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巴西巡禮2022(之一)· 初見里約熱內盧

這位原籍智利的瘋狂藝術家(比卡耶塔諾還小四歲半,恰與家母同歲)死因成謎,或與捲入販毒團夥仇殺有關,卻也死得其所,倒臥在自己窮盡一生造出的彩瓷台階上⋯⋯
拉帕拱橋 photo: Silvano

5 de Junho, domingo 6.5,星期天

美聯航的班機UA1444上午十一點自三藩市機場起飛,逆著太陽飛行,下午五點抵達休斯頓。 兩地時差二小時,實際上費了四個鐘頭,並非六個。 旅伴蕤需要晚兩天出發,事先將她的美聯航休息室使用券贈給我們。 可是那裡和航班上一樣無甚可吃;我連喝兩紙杯番茄蔬菜湯后,和K商定,離開。 方才航班上戴口罩的乘客本已很少,得州機場裡熙來攘往,遮面人更顯與眾不同。 東亞胃咕嚕咕嚕的K,遇見一家有中文招貼、名為Little Purse(小錢包)的餐館,看著像樣,慫恿我進去吃日式拉麵。 端上來只見麵條相黏,味如嚼蠟,正可謂breaking bad,壞到跌穿底線了。 吃掉豆芽,我早早擱筷放棄。 既然是點餐機先付後食的貨色,抱怨也無用,唯有予以差評。 群眾肚中雪亮:這家的谷歌評分是2.6/5。

6 de Junho, segunda-feira, Rio de Janeiro 6.6,星期一,里約熱內盧

第二程從休斯頓飛往裡約熱內盧湯姆·若賓(Tom Jobim)機場。 以作曲家命名一個大國的主要機場,倘非絕無僅有,亦當屬罕見。 時間從晚八點至次晨八點多,實際飛行十小時。 飛機上看了《逃離德黑蘭》(Argo)全片,1979年營救伊朗所劫持的美國外交人質的故事,帶點驚險和動作片性質,適宜旅途勞頓中打發失眠。 讀畢Daniel Mendelsohn關於「環狀敘事」的小書Three Rings,接著讀圖書館借來的Jeanette Winterson歷史小說The Passion,以拿破崙戰爭時代為背景,是蕤大學時的最愛,我覺得好看而寫得不夠飽滿,行文間的遊戲感與詩意則令人想起吳爾芙的《奧蘭多》。

迷糊了不知多久醒來,天色微紅,飛機已在巴西上空。 筆直的航線會經過亞馬遜流域、中央高原,最後到達里約。 那部有卡耶塔諾客串的電影 “Orfeu”(1999) 里,女主角也乘坐飛機從內地來到里約,卻不如我這般山長水遠,本來只為參加一場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的演唱會。

入海關很輕鬆,客從美國來,啥也沒問。 提著行李前往抵達樓層卻必須經過一個大商場,簡直疑心走錯了。 在提款機取雷亞爾(reais / R$)紙鈔,銀行的R$:$ 匯率,跟實時匯率1:0.21相差不小,我們在兩家銀行之間選了匯率較優的0.24(另一家0.26)。 今後要少花現金,盡量刷卡。

晨早九點。 我奇怪K為何不呼叫優步而走向黃色計程車的店面;後來發現他是錯把傑瑞(葡語基礎班同學、斯坦福退休教授)給蕤一人的深夜安全建議,當成我們要奉行的守則了。 這時我說了旅行中第一句葡語:Você fala inglês? 女咨客笑稱:More or less. 黃車分區計價,聖特蕾薩(Santa Teresa)150塊,優步價只是其1/3。 一路郊區景象,我問K印象比墨西哥城如何,他說不及,與我觀感相合。 然而那次進入墨西哥城是在夜間,城市總是晚上比較美,種種不入目的細節全部籠罩在如紗溫柔的夜色燈影中。

司機指了指立交橋下流浪漢養的一群小狗,贊許道:Tudo forte! 只只健壯!

聖特蕾薩地處山坡。 我們入住民宿,不選波薩諾瓦音樂發祥地——南區(Zona Sul)海灘勝地伊帕內瑪(Ipanema)、科帕卡巴納(Copacabana)等等,單挑中這個臨近中區(Centro)的波希米亞風老城區,一來是《孤獨星球》的推薦,二來則因一點私心。 從這個位址步行到卡耶塔諾演唱會的場館Vivo Rio不足半小時,深夜(姑且假設治安無憂)歸來,邊走邊回味方才光景,豈不有趣? 記得從前在香港紅館看完show,我和同伴也喜歡走長路,一路哼著黃耀明的歌。

聖特蕾薩的坡度比想像中要傾斜多了。 驅車上去,必經長長的鵝卵石街,一般網約車司機都不太願意接單。 這一點對於此後數天的日程頗有影響。

這Airbnb套間位於一座Art Deco公寓小樓底層,比街面低許多,提著行李箱步下螺旋狀石階,有深入地心之感。十月將要大選,某些人家在門口貼了支持盧拉的政治貼紙。 開門進屋,K立刻說跟預想落差很大,三個人擠著恐怕非常局促。 他太累,倒頭便睡,我拉上窗簾。 那所謂2nd suite(第二個套間)其實是貼著山邊的一個小房間連浴室,跟主居室不在同一平面,而需要走出露台、步下鐵扶梯方能到達:走進其室內,一股霉味撲鼻。 看來蕤只能睡在「樓上」進門小廳的沙發床上了。 那張床與主臥僅以鑲玻璃的活動門相隔,彼此都缺乏隱私。

下午出門,首先走向塞拉隆階梯(Escadaria Selarón)。 當晚我在線上寫道:「我們住的民宿離它很近,在累到令我睡不著的夜機抵達后,稍事休息就去踏踏。 這位原籍智利的瘋狂藝術家(比卡耶塔諾還小四歲半,恰與家母同歲)死因成謎,或與捲入販毒團夥仇殺有關,卻也死得其所,倒臥在自己窮盡一生造出的彩瓷台階上⋯⋯牆畫中的他肩膀上歇著一隻鸚鵡,紅衫紅帽吐舌頭。 2000年,塞拉隆做了致敬巴西音樂的系列瓷磚,當然把卡耶塔諾也提到了,我在旁邊留個影。」 階梯令塞拉隆蜚聲國際,後期很多瓷磚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捐贈。 我們發現了三藩市主題的那一級台階,拍了下來。

色彩斑斕的塞拉隆階梯依著一條坡斜的街道慢慢修建起來,歷時多年。 它的兩端如今都有持械員警鎮守。 據英國《衛報》2013年Jonathan Watts報導塞拉隆死訊的一篇消息,該地區「亦因罪案和毒品而臭名昭著」。 階梯共有215級,整體呈曲尺形,拾級而上,只見左右兩旁立著民居、小劇場、國際菜系的餐館。 有一家小巷內的印度餐,巷口豎著黑板,上書:HOJE TEM CURRY. (今天有咖喱。 )

很久以後我才領悟這就是店名——今天有咖喱,天天有咖喱——卻始終也沒機會在他家吃飯。

小院內外貓兒奇多,初見十分惹人憐愛。 晚上,各家各戶將垃圾扔在階梯邊待人收集,貓兒便三三兩兩湊在垃圾袋前搗弄,甚至抓破發出酸氣的袋子覓食,使我們見了大倒胃口。

階梯上段向右一轉,通向聖特蕾薩高處,成了我們此後幾天步行回家的必經之路。

已故詩人胡續冬在文集《去他的巴西》中寫過聖特蕾薩的有軌電車:「在一個叫Lapa的地方,有軌電車從高架飲[引]水渠似的一座簡陋的白橋上開過,從山中直接扎到海邊,這座白橋幾乎與旁邊的摩天大廈高度相當。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會相信,在一座現代都市的繁華街區,在所有立交橋和車流的上空,會看見一輛破舊的有軌電車在藍天的高處慢悠悠地晃過。」 筆調美則美矣,不免誇張。 其實,這座建於十八世紀中葉、人稱「拉帕拱橋」(Arcos da Lapa) 的建築物當初確是引水渠,將淡水帶入城市,十九世紀末停止供水后,方改用作連接中區與聖特蕾薩區電車道的橋樑。 它高17.6米,跨度卻有270米,在空曠的廣場上相當雄偉。 白色拱橋下那麼多三三兩兩的流浪者,大都膚色濃黑,或席地而坐或躺臥,令人恍惚來了印度。

不時有人上前,嘴裏嘟哝著什麼,我聽不清他的葡語,只能一味說些「謝謝,沒興趣」之類作反應,但願對方知難而退。 看來此處不宜久留。 前面還有個景點Catedral Metropolitana de São Sebastião ,是外形仿若瑪雅金字塔的大教堂(有朋友說似是捲起而倒置的咖啡濾紙)。 我們步行到它面前時,門已閉鎖。 這灰色混凝土結構的教堂內部擁有絢麗彩窗,但近觀其表,只如巨型垃圾站一般醜陋。

繼續步行至演唱會場館Vivo Rio探路。 大門緊閉,售票窗緊閉,沒海報,啥也沒有,簡直不知為何而來。 亞熱帶冬季曬了一下午,空氣濕熱,苦了我們這些在三藩市灣區享慣風涼水冷之福的人,況且時差沒倒只是強打精神,這時已又累又餓了。 Let's call it a day,吃飯去吧。

打優步車去伊帕內瑪覓食,過隧道、海灘蜿蜒,意外地感到路遠。 伊帕內瑪自1950年間起便是時尚地標,我以為是曼哈頓下城或香港中環 — sorry, dear readers from HK — 那樣裝腔作勢的地方,親身走在這兒街上,卻發現它雖然車水馬龍,氣氛倒很生活化、平民化。 小店鱗次櫛比,人行道寬闊,隔些距離便會有一株亞熱帶行道樹,頗似廣州,我大可以長年生活於此。

找到一家義大利菜吃晚餐,味道不錯。 餐後信步進教堂聽了一會兒佈道。 這裡是人口稠密的鬧市,堂內坐滿信眾,全體起立詠唱巴葡腔調的聖歌,情調甚濃。

進入連鎖超市,名字就叫南區(Zona Sul),買了番石榴和果汁等。 然後過馬路在對面糕餅店買次日早餐。 K沒學過葡語,要自己挑選點心,便指著玻璃櫃檯內,舞著一隻指頭用拖腔說道:“This. Just one. This. One. And this, also one, please.” 店員會意為他夾取。

旁邊一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卻聽在耳裡,癢在嘴上,朗朗說出地道的英語:“You came here and expected people to understand English? I can't believe it.” 話音未落人已踏出店門外,揚長而去。

回程亦叫車。 有軌電車大概已停運了,車子一直沿著依山蜿蜒的鐵軌行駛。

後來,我在一本此行購買的畫冊書《Entre amigos: Carybé y Verger》上讀到關於五〇、六〇年代老薩爾瓦多(巴伊亞州首府)的記載,神似我們那天的乘車夜遊:「路上極少有私家車。 它們沿著電車軌道往來,以免在鵝卵石街上行駛而帶來顛皮震骨之感。」 薩爾瓦多,我們巴西之旅的下一站。

(以下照片,未標明攝影者的均為我先生K所拍攝。)

即將抵達里約(photo: Silvano)
支持盧拉的鄰居 (photo: Silvano)
民宿公寓下面帶一個小花園(photo: Silvano)
photo: Silvano
photo: Silvano
photo: Silvano
塞拉隆階梯的高處入口
塞拉隆階梯的低處入口
塞拉隆畫像(photo: Silvano)
看見「迎接2000年」字樣,大約可知這部分的建造年代。
拉帕拱橋
中區街景 photo: Silv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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