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明
理明

熊的光

许多网络小说里对主角非常重要的人都死在了青春期的车祸,但我和身边人都并未遇到,又或许因为我们并非主角。

01

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唱歌吗?

我仍旧是茫然的。就像热时昏睡,冷时也昏睡。

02

早些时候,童雨还在小熊酒馆搞青少年乐队,团名叫ENDLESS RAIN。她们办了一场题为“雨天不插电”的小型live,二姐和我在观众席上。小熊酒馆那天还点了壁炉,后来再去却不见了,但我记得那天一定是有壁炉的——木柴和雨滴一直簌簌地响,童雨唱了一首歌词特别破碎的歌,拍子拖沓又迟缓,我靠着二姐的外套昏昏欲睡,醒时已经是谢幕了。

童雨站在台上轻声说:“谢谢大家,我们是ENDLESS RAIN,我是主唱熊光。”

小熊的熊,光明的光。一个陌生的名字。

“哦,一个以前的朋友,”二姐告诉我,“不过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是多久?”

“好几年了吧。”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如果我见到她,应该怎么做?”

我捧着二姐的校服等她回答,但问得多并不能让她再对我多施舍一个答案。她轻轻掸着烟灰,站在小熊酒馆门外和童雨边笑边说话,路上的车逐渐变少,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那晚我隐约觉出一些无法言说的事情,但二姐、童雨还有乐队的人都保持着沉默。最后童雨拿走了二姐手里的烟,在墙上摁灭,“你先带着妹妹回家吧。”

高中生抽烟大多为了装酷。我试图理解二姐,她总是穿着泛黄的校服,兜里揣着钥匙餐巾纸和皱巴的纸币。我常常坐在教室里,见到她站在高中部的走廊里发呆。我知道她发呆的时候一定是在听MP3,后来这只MP3到了我手中,可是在我读高二的时候就坏了,变成电脑无法识别的设备,只能充电听里面的旧歌,那些歌也停留在了那个时间。

03

再次见到童雨是一个星期三,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第二天是中考日。童雨当时还住在叫做某塘的地方,没有演出的白天就盘踞在只有一把椅子的屋里抽烟。她夹着烟摆弄手机,一出神就会被烟头烫到手,被烫到就会一激灵,手机慌忙掉在地上,在凹凸不平的木皮地板上缓慢地打着转,放“麦田守望者”的歌。她就着珍贵的烟蒂猛吸一口,却不咽下去。我躺在地板上看着她绿色的T恤和淡粉的皮肤,在逆光中变成一只未熟的番茄,浸泡在烟油里,掺着其它物质的气味。她说那是松香,给乐器用的,很贵。我说你家大人呢?她说我家没有大人。我说,那真好。

那晚我在童雨家睡。她家就在我考试的中学对面,毗邻一大片耕地改成的工地,夜里轰隆作响,但校园里是一幢幢崭新的红房子。我和她谈了很多我对那所学校的向往,谈得口干舌燥,她催我早点睡觉。但凌晨渴醒的时候,我看到客厅里还亮着灯。童雨抽烟抽得太凶了,尽管二姐说她平时不这样。我那天穿去的衣服后来洗了几次还是觉得能闻见一股飘忽的烟味。也是直到发榜我才知道,原来童雨就在那所学校读书,是很好的重点高中。

童雨说:“你说的那么憧憬,让我想起来很多已经忘了的过去的事。”

“为什么你们都在说过去,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吗?”

“只是过去而已,”童雨摸了摸口袋,笑了,“你姐把我的烟弄走了,不让抽。”

“她很怪这人。”

“是啊。”

04

还是在小熊酒馆。童雨带我去了小小的、简陋的后台,只有一面化妆镜,不过竟然是带灯的那种。那一年她们也不过十八岁,但好像生活在另一个断代。我问她,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熊光?童雨说,这得问你姐姐。

然后二姐就来了,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没洗头,穿红色T恤和校服裤,背着一只小小的琴包。童雨说那是小号。我竟不知二姐还在吹小号。她小学时在少年宫吹过一阵子,不久便因为和演奏队同学打架被开除了。她就是这么一个在少年宫都会被开除的人,好像从来都只能做个编外人,什么事都没做成过。

童雨罩了一件磨毛的皮夹克,在冷气不足的屋里走来走去,不一会儿憋出一头汗。还好夏天是不会点壁炉的。我坐在童雨身边,她捧着歌谱,好像上面潜伏着某种危险。二姐拿出小号仔细擦拭着。那些事情仿佛还是昨天,那些五线谱就像是夜晚的海面。小熊酒馆的舞台十分昏暗,只打了一道顶光,她们的面孔像山脉一样起伏,歌声和掌声则更像是潮水。某一瞬间,大约是灯光——或者声响——聚焦在了同一个频率,我仿似在她们两人身上看到了同一个人的身影。

童雨谢幕。“谢谢大家,我们是ENDLESS RAIN,熊光。”

05

我曾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夏天追踪过熊光的痕迹。不知道这些事现在还能不能拿出来说,毕竟那时为了找人我在很多论坛里面都发过寻人帖子,包括我和二姐都念过的初中、童雨的高中、二姐的高中,还有一个本地的乐队论坛。

然而回帖中的收获极少,因为二姐在学校的存在几近透明;倒是有认识童雨的人,但风评意外地差。起因是一个用着初始头像的账户说童雨顶替了熊光在乐队演出,不仅抄袭熊光的歌,连名字都抄袭。但这个人自己也没见过熊光本人,只知道大概是一个女生,好像在上高中之前就和童雨认识。

后来的事都是后来的了。我去了童雨的高中读书——那些我梦中的红房子——却离二姐和童雨都越来越远。二姐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也不知道到底在学校里学了什么;童雨则休学了。我翘了一次晚自习去找她,那天她没有演出,在小熊酒馆门口帮老板擦玻璃,旁边放着一桶兑了清洁剂的水。她没问我怎么找来的,提了水桶带我进屋取暖,又给我弹了两首歌,然后在寝室门禁前把我送回学校。

我突然对这些照顾孩子一样的戏码感到抗拒。在那个冷锋过境的夜晚,我不顾一切地要跟她回家,像只被她收留的流浪狗,并且坚持躺在看得到她的地方睡觉。那时这么做只是出于直觉。到了凌晨,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看到童雨的身体都变得半透明,正在像烟一样散去。我扑到她身上,她又安然地坐在昏暗的灯下,用黑色的眼睛看我,散着镇静的体温。“你还会走吗?”我一瞬间觉得很无助,抓着她的肩膀,那明明摸上去和我一样都还是少年的身体,却包裹着我不曾理解的深沉和尼古丁。“童雨……童雨……你还要去哪呢。”

“很多地方。”她哑着声音轻轻说。

童雨捏了一晚上的烟盒,最终还是没有抽。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克制着抽烟的欲望,彼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嗓子已经坏了。那盒被童雨捏皱了的烟被我偷拿了去,一直放在书包里。我渐渐学着她和二姐的样子变得沉默,在走廊听MP3里重复的旧歌,一个人想很多事。只在对单调感到厌烦的时候把手伸进书包深处,摸一摸那盒皱巴巴的烟,直到潮透了才扔掉。

06

许多网络小说里对主角非常重要的人都死在了青春期的车祸,但我和身边人都并未遇到,又或许因为我们并非主角。童雨自然没有死,只是像从前的“熊光”一样不见了。她把那个奇怪又空洞的“家”留给了我,后来我走读的时候就住在那里。二姐好像对此没什么反应,平淡地度过了她的高考,去另一座遥远的小城上学。

然后事情逐渐变得诡谲。仿佛所有人都在这么一段诡谲的回忆之后意外地成为了大人。再没人提起ENDLESS RAIN和熊光,也没人提起童雨唱过的那些从未发表的歌。小熊酒馆不知何时转让了店铺,那与我素未谋面的老板亦是凭空消失,我再也无从考证那里究竟有没有过壁炉。

也忘了是从哪年寒假开始,二姐突然变得“普通”,有了整洁的外表,做着一些正经事,无比正常地说笑——她以前从未如此,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独我一人还时常忆起那个总是穿着泛黄校服的二姐,兜里揣着钥匙餐巾纸和皱巴纸币的二姐,站在高中部走廊发呆听MP3的二姐。明明MP3里的歌还停留在那个时间,是一份比山还重的铁证,可什么也证明不了,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问二姐,童雨呢?

二姐讶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她很好啊。

我问了她很多,包括为什么童雨那时自己住在郊区,为什么休学,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不再唱歌。意外的是,这些问题都有着简单又明确的答案,比参考书的答案还要简洁。没有人能解答为何那时一切都如此神秘,又如此令人忧郁。

“可她那时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死掉,你们都好像一只脚踩在死亡的边缘。”

然而二姐只是笑,“你都在想什么啊。”

又说,“你想找她的话,我把她电话给你啊。”

我顿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大概有些事已经不重要了。

原稿定于2022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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