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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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短篇小說]《桂花魂》(二)

隔天一早是岸帶著相機出門,信步在質樸的城市,兩旁茂密的大樹遮住南國艷 陽。

「年輕人,你是攝影師嗎?幫我們拍一張好嗎?」

是岸聞聲轉過頭,說話的是個坐在大天后廟前下棋的白髮老頭,他說著一口極 為流利的關東腔。

「您的日語說的很標準呢。」是岸走向那群老爺子。雖然總督府正推動皇民 化,但那老爺子的日語有濃厚的關東腔,足以勾起是岸的鄉愁。

「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是東帝大生,在東京待了二十多年。」

「哦?」是岸聽聞東京帝國大學的名號不禁肅然起敬,更何況對方還是個臺灣人。「老先生,您要我拍你們下棋的樣子嗎?」

「不不不,我們想跟這棵桂花樹合照。」老爺子指著廟旁開著黃色小花的樹,那樹不如榕樹高大,散發一股幽香。老爺子又說道:「臺南城內有不少百年桂花樹,最老的那株前清乾隆年就在啦。一群老傢伙也不曉得何時會離去,想跟它留個影也好。」

「我很樂意幫忙。」是岸便指揮著幾位老爺子,然後架好相機為他們拍攝。他想起以前父親也常在路邊替人免費拍照,儘管是皇親國戚御用,他父親卻鍾愛市井小民平凡幸福的表情。 說到底我也只是個小老百姓啊,果然還是這樣的幸福跟我比較契合呢。

「父親……」

「大哥,你一直發呆在想什麼呀?」

回過神來,是岸才想到自己已經走回住宿處,侍女剛端來晚飯,綏甯又忽然冒 出來。

「只是想到了我父親。」是岸落寞的說。

「大叔啊,」綏甯嚼著雞腿,伴著無聲的氛圍吞入肚內,「大叔他是怎麼走的 ?」

是岸無語,靜默看著落日西溶,將思緒灑在滿天紅霞上。綏甯站到他面前,擋住淡紅夕日,半黑的臉龐更顯精巧的五官。薰風振起樹梢,飄來一陣花香。

「大哥?」

「這是……桂花的香味?」是岸站起來,找尋這熟悉的味道是從何來。

「這裡本來就種很多桂花啊,但要到另一面才看的到。大哥,說說大叔的事好不好?」綏甯輕輕拉著須根的衣角,用著不像她的溫柔語氣懇求道。

「哦,好。」是岸愣愣地點頭,「父親他……諾門罕發生戰爭時,父親執意要到戰場拍攝,他不顧眾人勸阻,跟著軍隊一起到戰場,在交戰時被輕機槍流彈 射中,子彈穿過腹部,擊中腸胃--」

綏甯突然抱住身子大叫起來,一臉恐怖的樣子。「被子彈射中,跟被刀砍到一樣痛嗎?大哥,還是別說了好不好……」

她害怕的模樣卻不像戲謔,彷彿真實見過戰場的殘酷,夜幕吞沒餘暉,也蓋掉她眼中光采。

是岸知道綏甯想幫忙分擔煩憂,他莞爾,輕輕撫著綏甯的頭。一個妙齡少女的確不適合聽這種故事。

「第一次跟父親去歐洲時,父親拒絕皇室的公費,而是去當地替人拍照賺旅費。現在想想,他真是拍照成癡。」

「歐洲是什麼?」話題一轉,綏甯便從可怕的氛圍裡脫出來。

「那是在一個離這裡萬里遠的地方,妳沒聽過嗎?」是岸很驚訝地問,畢竟以這家族的地位來說,即使綏甯沒出國留學至少也會受過水準之上的教育,五大 洲的地理觀念應是基礎。

綏甯咂咂嘴,「我連這院子都沒踏出過,何況那萬里遠的地方呢?」

「妳是說妳一直待這宅院裡?」

「嗯。」

「連街上都沒去過?」

「也不是沒有,但有一陣子沒出過門了。」綏甯莞爾點頭。「而且,我也很久沒跟陌生人說話。」

「既然如此,我向妳父親建議,讓妳出去走走,散散心對身體也好。」

綏甯立刻拉住他的衣角,「不行不行,大哥你若真心為我好,就什麼也別說。」

「為什麼?」

「就當為了我好吧。大哥,你既然去過這麼多地方,說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是岸只得讓步。不過話說回來,他貿然替綏甯說話也不合常理,照這情況來看,綏甯應當不能隨便跟其他男人談天。

看著綏甯純真的笑靨,是岸放鬆僵硬的身體。從日本開始,說了許多光怪陸離的神話,綏甯不時發出「哇!」的讚嘆聲。

正講到歐洲的科學進展,綏甯忽然像兔子一樣敏銳的站起來,她向是岸眨了眨眼,這時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須根先生,老爺請您到大廳去,州長來訪了。」

跟昨天一樣,侍女一來綏寧便逃得無影無蹤,跑得比狡兔還快。

是岸猜不透這個千金小姐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

接連幾天夜裡是岸跟綏甯講了許多故事,從日本說到英吉利,將世界各地的奇聞軼事風土人情說得活靈活現,樂得綏甯手舞足蹈。

「大哥,你真的知道好多東西唷!」

「多看書,多出去走走就能遊覽天下。」

「這天地真得好遼闊呢,可惜這麼多年來我都只能守著這一小塊天地。」綏甯感傷的說,彷彿像個年邁百歲的老爺子發出喟嘆。

「哈哈,妳這小姑娘才幾歲,等長大了妳父親一定會讓妳出去遊歷。」

「我才不是小姑娘!」綏甯嘟嘴,賭氣似的撇開頭。

「好了好了,大姑娘別生氣,成熟的姑娘可不會這麼小心眼。」

「哼。我就是不成熟啦!」

綏甯的反應讓是岸忍不住笑,「這樣吧,以後有機會我帶妳到處去走走晃晃好不?」

「真的嗎?大哥你可不能說謊喔!」但她旋即又落寞下來,「可是…可是我根本不能……」

「怎麼了?」

「對了大哥,你不是說正在跟美國人打仗嗎,去南洋好危險的,你能不去嗎?」

「如果退縮了,我會對不起懷抱珍貴情操的父親。」是岸義正嚴詞地說,但他一瞥見綏甯垂下的眉尾,便又笑道:「有滿天神佛庇祐,我一定會平安無事。」

「戰爭好討人厭……綏甯討厭戰爭……」

又有誰是喜歡打仗的呢?但皇軍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為了大東亞共榮圈,只有清除海洋彼岸的阻撓者一途,只是綏甯恐怕還不能明白皇軍浴血奮戰所追求的理想有多崇高吧。是岸看著綏甯清瘦的背,忖著她總有一日會懂。

「大哥,我要走囉,明日再來找你。」

「好。」是岸點頭,不過綏甯也沒回頭看他。

這次侍女並沒有出現,再將視線轉回去,綏甯哀愁的背影早已消失無蹤。為什麼這個小姑娘總是這麼神秘,一下大咧咧一下又充滿哀色,是岸抬頭向天,但星子被一層雲蓋住,夜色如他的思緒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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