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程洋
莊程洋

台灣人。所以捍衛自由、改革民主與追求獨立。

「該怎麼一起活下去」-一篇散文、小說的題綱

(编辑过)
作者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的人,日常生活中,常會揣想其他人的想法,反倒最後讓自己畫地自限、寸步難行。這樣的思考傾向,當心情低落,就會將種種記憶串起,並染上悲觀色調。作者近日意識到自己已無時間,又憂慮起母親的餘生。或許是因為有報名某團體的創作工作坊,覺得應該先思考一下創作的內容(但作者認為他不會獲選參與);也可能是因為看見與我有相同族裔背景的蔣萬安,那忝不知恥的公關表現,作者才寫就這文。

想寫一篇關於未能土斷的故事,大意是一個戰後中國移民家庭的兒子,以為自己可以倚靠在外學到的價值觀,從逐漸與時代脫節的原生家庭出走,才在出走二十年後,發現從本土家庭嫁入移民家庭的母親,早已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在許多為其他家族成員操煩的心思裡,保有一個希望家族能在有限的經濟水準下,能夠活得有尊嚴、活得體面甚至幸福的念頭,因此早已孤身地面對其他家人的需索無度及不負責任,這其間的各種思考。

年少時發現、卻未曾真正體會到「承擔起家族責任」是什麼的兒子,在建立起家族的阿公、阿嬤相繼離世後,才發現家中沒有人認真思考家族成員如何繼續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這也是因為再次發現父親從未認真顧及家庭其他成員的需求與期待,只會想到自己,從未與其他家族成員討論,該怎麼一起活下去。

兒子已經不期待那一個似乎應該帶領家族成員思考的父親能對他自己的狀態,說出一套讓家人能夠諒解的辯解。反倒因為離家多年,兒子對父親的狀態有許多觀察。父親依賴阿公阿嬤的庇蔭而活著,卻又抱怨被支配經濟。雖然當年三十多歲的母親有與父親提議,希望一起離開,另組新家庭,父親依然裹足不前。直至阿公、阿嬤離開,他仍是處在被庇蔭的狀態裡,轉為接受母親持家的庇蔭,但父親仍抱怨如昔。兒子想,這是不是阿公阿嬤寵溺父親的結果?寵溺是因為保守的價值觀,還是也有寵溺的條件呢?父親年少時過得非常愜意,出社會後也被安排工作,這皆來自於阿公阿嬤的社會地位及角色。而當阿公阿嬤衰老、失能直至去世,卻是母親獨自扛下持家的責任。是因為母親的工作,也是阿公阿嬤說來的工作,因而讓母親理應/不得不接受父親的逃避並擔下持家的重負,這般人情義理?因而阿公阿嬤離世後,家族成員仍活在阿公阿嬤的安排當中。兒子不解,父親為什麼就不離家呢?甚至當阿公阿嬤去世後,父親抱怨起母親未能讓阿公阿嬤處理好身後事,看似是對原本能全部擁有的遺產卻遭到兄弟姊妹瓜分而憤恨,但或許根本是父親早已沒有憑己之力生活下去的意志、信心、或是能力?兒子想,我自己又有憑己之力活下來的意志、信心與能力?

1950年才抵台的阿公,直至1990年才返鄉,所有人才知道原來阿公在原鄉有個妻子。是不是與元配的分離和阿嬤的委身,才使阿公奮力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阿嬤做為本土經商家族的千金,卻嫁給身無分文的中國移民,離家的兒子(也就是阿嬤的孫子)記得幾次阿嬤拋下自持、表露真實情緒的場面:一次是父親酒後砸碎家具,14歲的尚未離家的兒子(阿嬤的孫子)說,為什麼要這麼寵父親呢?阿嬤哭著說,因為是自己的兒子,不然怎麼辦?第二次是對著20歲的已經離家的兒子(阿嬤的孫子)微有慍色的質疑,為什麼要上街抗議。這個阿公阿嬤建立起來的家,形成家族成員的世界觀及規矩,自然的呈現出阿公阿嬤在其人生旅程中的遭遇及抉擇。這些遭遇與抉擇,對父親來說或許神秘,但他並不好奇,反正自己的人生因此被支持、被安排、被決定,或是被支配。反而離家的兒子,為了捍衛自己與家族越離越遠的抉擇,勸慰自己必須接納往後將無親人真正理解及支持的事實,加上離家後又接觸到人文科學的觀點,因此試著釐清這個戰後中國移民家庭是什麼樣子、又為什麼是?阿公阿嬤的人生遭遇與抉擇,或許被家門外的世界決定著。對離家的兒子來說,似乎能從人文科學的思考當中,找到一個對己身命運具有說服力的解釋。

只是人在一時一地要做決定,變數真的太多,離家的兒子無法從謹慎的學者口中,證實阿公阿嬤能夠寵溺父親,那些源於阿公阿嬤的政治認同及社會身分帶來的「特權」,是關鍵的因素。這也不只是源於男性而有的「特權」,父親的兄弟姊妹們,也都曾經因阿公阿嬤享有其他尋常人家的後輩未能取得的資源及際遇。這也是離家的兒子練習憑一己之力求生存之後,才能深刻感受到現實,也因更認識歷史,更感到不公。

但最不公平的還是母親要去承擔家庭的責任了!20歲就嫁入這個移民家庭的母親,自己的責任感,讓自己想要做最好的賢內助、媳婦與母親,或許因此也就甘願承擔家計,水電瓦斯電視電信費用、修繕房子更新設備無一不包,父親就算自己有月退俸,仍不時伸手要錢;而母親這幾年間辛苦工作的存款,也一筆筆地去清償另外一個兒子欠下的債務。阿公阿嬤雖留下房子,其他資產仍在父親及其手足爭訟中,完全無法支應家中開銷(就算訴訟結束,也分不到一絲一毫)。父親的其中一個手足曾經告訴離家的兒子說,自己並不在意母親是否趁著阿公阿嬤逐漸退化時,違背阿公阿嬤的意願將資產轉移至自己的戶頭裡,因為母親這幾年間真的很辛苦。這讓離家的兒子非常生氣,並且想起多年前,母親曾給自己十幾元,告訴自己這是二二八的補償金,因為母親的叔公是受難者。父親的手足因為自己在意阿公,阿嬤的遺產,卻是以肯定了母親遭受的苦難,來合理化自己侮慢母親人格的臆測。看似肯定母親對家族的貢獻,卻顯露出他認為母親理所當然要承受一切。這不就是說:苦難可以被補償,而且如何補償,也不由得受難者決定。早已理解台灣史政治正確的、離家的兒子,發現家族史與民族史相互映射。但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過主觀了,無人會認同這樣的理解。

阿公阿嬤相繼去世,讓母親承擔更多持家的責任,離家的兒子終究因為對母親的不捨,不再輕率地否定母親說「自己上輩子欠了這個家族的債,所以這輩子在償還」,以為鼓勵母親不要這樣想,肩上的重負就會減輕,而開始細緻地思考,如何協助母親過一個更好的餘生。當這樣的心念啟動,才真正體會到「希望家族能在有限的經濟水準下,能夠活得有尊嚴、活得體面甚至幸福」的心情。離家的兒子想起了自己過去幾次與人締結親密關係的失敗經驗,想起某任伴侶說「你從未將『我們』放在一起想」,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不會因為離開家庭、否定家庭,就無須回答「如何與人們一起共同生活」的難題。

親情的牽絆使離家的兒子回頭面對這個現實。母親從未否定離家的兒子的夢想,甚至從未表露自己的經濟重負。而當離家的兒子在這幾年間,逐漸發現母親幾乎是為了其他家人的生存與負債工作後,得知越來越多開銷的實際數字,離家的兒子就感到自己的生涯規劃其實很自私。離家之後,不再受到阿公阿嬤的庇蔭,確實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以為支持甚至參與了許多「進步」的議題,好像改變了整個時代的氣氛,好像有更多人可以自由呼吸了,自己的母親並未被這些政治正確拯救。是的,不能將母親視為「無力者」,應該這麼想:縱使主流價值更迭、制度變遷,務實的母親並未因此卸下重負,母親或許有觀察到社會在改變,但也不足以讓自己擁有一個擺脫當前生存難題的機會,也無法展開另類人生的想像。

這個家族的人們仍舊安身立命,也逐漸適應阿公阿嬤的離去,但庇蔭仍在,父親及其手足、未離家的兒子,仍期待母親扮演好賢內助、媳婦及母親的角色,這是阿公阿嬤留下的精神遺產。或許某些家族成員也認為,「擁有阿公阿嬤的家族」才是真正的歸屬,因此阿公阿嬤的離開,再也無法使家族凝聚再一起了。離去的兒子想,早就沒有凝聚再一起了,不然我為何會離開?反倒因為母親日復一日的實踐阿公阿嬤訂下的規矩,轉身還要回應兒子們對規矩的質疑,並讓伴侶看起來像一個適格的父親,才使這個家族能共同生活。而母親似乎也已經習慣並認同阿公阿嬤的規矩,有一年離家的兒子不想回家過年,母親仍會試探性的問:何時回來?

母親敦厚善良的性格在阿公阿嬤立下的規矩裡,繼續維繫家族的存續,與生活當中每一個遭遇到的人真誠往來,就算其他人是以某人的妻子、媳婦或是母親來認識她,但卻是因為她本身的正直個性,之後才願意繼續往來。母親的待人處事,也與父系的成員不同:不會自視甚高、不會鄙視某些群體、不會自我中心,這一切看似僅是在這個社會生存的、待人處事的基本道理,父系的家庭成員們卻難以做到,或是他們社會化後「進步」成人前人後。或許因母親的存在,這個家族也才能繼續維持一個仍受鄉里尊重的門面,保有不富裕卻平穩的生活品質。離家的兒子從過往伴侶的淚水裡,察覺到自己的孤傲性格,屢屢毀壞伴侶與己平等相處、共同生活的期盼。縱使早先從父系家族成員的性格的觀察中得到一個解釋,但仍未意識到,這是一個移民家庭是否能真正融入社會的關鍵。雖然這個移民家庭藉由媒妁之言,讓政治認同相對立的、父親與母親的家族得以聯姻,但其實是母親學著接受移民家庭的世界觀,並適應移民家庭的規矩,而非移民家庭學著融入台灣社會。

父親逃離了「讓家族能在有限的經濟水準下,能夠活得有尊嚴、活得體面甚至幸福的念頭」的任務,沒有了阿公阿嬤的庇蔭,會不會父親心裡也會想說,自己更難完成這個任務了?但這個任務是否能達成,重要且唯一關鍵僅是「與伴侶一起打造」。一再逃避承擔這個任務的父親,到底為什麼擔不起來?

如何從台灣史的眼光,來理解這一個藉由阿公阿嬤的人生遭遇及抉擇而形成的家族?家族裡頭只有離家的兒子會去想這件事。他嘗試回憶近四十年對家族成員的觀察與互動。家族的每一個人,以家族的世界觀與規矩作為起點,自己成為家族的觸角,向外與更廣大的人群互動。或許強化了、或更新了家族對整個社會的認識,可是,價值觀仍相對保守與落伍,無法認同甚至無法理解台灣社會的變遷。或許是因為家族成員,總是遷就於保守落伍的那一社會群體吧?阿公阿嬤的庇蔭其實隨著保守政治力量的衰微而日益削弱,父親繼續依賴母親所主持的家庭的庇蔭,而父親的其他手足,早就因阿公阿嬤的庇蔭,雖無人繼承了阿公阿嬤的聲望與地位,但也繼承了某些人對阿公阿嬤的認同與信任,藉此爬到某一個階級位置上,受人敬重、活得體面,但是否幸福就不由分說。

離家的兒子想,阿公阿嬤得以庇蔭家族後輩的世界,終究會消失吧?但是似乎保守的價值觀並沒有消失,仍不時聽見某些傳聞:有人能夠靠著與當道相同的政治認同,及具有影響力的社會身分,照顧家中後輩,這類「特權」的故事。離家的兒子不敢這麼想:「舊貴族」消失了,但「新貴族」上台了,所以時代的進步,只是換一批說著新說法的「貴族」嗎?這樣的念頭還是藏在心裡好了,畢竟,在正義的善惡標準真正確立前,自己作為「舊貴族」後代對當道的質疑,僅會被認為是「輸家的憤恨不平」吧…。

母親應該不會思考這麼多,無論夫家的人們如何看待家族以外的人們,母親只要與外人保持一個和睦的關係就好。平時也不用費心去想夫家的世界觀及規矩,與大政治有什麼關聯。隨著阿公阿嬤逐漸被鄉里的人遺忘,自己也不會再被刺激去思考這件事了。可能最後剩下的是一份直白的感懷:阿公阿嬤所建立起的家庭,與其它台灣人家庭不一樣。但這樣的不一樣與自己的人生又有什麼關係?又將如何決定自己的餘生?不知道。

而這到底與「土斷」什麼關係?「土斷」是指移民斬斷與原鄉的鏈結,要在移居地安身立命。一個自外於本土族群的家庭,終究要融入本土。這個移民家庭當中的某些人,「幸運的」依靠第一代阿公阿嬤的庇蔭,已經脫貧,在現實中被大眾認作成功者生存著;但當中的「不幸的」某些人,原本阿公阿嬤得以庇蔭家族成員的外在環境已經改弦易轍,因此阿公阿嬤在生前為後輩生路的種種打算,也無法兌現了,更慘的是,後輩也無自力更生的本事,甚至也沒有與家族外的其他人平等相待、共同生存的能力。

該怎麼一起活下去呢?離家的兒子想起這個家族從來沒有民主的家庭會議,就感到家族的前途一片黑暗。思考過程中也想起自己犯錯的過往,更進一步想,也發現自己被家族陶冶的性格中,那些自我、傲慢、愛面子的因子其實仍深刻影響自己的人生。該怎麼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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