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亞馬多的狂歡 · 巴西巡禮2022(之十)

他們都長得一模一樣,因為他們都是瓦迪尼奧的兒子,都是離經叛道的左撇子。 海上漂浮著房屋與閣樓、巴拉燈塔與烏尼昂庭院。 海上堡壘移動到了耶穌聖殿,魚類在花園裡發芽,星星在樹上成熟。 在帶有黃色印記的赤紅天空上,廣場的鐘指向了震驚的時刻。
若熱·亞馬多故居裡展示的作家襯衫


15 de Junho, quarta-feira, Salvador, Bahia

6.15,星期三,巴伊亞州薩爾瓦多

自前天晚上開始,愈發海風勁吹,浪濤洶湧,礁石環抱的淺灘被海水沒過,不見了。 結果在巴西這些天,我始終沒有一次下海游泳,甚至蹚水都沒蹚過。

上午先踏訪若熱·亞馬多(1912—2001)及其攝影家妻子的故居博物館。 這是昨天司機萬迭爾極力推薦的景點之一,位於紅河區Rio Vermelho。 由於卡耶塔諾的巴伊亞家宅也在這一帶,我便試探地問網約車司機:你曉不曉得他家位址呀? 他連聲說não sei, não sei. 語氣非常禮貌懇切。追星一至於此,我倒有點難為情。

我搞錯了定位,車子把我們放在有亞馬多夫婦銅像的濱海廣場上,得問路步行上到山腰。 也好,有機會踱步欣賞沿路街景。

卡耶塔諾·費洛索與若熱·亞馬多

亞馬多小說我讀得不多,長篇沒有一本看完的,只看了幾部改編電影,全都精彩。 他原著充滿戲劇性,本來就適合銀幕。 長篇名著《弗洛爾太太和她的兩個丈夫》Dona Flor e seus dois maridos,我看的也是七〇年代那個電影版,屬巴西經典,影像已修復。 巴西電影對男女肉體自然美的呈現總是教人舒服。 亞馬多在巴伊亞土生土長,社會閱歷豐富,是個逐夢的人,共產黨員,一度深刻地參預政治,多次入獄,左翼的感受方式始終貫穿他的創作,部分作品曾長年遭禁。 難得他毫無教條主義思想,所以其作品即使在冷戰年代也能同時在東西方受到喜愛。 北大葡語系樊星老師評價:「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展示巴西人的集體意識。」 乾脆就從樊星的專著《發明巴西》中摘引《弗洛爾太太》小說的一個片段吧:故事開頭,弗洛爾的丈夫、浪子瓦迪尼奧(Vadinho是他的綽號,源自流浪一詞vadiar)在狂歡節上反串女裝,忘情地跳著桑巴之際突然倒地而歿。 後來他的魂魄回來找到了已再嫁的弗洛爾,開始撩撥她。 在故事高潮的一場混戰中,「全城的處女都脫光了衣服,在道路與廣場上獻身。 接著便誕生了成千上萬個孩子。 他們都長得一模一樣,因為他們都是瓦迪尼奧的兒子,都是離經叛道的左撇子。 海上漂浮著房屋與閣樓、巴拉燈塔與烏尼昂庭院。 海上堡壘移動到了耶穌聖殿,魚類在花園裡發芽,星星在樹上成熟。 在帶有黃色印記的赤紅天空上,廣場的鐘指向了震驚的時刻。」

這浸透著狂歡精神而又極度超現實的一幕,我看的電影版中完全沒有。 (按:巴拉燈塔Farol da Barra,就是咱民宿附近那個。 )

蕤 攝

故居博物館令人流連不已。 小說中弗洛爾太太開辦廚藝學校,館內則有整個的廚房陳設和巴伊亞名菜、各種食材的模型展示。 亞馬多本人大概很會做菜吧!也說不定只是會吃。 老照片中他常穿色彩鮮豔的花襯衫,這兒果然也有他的衣櫥。 作為巴伊亞人,卡耶塔諾對年長卅歲、寫盡巴伊亞風物的若熱·亞馬多必有深情。 而在亞馬多晚年的小說里,卡耶塔諾的人和歌也都出現過。

“Noites do norte”演唱會DVD附錄有卡耶塔諾為了致敬亞馬多而返場加唱的一首歌。 那天是2001年8月7日,卡耶塔諾59歲生日,亞馬多去世的消息剛剛傳到他進來休息的演出後台。 他哭了一會兒,哭過便返回臺上。 他對觀眾說:人的生命並非其死亡,亞馬多的一生多麼豐盛,我要謳歌這豐盛。 隨著樂手拍起的鼓點,歌者在清簡伴奏中演繹了他多年前為亞馬多作品而寫的《民眾的奇跡》(Milagres do povo),全場應和。  

從故居下來,我和蕤進郵局寄明信片。 除了給親人朋友的卡片之外,另有一張寄往義大利,收件者是唱片店老闆喬萬尼,他在eBay上把Todo Caetano絕版全集漂洋過海地賣了給我。 那中年的郵局職員一邊給我們蓋郵戳,一邊漫不經心地開始唱 “Queixa”(怨言)——還是卡耶塔諾! 那是他在夫妻情變年頭寫給妻子Dedé的歌。 我從未聽過另一個人、另一首歌把這題材處理得這樣溫柔敦厚,又唱得這樣輕快甜美。

叫車去下一站老村劇場Teatro Vila Velha 。 Uber駛上一段大轉彎的山路,目的地便到了。 眼前的老建築標明是軍警總部,我本能地往山下走,結果繞了一大圈冤枉路才發現老村劇場的入口就設在軍警總部院內,兩者隔個花園,遙遙相對。

卡耶塔諾六〇年代中期初登舞臺,當時常常在老村劇場和其他青年歌手一同演出(他是巴伊亞聯邦大學肄業生)。 當下沒有演出,劇場進不去,但我感到不枉此行。 “Caetano in Bahia”電視片有歌手重遊此地的鏡頭,終於可以在他憑欄處望海了。

老村劇場院內(K 攝)

離開劇場的院子,在大門口有點磨蹭。 這時有個路人走到我們面前,用英語問:「你們是日本人? 中國人?」看來他是不知哪個英語國家的僑民,順手就把褲子拉下一截,露出腰間歪歪扭扭似是自行刺青的兩個漢字「上帝」。 我心中暗笑,只好若有若無地誇了誇。 他豎起拇指,然後滿意地走了。

照我的安排,大家開始步行去地圖顯示走路要20分鐘的Elevador Lacerda拉塞達電梯。 有一段路線選得不好,實地走著,發現只能緊貼並無人行道的大路邊緣前進,同方向的汽車摩托車風馳電掣,我直擔心會發生飛車搶奪。但錯有錯著,這路線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從「低城」欣賞建築的完美視角,帶有別樣的景致,比如雨後的水窪里倒映著的老房子和拉塞達電梯。

K 攝

乘電梯抵達「高城」Pelourinho,一上來我就被纏住。 此人用英語借著六月節邦芬主Senhor do Bomfim的名義祝福我,我道謝,他立即拉起我的手腕,迅速用彩帶繞著手腕打了三個繩結,一邊叫我許三個願。 不知在怎樣一種天真的心境中(也許仍然以為他是旅遊局的雇員),我依言默默許完了三個願望。 這時他開始推銷粗陋的首飾,仿彿說成是先送我一份我最喜歡的,再買他一點什麼支援下,no pressure, my friend. 我的英語當然比葡語雄辯太多:Well, you said you're doing it out of friendship, but now you ARE putting a lot of pressure on me! 那邊K也遇上如法兜售的小販,虧得對方口拙手笨讓他很快脫身,得以過來預備幫我解圍。 這小販見勢無望,自找台階回到「大家朋友」的基調上,總算中止了一番荒唐的促銷。

路上有一家Tropicália(我譯「熱帶嘉利亞」)霜淇淋,店名襲用自1967年卡耶塔諾和一眾夥伴掀起的著名音樂運動。 老闆是義大利人。 蕤要請我們吃,結帳時侍應生卻說小費要給現金。 蕤向我們笑道,這規矩也是地地道道義大利的。

三個繩結的彩帶繼續戴著說不定會引來無休無止的兜售。 於是費了好一番工夫解開它扔掉。 如果我迷信,這樣做恐怕是瀆神之舉。 無論是否觸怒了誰,稍後在聖保羅我確實遇上了麻煩。

K 攝


K 攝

Casa do Carnaval da Bahia巴伊亞狂歡節博物館今日免費。 進得館內,各頻道裡迴圈播放不同的節目,有歌星和名人歷年在花車上巡遊的珍貴片斷,當然不會缺少我的卡耶塔諾。 我遇見他頭像的燈牌,終於有機會跟「本尊」合了影。 昨天遊覽聖阿馬魯,那兒本來有他形象的牆畫,我身臨小鎮來去匆匆,已完美錯過。

講解員雖然只說葡語,當他介紹巴伊亞特色樂器,教我們練習最基本的巴伊亞敲擊節奏的時候,一切皆可會意。他拍打出一段節奏讓每個人模仿,我向來對自己的身體協調性毫無信心,偶爾擁舞也總怕踩到對方的腳,因此笑稱:Não tenho ritmo. 我沒有節奏感。 然後試著拍打了一下。 他鼓勵道:Tem! 有嘛!

博物館天臺上有無敵的海灣全景。面對那同一片景色,我不再像三天前夜遊時的感受那樣,產生如見「迷城之荒」的震恐了。夕陽把低城映照得如此柔和,如此美麗。

K 攝
蕤 攝

回到那天遇見店員羅伯托的樂器店,他不在,但我想買的國旗果然已備好。 蕤選了一面坦布林鈴鼓(tamborim)和幾件影音產品,兩人一塊結帳,總價R$68,我說:65吧! 當班黑人女店員笑著說不行,就68。我只有四張20的鈔票,她沒零錢找,便拿著80塊出去兌換。 回來找給我15塊,似乎遺忘了原有的立場。 我不放心,用硬幣湊夠三塊錢放在櫃檯上,她詫歎道:para mim? 給我的? 果真是她帳目馬虎一至於此。

今天最後一個節目是觀看Balé Folclórico da Bahia 巴伊亞民俗舞團的表演,晚七點開始,演一個小時。 連日睡覺太少,加之演出前半段長長的催眠性的頌唱,我打了兩次小盹,暴殄天物。 其中有一節男舞者腰間披掛性感的襠布。 過後我和蕤都說,那塊以黃色綠色為主的襠布似乎有意模仿著巴西國旗的配色呢!所見略同,大有欣然之感。

巴伊亞民俗舞團宣傳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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