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点非常self indulgent的关于公众写作的心灵历程

最近机缘巧合和朋友聊天聊到一些事情，这个其实是我挺早的时候就预料过可能出现的情况，也未雨绸缪调整过心态，只不过它也是直到最近才真正发生，并且我预测再过一段时间它就不再会是我的困扰了。所以作为一个忘性很大好了伤疤就立刻忘了疼的人，在伤疤完全好之前我打算记录一点感想，可能有些乱。

我其实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实际上现在也没有完全说服）我对事情的看法有可能能给别人带来帮助的人，并不是天性很擅长归纳说教的那种。我早期开始写学术圈指南的时候，其实做过非常多的市场调研，看过好多别人写的东西，基本上只要有一个人写的我感觉并不完全是错的，我就不会写这个话题。后来我也是实在找不到好的资料，犹豫着分享了一些我自己的看法，然后受到身边人大力支持，才一点点说服自己多写的。这个心理吧，说好听了好像是谦虚，说难听了其实是在逃避责任。因为一件事如果你的认知和别人都不一样，只要你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哪怕你是对的，最多也是没有帮到别人。但如果你说出来了，万一又说错了，有可能会害到别人，自己也肯定会丢脸。所以说做的事越少，就越不会出错，其实是一种怯懦。（我没有说这个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说谦虚并不完全是正面特性。）

在谦虚/怯懦的同时我还有一种个人英雄主义，这也是一个有正有负的特质，现在我也在慢慢改，不过进度比谦虚要慢（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谦虚了！）。这个事说起来其实很简单，甚至挺单纯天真naive的。我不是一个能够把系统打破重来的人，没有那么大创新能力。我就是那种，受到不公平待遇之后会非常生气地说【TA这么做太不公平了！换我来做能做得更好！】这个可能不少人都想过，但我会很当真，就会努力成为一个可以让我【换我来做】的位置。有的时候努力成为这个位置之后会发现，诶，好像我也不能做得更好。这个时候其实我已经成为了我一开始骂的那个人，也会受到和我之前一样的后辈的指责，我其实也很理解，因为我以前也骂过，所以我一般不会记这个仇。当然了被骂肯定不舒服，所以这其实也是一个做的事情越少越不会出错的情况。

在这两个心态夹击之下，我以前一直是那种半推半就的态度在做事。比如说我早期在豆瓣上写指南，用的青行灯这个名字，其实是我瞎取的。当时没有固定网名，每个平台都会换一个，正好豆瓣就是青行灯。之前还在知乎答过点题，用得也不是这个网名。当时在博士系里做过一些事，也基本是打着系里的名义，属于硬给系里塞credit那种。比如我当时在做Wonder（https://wonderphilosophy.com/ ），其实是想把它做成一个系里的活动，你看我自己的名字（以及两个其她主创人的名字）根本没有出现在主页上，因为我不希望把它做成一个我自己个人的事。甚至我一开始写英文博客，也拉了几个朋友一起，想写成一个科哲的共同博客。（结果朋友都迅速坑了就只有我还在写= =）

为什么不愿意弄成我自己的东西呢？现在回想起来，有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上面提到的怯懦，害怕承担责任。如果这个事情没做好，或者甚至做错了出了岔子，我希望能有人陪我一起。倒也不是帮我垫背吧，但就是担心会变成众叛亲离那种情况，想着至少要有人一起商量。第二个就是和个人英雄主义相关，就是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做这个事是有什么自私的念头，是为了钱啊虚荣心啊或者学术圈里大家的吹捧啊之类的，感觉会很icky。所以我觉得把这些东西和我自己隔开来，不论是用网名隔开还是用系的名头隔开，就会避免这个担心，或者至少在有人质疑的时候别人可以帮我回一句“都不知道这人是谁，上哪拿好处去？”

有两件事让我改变了想法。

第一件事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博客的时候。当时我也考虑过开假名博客，因为用英文写哲学就完全是在给我圈内同事和上司写了，这个犯错之后风险有点大，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后来发现其实没有那么多人读……但是一开始非常紧张。）那时候我经常在油管上看到一个澳大利亚名叫Tara Brabazon的教授的讲学术圈的视频，有一天我忽然看到这个（https://youtu.be/qfaaY_KhhEs?t=924 ）是讲journalism的。视频本身就是大概介绍了一下journalism是怎么回事，但是在15分钟那里她给观众提了一个警告。她说：我需要警告你，如果你选择在网上写作，一定会有人伤害你、攻击你、对你说一些你无法想象的话语。所以你需要保证自己足够坚强，内心足够坚韧，不然的话不要在网上写作。

虽然我一直不觉得我是一个内心很坚韧的人，但是听了她说的这段话，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内心大概是没可能变得更坚韧了。如果我现在不去做网络写作，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做了，因为等待是无法让我内心变得更坚韧的。如果我现在害怕犯错，等待不会让我不害怕犯错，更不可能让我不犯错。然后我意识到，比起犯错，我还是更恐惧【一辈子都不会做】这件事。既然等待没有用，那我不如现在就做。（这个故事当时记录在了博客上，不过是英文的 https://asymptoticphilosophy.com/on-social-engagement-and-being-strong/ ）

大概一年之后，我读了一本书，叫做《Politics Is for Power》（作者是Eitan D. Hersh）。我也不记得我一开始为什么会读它，因为我其实不喜欢看这方面的书。这本书讲的是美国很常见的一个现象，就是很多人会天天看新文，一边看一边骂。大选将至的时候对每个候选人如数家珍，和朋友家人一见面就要讨论，可能最后还会吵起来。这个现象被作者成为political hobbyism。作者在书里说，这种行为对于改变社会来讲其实是没有一点点意义的，这个就跟球迷看球、歌迷追星一样，就是看个热闹，满足自己罢了。如果真的想要改变世界，就需要诚实地看待politics本质是power这件事。也就是说，它本质其实是一种权力的互换。比如书中提到一个例子讲的是一个乌克兰社区，有一个“社区老大”，城市里几任市长省长都知道，只要和这个老大搞好关系，选举就可以稳赢。作者就去采访这个神秘的老大。老大就说，最开始他就是非常热心，会帮新移民做翻译，开车带他们去办社保，帮他们跟社保的人理论之类的，渐渐地在社区里就非常有名。后来有一次城市要做一个新规划，会影响他们社区里的很多人，大家都很着急跑去问他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强撑着去找市长候选人问。有一个候选人就说，如果我当选，就不会这么规划。于是这个老大就发动整个社区的人投票，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注册选民，帮他们跟上司理论要投票日假期，再开车带他们去投票。然后这个候选人就当选了，之后就对他们社区非常好。

当然这个模式也有很多弊端，作者在书里也有讨论，这里我就不再说了。但是作者提出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你希望对世界做出改变，你其实需要权力。一边说着要改变世界一边又表现得很清高不想要权力，除了能让自己感觉良好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读过这本书之后我顿时就释然了。我为什么会写这些指南，因为我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是更好的，所以我希望大家能按照我说的来做。但是我凭什么让别人相信我，按照我说的来做？我必须向读者证明我是拥有“给别人指南”的能力的，不是拍脑袋想的。所以我需要把我自己的credential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可以有理有据地判断我是否有资格给别人指南。所以我不能躲在网名后面。我嘴上说着好像是我写东西是为了传播信息而不是为了给我自己贴金，本质上其实还是一种怯懦，因为我如果真的希望我传播的信息有人愿意收的话，我必须给自己贴金，必须要有站在自己作品背后接受批判的勇气。

也就是读过这本书之后我决定开了这个公众号，把文章存一存，并且把青行灯这个网名和我真实身份链接在了一起。（当然后来我现在说得雄心壮志，本身其实勇气并没有那么充足，所以我一直没有发展知乎，从来没用过微博，后来豆瓣也退了……所以我很佩服能在知乎微博发展的人。）

我之前说个人英雄主意也是既有正面又有负面的。我一开始的想法其实非常传统武侠，就是我一个救世主一样出现在谁谁面前，帮TA们解决难题，然后受到一系列崇拜的目光。真的，我小时候看武侠小说一直都是带入的大侠视角，看《天龙八部》别人都喜欢段誉就我喜欢乔峰……（跑题了

所以我一开始做事其实非常想一出是一出。我博士期间做的事，比如Wonder啊写博客啊给系里搞climate survey啊，全都是我自己起的头。虽然我有好好做市场调研，也喜欢拉人入伙，但从来也不会想要加入已经存在的组织，因为感觉那样就是给别人打工，不是我自己当英雄了（= =）。后来事情做多了之后渐渐意识到，如果真的想要做出改变，总是自己起头是做不到的，我必须学会跟别人合作。

真正教会我这件事的是一个学妹，这里就不提名字了。她很擅长跟别人合作，后来有个机会在系里起了一个新头，要找人做事。当时我是很适合的一个人，但我很犹豫，因为要和别人合作。但是因为实在很适合，而且学妹好像并不觉得这会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我就硬着头皮上了。上了之后发现，诶，好像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并且好像真的能够出现比较好的效果。也因为这个事，我后来才有勇气决定加入我这个方向的职业组织。

写到这里已经不太记得一开始想要表达什么了_(:з)∠)_ 可能就是想记录一下这个过程吧。其实整个过程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又一个克服恐惧以及羞愧的过程。一开始会恐惧犯错，觉得不说、不做就不会错，会觉得我希望别人听我说话是很羞愧的一件事。如果把真实身份放在作品背后的话，会恐惧别人说“就你这个样子还教别人呢？？”（其实当时找工作找不到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最后退圈了会得到这样的评价……相比之下工作本身倒反而不是很在意）和别人合作做事情的时候，其实也很恐惧这件事不是我起的头所以会卡到我的短板，或者是我要为别人背锅。以及在加入比较正式的组织、成为有一点权威的人之后，从后辈身上感受到的不信任也会非常担心。有的时候因为过于恐惧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会因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

不过我觉得怯懦和羞愧是不太可能离开我了，毕竟是个被社会规训了几十年的女人。我现在的收货就是学会了无视自己的怯懦和羞愧，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当然了因为太过擅长无视自己的情绪以导致有时候因为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犯下愚蠢的错误，这个也偶尔会发生。但是本来与怯懦和羞愧做斗争的一部分就是面对自己的错误，毕竟我已经决定了要去做可能会犯错的事，哪怕这里不犯错，别的地方总要犯错。

不知不觉写了好长，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会看到这里。这也是我难得的self-indulgent写作。不过还是希望能对一些人有所帮助，至少如果你现在处于非常恐惧不敢开始的情景，可以看到我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