仗。

 2010年,我的朋友王译写了一句讽刺调侃反日爱国贼的推文,“愤青们,冲啊,快去砸!” 结果被判劳教一年,每个字一个半月大牢,我建议她去申请全球稿费之最 。2018年习大帝修宪一个月之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短视频、笑话段子应用程序“内涵段子”,因“导向不正、格调低俗”而被国家广电总局永久关停,内涵段子成了内涵断子绝孙。 2019年,年轻的漫画家张东宁因为猪头人身漫画,被以“寻衅滋事罪”判刑一年。2020年,天才的维吾尔脱口秀新星卡姆被抓,出狱后一直被禁演。美国帅小伙、说唱歌手兼喜剧演员乐乐法利因扮演小熊維尼,挖苦党和国家领导人习近平,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立即遭到全网封杀。2023年,孟川因在微博上支持白纸运动而遭关闭帐号。“罗杰叔叔” 因为一段調侃中國政府和中國对台政策的表演,被中国政府全线封杀。池子在北美巡演后,遭中国全网封杀。“绝不允许吃共产党的饭、砸共产党的锅”,其实不管你吃谁的饭,你要敢砸共产党的锅,共产党就要让你尝尝习近平新时代社会主义铁拳的厉害。大家严肃点儿!总书记要搞笑了。最高指示:只能挺锅,不能砸锅。   


(三)

极权语言的索然无味,极权思想的黑白颠倒,极权艺术的矫揉造作,极权文化的谄媚粗暴、假大空,使得任何有独立思考和审美能力的人都难以忍受。我在墙国时,写了很多煽颠文章,其中一篇叫《通过汉语改变中国》,对“党报社论体”和“新闻联播腔”进行了极为恶毒的攻击。“对写字和说话的治理是通过对语言使用者的肉体和精神治理来实现的。为了改造记忆、灌输思想和防止独立写作,需要一个强大的清洗语言的综合治理工程:知识分子的单位制、事先审查制、样板文学、主旋律、语文教材、政治考试、作协、文字狱以及写作者和说话者的自我审查。汉语还被各种各样的禁忌和过滤技术践踏的不成样子。在话语禁忌之下,人们只能口是心非、欲言又止、指桑骂槐、拐弯抹角、含混暧昧……”但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当党的理想是指鹿为马时,谁说“指桑骂槐”就安全?别提指桑骂槐了,你到广场上举一张白纸试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写什么?)

我敢拿八九六十四块钱打赌,李昊石根本没有侮辱人民解放军的意思。但这不重要,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关键在于,把一本正经的词汇用在不正经的东西上面,这种常用的幽默手法,必然和假装正经的体制发生冲突。通过创造性地使用语言,通过对建制的东西进行戏仿、恶搞、拼贴、涂鸦、变形、夸张、反转,这可以说是喜剧演员乃至一切作家、艺术家的本能。脱口秀被搞是必然的,因为不管你如何自我审查,你的本能是藏不住的。共产党的心里话是,“没有你对我很重要”。数据显示,2020-2022年,带着脚镣跳舞的脱口秀行业,票仓从2000万增至4.8亿,翻了24倍。抖音上“脱口秀”话题播放超346亿,快手“脱口秀”话题播放超31亿,微博“脱口秀大会”阅读量超105亿。免费彩蛋一则:中国极权政治的一个规律大概是,比新闻联播更火而上不了新闻联播的东西,离遭受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就不远了。

我想安慰一下被抓走的李昊石: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本是一句人畜无害的、颇有趣味的诗句,然而雍正八年,作者徐骏被人告发有谋反之心,竟敢嘲讽大清统治者不识字?把脑袋砍了。中国脱口秀演员们好好想想,晚出生二三百年的你们,是不是应该感谢皇恩浩荡?

禁演脱口秀的背后,与其说是专制体制的癫狂,不如说是专制体制的恐惧。他们害怕段子手,他们害怕朋克摇滚,他们害怕坦克形状的蛋糕,他们害怕维尼熊,他们害怕8乘8,他们害怕谷歌、脸书、twitter和youtube,他们害怕举起的A4纸,他们害怕空椅子,他们害怕聚餐,他们害怕打酱油,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最近一期在纽约的女权开放麦,把李昊石的“野狗”请到了舞台上,它先是抱怨道“都怪我们野狗不姓赵”,面对官媒的评论“脱口秀不等于口无遮拦”,野狗终于发飙了:脱口秀把口捂住,那不成了“脱秀”了吗?然后跳起了热辣辣的脱衣舞,欧卖糕的,这个可以有!中宣部看了这段,是要气死呢,还是要笑死呢?我猜,是想笑不敢笑而憋死吧。你现在理解了——他们是多想把警察局开到曼哈顿啊。

2023.5,首发自由亚洲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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