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李
孙李

野生网络作家。主要写散文随笔和文艺评论,偶尔写小说。

小小木筏漂洋过海:读托尔·海尔达尔的《孤筏重洋》

上世纪四十年代,年轻的挪威学者托尔·海尔达尔提出了一个新颖大胆的理论: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人起源于南美秘鲁。学界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秘鲁和波利尼西亚隔了半个太平洋,只懂得造木筏的古代南美人要怎样漂洋过海呢?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海尔达尔进行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冒险。一九四七年,他和另外五名同伴乘坐仿古木筏康提基号(Kon-Tiki,取名于印加帝国太阳神),从秘鲁卡亚俄港出发,经过一百零一天,穿越八千公里,最终成功抵达波利尼西亚东部的土阿莫土群岛。海尔达尔将此次冒险经历写成了这本《孤筏重洋》,此书在之后七十年里被翻译成一百多种文字,畅销几千万册。

我在小时候读过海尔达尔写的《复活节岛的秘密》,想要重温,结果发现了这本更有名的《孤筏重洋》。这本书文字朴实无华,可是内容十分精彩,我只用三天就读完了。

老实讲,这本书读起来很像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尤其像《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故事的起因就够夸张,只为证明一个学术假说,海尔达尔居然愿意冒生命危险,远征太平洋。要知道,他当时并没有航海的知识,甚至不会游泳!另外五名同伴也都是奇人,包括人类学家、画家、工程师、反纳粹斗士,只是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听说了海尔达尔的计划,然后就兴致满满、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场冒险。

为了建造木筏,他们首先翻越安地斯山,深入厄瓜多尔的热带丛林砍伐木材,一路上环境恶劣,到处是野兽毒虫,还有强盗土匪出没,这场冒险已经够惊人了:

「我们继续前进,有时往上来到没有丛林、没有树木,显然是被太阳烘烤过的斜坡;有时往下进入沙地河谷和仙人掌区。直到我们到达最高的山顶,雪原围绕着尖峰,山风吹来如此凛冽,我们想着丛林里会很热,身上只穿了衬衫,所以必须减慢速度,以免不知不觉地冻僵了。好几次,我们必须先驶过群山之间的乡村,越过盖满石块、长满青草的山脊,才能找到下一段路。」
「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吹向我们!原来,我们已经到达安第斯山脉的尽头了,丛林就在深不见底的一万两千英尺以下,我们必须随着地势笔直地往下走,中间还会经过一系列悬崖。我们其实根本看不到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丛林之海,只要我们驶至山边,浓厚的云就像巫婆大锅炉里冒出的蒸汽般笼罩着我们。但是,我们所行驶的路却畅通无阻地直达深凹处。于是我们一路沿着盘绕在山谷、断崖和山脊间坡度极陡的盘山路向下开,而随着高度慢慢降低,空气也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充满了从底下丛林世界散发出的浓重温室气味。」
「当赫门弯下腰把鼻子凑近一朵兰花时,一条长长细细、闪闪发亮、好像鳗鱼般的东西从他头顶上的绿叶中钻出来,结果安杰罗鞭子一甩,给了它闪电般的一击,一条蠕动的蛇就掉在地上了……就在他说这句话时,一只蝎子就从他衬衫的袖子里掉下来,钻进地板的裂缝中……这时,赫门突然扔下斧头,开始上蹿下跳,手按着大腿,像在跳波利尼西亚的战舞般。从他的裤管里掉下来一只亮闪闪、像蝎子大小、尾巴有长针的蚂蚁,它的脑袋应该有龙虾的爪子那么硬,基本不可能一脚踩死它……接下来好几天,赫门全身无力又疼痛……」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还有繁杂的手续,终于借用秘鲁的海军造船厂按照历史书上的记载建造成了古代印加帝国样式的木筏。所有专家看过木筏后都劝说他们放弃航行:

「一位检查过这艘木筏的海军军官告诉他,我们绝不可能活着横渡太平洋。——首先,这艘木筏的体积设计就是错的,体积太小可能会在大海中沉没。然而,船身又太长,可能会同时被两排浪举起来,此外,船上装满人和货物,这艘脆弱的轻木木筏很可能会在压力下断裂。还有更糟的,这个国家最大的轻木出口商告诉他,轻木多孔,在大海中漂浮到我们航程的四分之一后,就会因吸满水而沉落海底。」
「整体说来,看过木筏的专家都不鼓励我们利用木筏航行,因为暴风和飓风会把我们从船上吹入大海,然后摧毁毫无遮拦的木筏,让它随着风浪在大海中无助地打转。即使完全没有暴风,普通的波浪起伏也会让海水持续不断地浸湿我们全身,不仅会让我们的腿脱皮,还会侵蚀木筏上的东西。每一位专家都指出,这艘木筏在构造上有致命的弱点,汇总他们所有的意见,就是这艘木筏上的每一根绳索、每一个绳结、每一处地方、每一块木头都可能让我们沉入海底。」

可是海尔达尔依旧坚持出航,因为他坚信自己的理论:公元五世纪时南美人就是乘坐同样的木筏从秘鲁前往南太平洋,所以这次航行一定没问题。他的同伴们相信了他的理论,一点都不担心。暂且不提这个理论是否正确(事实上,这个理论已经被今天的学者否定了,后面我再细说),就算理论上可行,实际成功的概率也是未知数啊,这帮北欧人真是心大。

有一件事很能说明这帮冒险家的心态。在利马停留期间,成员之一赫门(之前被蚂蚁咬的那个倒霉蛋)遇到海浪,严重受伤,脖子脱臼,颈骨开裂,其他成员都担心他还能不能出航,可是他自己对继续出航毫无犹豫。

我不得不感慨,冒险家是一群与众不同的人,不在乎物质上的舒适,甚至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把冒险当成人生的终极目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康提基号由军舰拖曳,越过了洪堡海流的海域(这一点引起了争议,因为仅靠木筏要越过洪堡海流、顺利赶上朝向波利尼西亚的信风是非常困难的,这降低了此次航海的实验价值)。木筏上储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以及美军提供的军需品,此外他们还携带了六分仪、无线电等设备(这同样引来了质疑)。

书中用三章详细记述了海上航行的过程。令我颇为惊讶的是,作者笔下的航行并没有那么惊险刺激。旅程中最危险的阶段是开头和结尾,近海的风浪对木筏威胁最大,在太平洋上漂流的三个月反而很平静。这是一次与大自然奇特的亲密接触,他们穿过无人熟悉的海域,观测到了新奇的海洋生物。读了这本书,我才意识到海洋是多么热闹,这里有飞鱼:

「我们越接近赤道,离海岸越远,飞鱼就越常见。等我们终于进入了蔚蓝的水域,四周大海静静地流动着,阳光闪耀、平静无波,只见阵阵微风吹皱了海面,突然,这些飞鱼就像下飞弹雨一样,闪耀着光芒,从水里弹射出来,呈直线飞行,直到力气耗尽了,才消失在水面下。入夜后,如果我们在外面摆上煤油灯,就会吸引大大小小的飞鱼飞射上木筏来。它们经常撞上船舱或船帆,然后无助地在甲板上翻滚,因为它们不在水里就无法起飞,所以只好像长着胸鳍的大眼鲱鱼般,无助地躺在原地乱蹦……厨子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到甲板上,捡前一天晚上摔落的飞鱼。通常都会有十几条,有一次,木筏上居然躺了二十六条肥大的飞鱼。有一天早上,诺特非常不高兴,因为他站在那里手握煎锅爆香时,一条飞鱼用力撞击了他的手,而不是乖乖地跳到煎锅里。」

还有罕见的蛇鲭:

「当我们拿灯来照时,赫门正一脸胜利地坐起来,手上捏着那条长长细细的鱼的脖子,鱼在他手上像鳗鱼般扭动着。这条鱼超过三英尺长,身体像蛇一样细,有浑浊的黑眼睛及长长的嘴,看起来贪婪的下颚上长满了一长排尖利的牙齿。奇怪的是,它的牙齿像刀子一样尖锐,却能够往后折起藏在上颚处,以便腾出空间来吞食东西。也许是赫门捏得太紧,突然从它的嘴里吐出一尾八英寸长的大眼白鱼,接着又吐出另一条类似的鱼——这两条显然是深海鱼,是它之前吞掉的,已经被它的牙齿撕得伤痕累累。蛇鱼的背部是带点蓝色调的紫罗兰色,腹部呈铁青色,当我们抓着它时,它的鱼鳞已经自动脱落。」

还有鲸鲨:

「那是一只真正的海怪,巨大而可怕,就算亲眼看到海洋老人现身,也不会给我们留下比这更深刻的印象了。它的头宽而扁,就像青蛙头,两只小眼睛长在两侧,酷似癞蛤蟆的下颚有四五英尺宽,还从嘴角垂下长长的须,头后面则是巨大的身体以及细长的尾巴,尾巴上有竖起的尾鳍,于是我们知道这只海怪并不是鲸鱼。它的身体在水里看起来有点接近咖啡色,但是头和身体上却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小白点。海怪静静地、懒懒地跟在我们的木筏后面游动,它像牛头犬般咧起嘴来,轻轻抽打着尾巴,大而圆的背鳍露出水面,有时候连尾鳍也跟着露出来,而当这只动物处在浪潮间的浪谷时,海水冲过它宽广的背部,就好像冲刷着沉没在水里的暗礁似的。有一群斑马纹的领航鱼,排列成扇形,在它宽广的两颚前游着。」

木筏上一直有螃蟹、乌贼、藤壶寄居,还有海豚、鲨鱼、领航鱼作伴。日子久了他们对海洋生物见怪不怪,还肆无忌惮地以虐待鲨鱼取乐(这段读起来过于血腥,有些令人不舒服)。

最后他们抵达波利尼西亚群岛,得到当地波利尼西亚人的援助,顺利完成整次冒险。

这次冒险到底有没有证明海尔达尔的理论呢?我在前面已经提到,由拖船拖过洪堡海流、携带现代设备,都降低了这次航行的实验价值。即使抛开这些争议,也只能说明乘坐木筏从秘鲁到波利尼西亚在技术上存在可行性,不代表历史上真的有人完成了同样的航行。

现代考古学、语言学、文化历史研究以及基因检测都证明了波利尼西亚人来自于东南亚。这些研究过于专业,这里无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查查资料。

另外,波利尼西亚航海协会建造了老式的波利尼西亚航船「Hōkūleʻa」号,不依赖任何现代导航设备,仅用古代波利尼西亚的航行技术,从一九七六年开始进行了多次航行,验证了南岛民族从西向东移民的理论。这些航行远比康提基号远征更具有学术价值,只是不为一般大众所熟知。

不管背后的理论正确与否,这始终是一次伟大的冒险,强烈推荐所有对冒险、航海感兴趣的读者读一读这本书,绝对是一次奇妙的阅读体验。

(译文摘自吴丽玫译本)

小小木筏漂洋过海:读托尔·海尔达尔的《孤筏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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