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泉
默泉

香港人,紙媒年代記者。嗜書如命,2017年創辦獨立出版社「毫末書社」,以寫書造書為終身職志。著有《吃一碗玉米飯,再上路》、《浮生誌》、《因自由之名》(合著)、《廢墟筆記》等。 Medium:https://silentspring.medium.com

【想像的帝國博物館 1:標本】暗黑的底色

接上篇:https://matters.town/@silentspring/382387-想像的帝國博物館-1-標本-帝國-as-a-whole-bafybeig7gej5k2p5lb6l3vcphhm43qw3ox7iakhwbv3uhsia2ay2kryxrm

暗黑的底色

Sloane在生時赫赫有名,死後卻在科學史中缺席,主要因為他沒發明過什麼科學理論(不像同代人Newton和Boyle,姓氏成為定律名稱,名垂千古),但他在帝國聚攏知識的過程中無疑曾擔演過要角。由二十多歲至九十高齡,他從未間斷地收集,付出了驚人時間和金錢。據Sloane本人評估,他一生花了八萬英鎊在收集事業上(大概可買下四個貴族大莊園),但他能成為大收藏家卻是時代使然。

來自愛爾蘭的Sloane醫師,三十出頭已深受倫敦王室和貴族喜愛,但其名氣和地位後來更上層樓(譬如1727年牛頓逝世時接任為Royal Society主席),則因為他在1707和1725年出版了兩冊《牙買加自然史》(Natural History of Jamaica)。這套書圖文並茂介紹牙買加的植物、動物、地理、氣候、人口,以至行醫病例、治安狀況、甘蔗園運作等,其中最具參考價值的是二百多幅實物大小的銅版植物畫像(Linnaeus構想分類法時,也曾參考它們)。這些畫像是根據Sloane收藏的乾標本和自行培植的活植物繪製而成。但為何是牙買加?因為Sloane處身的是不列顛第一帝國時期。1687年9月,二十七歲的他懷著興奮心情,隨英屬牙買加新任總督Duke of Albemarle的船隊,由樸次茅夫港出發到加勒比,因他剛受聘為總督的家庭醫生。

那時牙買加才被英國搶佔三十二年。1680年代英帝國的規模其實不算大。印度還不是囊中物(東印度公司規矩地經營著幾個港口,尚未建立加爾各答,也未動武取代Mogul政權)。但北美東部已有好些殖民地,並已取代西班牙成為加勒比殖民霸主。在英國本土,Sloane起程那年,牛頓才剛剛出版《Principia Mathematica》,科學方興未艾,觀察(外在世界)和收集(自然實物)漸被視為獲取正確知識的方法。所以你可想像,任何帝國新近奪得的領土,因其尚未被完整「觀察」和「收集」過,在一眾研究大自然的naturalist眼中都是閃閃發亮的寶地。

帝國殖民擴張與自然知識的建構,就是如此糾纒不清。當Sloane登陸時,他甚至期望從土著使用的草藥中發掘新商機,大賺一筆—— 就像他倫敦的師父以前發現治瘧疾的金雞納樹(quinquina)那樣。啟蒙時代人們的求知若渴,除了為彰顯上帝的偉大和建立真實無誤的知識系統,畢竟亦伴隨著明顯的財富誘因。

Physician, Collector, Slave Owner

1687年的牙買加,海盗和疾病橫行、黑奴被大批拍賣。這個時間點,距庫克船長或達爾文的科研航行還有幾十至百餘年,因此會到帝國邊緣觀察的多數是熱愛植物知識的醫師。譬如英國軍醫Henry Barham,是當時牙買加的知名標本藏家。荷蘭也有類似情況。曾任荷蘭東印度公司船醫的Paul Hermann (1646 - 1695),在駐守斯里蘭卡時收集了大量亞洲標本,這更令他後來當上荷蘭Leiden大學植物學教授。

Hans Sloane標本集裡的可可樹圖像。

年輕的Sloane自然也期望躋身標本達人之列,而牙買加沒讓他空手回。因著著複雜的殖民史,在此島嶼走一趟尤如環遊半個地球,可以收集到加勒比、美洲和非洲的原生植物。譬如可可樹就是美洲原生植物。Sloane眾多標本中,以可可豆名氣最響,因英國那時已流行可可飲料,卻未見過可可果的廬山真面。可可果由美洲開始的「旅程」是這樣的:瑪雅和墨西哥人數百年來都有飲用可可習俗,墨西哥人的做法是加入香料、辣椒和粟米,煮成一杯辛辣的chocolatl;十六世紀西班牙人殖民南美時發現了可可和chocolatl,把它調成甜飲後大受本國人歡迎,後來佔領牙買加時索性廣植可可樹,發cash crop大財。

島上豐富的非洲原生植物,則來自非洲奴隸。牙買加其時正由「海盗經濟」過渡到「甘蔗園經濟」,除了逃脫的黑人所控制的危險地區,島上大部分土地都已變成種植園:690個種植園中,246個是生產蔗糖的甘蔗園。製糖需密集勞動力,作坊環境卻惡劣如煉獄,英國園主不久即仿傚西班牙人做法,由非洲買入奴隸。

非洲奴隸由家鄉帶走的植物種子,隨著一條條黑奴船越過大西洋,來到島上紥根。Sloane在《牙買加自然史》便介紹了一種西非果仁:「它是經由黑奴船由幾內亞帶到這裡的,黑人在船上以之充饑……Liguaree區的(白人園主)哈里遜先生如今把它種在花園裡。」還有一種名為Bichy或Kola的樹,也是由黑奴帶來,專治肚痛。Sloane亦常到黑奴的小片自耕地,察看他們的自用作物,包括Phaseolus豆、高粱等。島上龐大的奴隸人口,需要有人照顧健康,這些被Sloane稱為黑醫(black doctor)的人,懂得用草藥、土方和巫術治病,連白人階級也找他們治病。黑醫因此也是Sloane收集植物知識的來源。

非洲人的身影,在Sloane聚攏知識的過程可謂無處不在,就連標本採集也是依靠黑奴。典型的十七世紀紳士,對非洲人被販賣為奴和遭受虐待是絲毫不覺反感的,Sloane就是如此一個紳士。大英博物館一號展館用了三個字來綜述Hans Sloane的身份:Physician, Collector, Slave Owner。這是相當礙眼卻又非常真實的身份組合。

Sloane本業是醫師,但回英國後娶了一位牙買加甘蔗園主的遺孀,所以他亦是佔地三千英畝甘蔗園的實質管理者之一。每年從甘蔗園獲得的三分一利潤,令本已收入豐厚的他可以更無憂地添置藏品。而且Sloane也像其他英國富裕人士般,愛買點皇家非洲公司(Royal African Company)股票賺錢——這間「公司」做的,正是販賣黑奴的獨市生意。

殖民地、黑奴、甘蔗園。剝削、死亡、貪婪。這就是知識高速積累時期的暗黑底色。標本和自然知識並不像表面看來那樣與世無爭,倒不如說,它們是帝國霸道地吞噬無限量資源和人命之後,遺留給世界的一點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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