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灾难

按:《灾难》写于2019年12月初的北京。短短一个多月之后,中国大陆爆发瘟疫。或许我已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是什么呢?山雨欲来之前的狂风。


医院照常挂号收费,银行照常开门营业,照常红灯停绿灯行,照常有人给你扶门,有人说不好意思借过,有人来帮你推卡在马路牙子上的婴儿车,有人说啊你的头发梳得真好看。有时你觉得你听得懂这种语言多么好,你在其中游刃有余,游刃有余地判断自己的处境,完全可控。你知悉一切人的一切秘密,逃不过你耳朵的窃窃私语。你周围的人在恋爱,在吵架,在开玩笑。你的邻居的孩子开始学小提琴了。你的另一个邻居找了小时工,一个周末他们在电梯间互相道谢了半小时。这些人像永恒旋转的星球,永恒旋转在你四周,是他们提示你世界还照常存在。(真的,有时你觉得高楼大厦只是虚假的舞台布景,这一点你和萨特想到一起去了)

到了美国就不一样了,你像聋子,像哑巴,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也不知道那些黑人在笑什么,只能落荒而逃。你想起一个在街上突然向你走来的男人,ma'm,excuse me,他说。你假装听不懂他说什么,或者,你假装自己是个聋人,加紧脚步走开了。你生怕他追上来朝你开枪。以前在波士顿也是这样,一个中年女人在无人的街道向你走来,理直气壮地拦住你的去路,找你要钱。抱歉,我不明白,你说。她立刻生起气来,看样子似乎压根不相信华人里还有穷鬼,要么就是咬定了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在旁边就是你住的Baldwin公寓,你上几级台阶,开锁进了公寓大门就甩掉了她。

每次去超市采购是最费劲的,这个地球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向消费者供应着无数的全麦面包,无数的牛排,无数的咖啡和调味酱。你每次都要花好一会儿功夫,挨个读完十几个包装袋上印着的英文字才能挑出你想买的东西。你老买错面包,因为不认识那些不在考试范围内的英文单词。例如,cinnamon。你尤其不喜欢cinnamon的气味。

你不理解那些美国人,不理解他们只穿着一件连帽单衣就在零下的北风里独自跳舞。你躲在暖气充足的公寓里透过窗子看着那跳舞的人,对此作出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是个流浪汉,但此人生来就有自由的灵魂。很多年前你还年轻的时候会陶醉于类似的语句,但现在不了,现在你开始怀疑“自由”二字的真伪。或许那只是一种类似于“永动机”的臆想。但那些美国人也未必理解你,他们只是友好罢了。他们不理解你们这些漂洋过海非要来西半球活受罪的东方人,但她们会拉你去参加旧金山反堕胎声援集会,称呼你为“honey”或者“sweetheart”,告诉你上帝将保佑你和你的孩子。太阳是那么刺眼,到处都有教堂和十字架。你无法说出你的想法,你发觉面前这个美国女人的人中很浅,她拉过你的手,夸你英文说得好。老实说你并不喜欢肢体接触。你孤苦伶仃地转过身,就像走在命运的永恒反光里。当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你周围的美国人似乎都在享受寒冷,敞着牛仔服,光着小腿。紧接着你就在回公寓的路上遇到那同一个人,他似乎提前做好了准备,算准了你的时间和路线,就在公交车站等着你回来。

你从他身后走过。这次他没再说什么excuse me。他也像根本不认识你,直直地盯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谢天谢地。

现在你回想起这些,总怀疑是做梦,别说人家不信,自己都不太确定。就像那个春天你明明在公园旁边遇到一只狼,回去说了,谁都笑你,都问你:你拍了照片没有?你说:我吓都吓了个半死,怎么还有时间拍照片?于是他们全当你说笑话了。后来你还真去网上找了,七年前那里确实有狼出没。

不,亲爱的,那不是狼,就连你的一个美国女朋友也这么说。

那是一种在野外活动的会吃狗的狗,她说。

你没记住那种在野外活动的会吃狗的狗到底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当时它跳上围墙与你眈眈对视。你穿着件COS的明黄色透视针织衫,落荒而逃。在美国,就连动物都让你落荒而逃。对了,其实你不敢走快,那一瞬间脑子里记起来:狼这种动物,你越跑,它越追。你也不敢回头,强作镇定地向前走,转过街角才撒开腿狂奔起来……可现在你认为是一辆疾驰而过的红色丰田吓跑了狼,救了你的命。

但是回到这里,每个春天你会读E.B.怀特,每个初秋你会听陈珊妮,冬天的时候,如果下雪你一定会回忆起2009年,那一年雪来得特别早,光11月就下了三场大雪。那时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有天他说:你的发型像八十年代的日本女人。后来你们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气,但你还是送他去坐地铁。当车门还没关上时你们一个在车厢里一个在车厢外,互相怨怼地瞪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车开走了,你回家,洗他的白衬衫。还有另一个人,你们在一起时最喜欢坐地铁,为了在一起呆得久一点,有时你们多走几站路才进地铁站。你们是那种会遭人妒忌的恋人,你送我,我又送你,这么来来回回地坐地铁,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分手。其实第二天一早就能再见面的呀。反正那会儿有的是时间,哦还有恋爱的情绪。至于另一个人,他对你说:我觉得天气一暖和了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他说得对。

除了最近物价涨得太快,你似乎感觉不到这里有什么不好。这里无论刮风,下雪,你都觉得与你有关。昨天你因为一件事去了你曾无数次开车路过的地方,去早了,和一个保安聊了很久。他眉目端正,牙齿雪白,十分健谈——或许也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跟他说话了吧。但他不知道,你在笑,你却很悲伤。他在笑,他也同样悲伤吗?后来你疑惑地望着那些立交桥,灰蒙蒙的天空,乌云的缝隙。人们行色匆匆,你倒发现了一个和你同样疑惑的人,把疑惑的视线投向一座摩天大楼,就仿佛是在看一出虚假的舞台布景。天气预报说夜里有暴雪,那似乎是“你该给某人打个电话”的另一种说法。这件事绕在你心里很久,等你终于打开手机通讯录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删掉了那个人的所有信息。其实如果非要找是可以找得回来的。但你没有。你坐进车里,按照掉头标识驶向北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潇洒如此冷酷过。你已不再唏嘘,你甚至深感命运的善解人意,你在黑暗中说:谢谢。是的,除你丈夫以外,换任何一个人留在你身边都将酿成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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