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期更新 連載小說 | 三千 第三章 D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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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儕[1]會得[2]生毛病。小到咳嗽感冒發寒熱,大到肝癌腦梗胰腺炎,生毛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體[3],所有人也肯定儕能接受這觀點。可是,不是所有人儕能接受“每個人都會患上精神病”這樣的觀點。嗯……在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甚至還沒搞清爽[4]“神經病”告[5]“精神病”兩者的區別,伊拉[6]對精神病的抵觸程度,絕不亞於對死亡的忌諱程度。
然而儂看!這兩隻咋巴[7]女人,從伊拉小人[8]養出來開始,就辣海[9]不停地胡思亂想,焦慮不止,七嘴八搭[10],相互別苗頭[11]——
“阿拉[12]兒子現在十個號頭[13]大了,最近歡喜辣辣[14]屋裡[15]到處敲敲打打,大概是有音樂天賦哦!?儂講,我應該讓伊[16]去學鋼琴好,還是學小提琴好啦?”
“阿拉囡兒[17]會得講‘Banana’了!口齒清爽!啊呀……我應該拿[18]伊送去幼兒園雙語國際班伐[19]?儂講,是勿是現在阿拉囡兒去學了走貓步,等伊大起來,尋個老公就能尋著條件好個[20]呀?儂講呀儂講呀!儂快眼[21]告訴我呀!”
儂再看!這是上海老太夏奶奶!最近伊覺著,自家兒子囡兒對伊百依百順,是表面的!是假的!伊拉肯定想趁伊不在屋裡的辰光[22],拿自家[23]現在蹲[24]的老房子賣脫[25]!讓伊變成功[26]無家可歸的窮老太婆!啥?儂問伊哪能[27]曉得的?電視裡嚮[28]最懂阿拉上海老年人的柏阿姨講的呀!叫老年人一定要提防自家小人的花言巧語!絕對不會錯的呀!電視台的節目,哪能會得騙人呢?!於是乎,夏老太每天出門之前,哪怕就是出去倒隻垃圾,也要拿自家[29]的身份證、戶口簿、房產證隨身帶好,臨出門了,就跑到玄關門口地板浪嚮[30],撒一把小米,用手壓壓平,隨後拿門關上,鑰匙鎖好,才安心出門做自家事體。等回到屋裡,阿加莎·克麗絲夏招娣阿婆小心翼翼進門,開始仔細觀瞧地上小米有無變化,是否有人踏過。哦……沒人!“哼,看來伊拉還是沒下定決心,看到我這隻老太婆肯定還是有點怕個!我還是要加強警惕!勿能麻痺大意!”夏老太這才算放心下來,簸箕掃帚拿過來,一地的小米掃清爽,裝起來備用。
再看這老爺叔!老爺叔今年六十歲,要過大生日!老爺叔的姆媽[31]今年八十五歲了,老爺叔過生日,八十五歲的老太太還要撥[32]爺叔鈔票。啊?還有這種道理!?老爺叔不覺著奇怪呀:“哪能啦?我歲數再大,也是阿拉老娘個[33]寶貝兒子~~”自家兒子當然也要幫老爺叔買生日禮物,也要撥伊鈔票!老爺叔振振有辭:“小人超過十八歲,就有贍養老人個義務。”隔了兩天,兒子單位裁員了,工作沒了著落,想尋自家爺老頭子[34]幫幫忙,通通路子。老爺叔不幫,一臉正氣:“年輕人,就應該自力更生,自家問題自家解決,要學會克服困難,我也勿是儕靠自家啊!?”旁邊自家老太婆屏勿牢[35]了,罵道:“放儂隻屁!儂自家工作,㑚[36]爺老頭子幫儂安排個;阿拉爺老頭子告㑚爺老頭子,是老同事,我搿[37]媳婦也是㑚爺幫儂尋個;阿拉現在蹲個房子,也是㑚爺老頭子單位分個……儂還好意思講自力更生啊!?”老爺叔立馬腔勢[38]全無,徹底關脫[39]。
事實上,祇要儂是一個人,儂的身體、情緒或是心理反映出的任何表現,儕能在精神病醫生的教科書上,尋到相應的症狀跟疾病名稱,不管儂是憂慮成性的家長、被害妄想的老太,還是沒出息的無賴爺叔,換句言話[40]講——每個人,儕是精神病,腦子多少儕有點毛病。
俄羅斯有句諺語,講得有幾分道理,叫“曉得越少,睏[41]得越好。”譬如一個整夜整夜失眠的人,去討教一個每天搭著枕頭就去蘇州[42]報到的朋友,“兄弟啊,睏覺有啥訣竅伐?”睏得好的人,肯定要笑煞:“睏覺還能有啥訣竅啊?躺下去末[43],就睏著了呀。”失眠的人的痛苦,平常人無法體會。交關[44]失眠的人,往往要末[45]高學歷,要末平日腦力勞動多、心事重重,以至於現在大家發覺,各種最自然、最平凡的生理行為:一日三餐、大小便、睡眠……現代人居然也會出現各種失常的症狀:暴食、厭食、胃潰瘍、急性腸胃炎、慢性結腸炎、內分泌失調、失眠、嗜睡、作息紊亂……也搞不懂,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人到底是變得越來越聰明了,還是越來越低能了?
阿拉已經曉得,王退之屋裡,王家門,紅色革命家庭。覅[46]以為這些家庭裡的人,就個個身清氣正,腦子正常。儂要是還有這種想法,說明儂還不了解這隻魔幻的國家,加西亞·馬爾克斯要是活轉來,能知曉這國家一二,估計也要跪下來喊聲“阿爸”。
坊間有句言話,叫“對自家自由主義,對人家馬列主義”,形容的就是一些人的做派,寬於待己,卻嚴於待人。尤其當這種行為發生在一個黨員幹部身上的辰光,就會讓人發自內心地厭惡,用現代人的言話講起來,這種人的症狀就叫:精神分裂。
王退之的祖父王明濤,有個比伊大五歲的老戰友,叫鄒安國,老家山東棗莊人,革命幹部當中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民族主義者。脾氣艮[47],讀書不多,不講道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喉嚨又響。老鄒的大囡兒鄒萍萍,生得漂亮,典型的山東美人樣子,身材高佻,五官端正,性格開朗,氣質大方。七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末期,鄒萍萍讀中專,大家儕開始聽起鄧麗君的歌曲,萍萍當時問最要好的同學琴琴要了盤磁帶,趁老頭子還沒下班回來,木頭鉛筆插進磁帶裡,倒帶倒好,打開爺老頭子的磁帶錄音機,撳[48]三角形的“播放”按鈕,客廳裡傳出悠揚美妙的歌聲:“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鄒安國這天,恰巧文藝系統市裡開會,結束之後有人專車送伊,伊提前回到屋裡,到了門口,聽見房間裡動靜,衝進去對牢囡兒就是一記耳光,罵道,我自家文藝系統工作的,自家囡兒哪能可以聽這種靡靡之音?讓人家曉得了,這還得了?鄒萍萍氣哭了,喊道,班裡同學,大家儕聽鄧麗君,為啥我就不能聽?萍萍心裡委屈至極,當時就離家出走,最後還是鄒安國的愛人呂淑芬拿囡兒尋了轉來。
過了幾年,鄒萍萍結婚了。討伊做老婆的男人華國豪,也是革命幹部家庭,拿鄒萍萍當隻寶,對伊老好老好。1983年,改革開放五年了,沒啥特別大的起色。這年萍萍養了個兒子,胖嘟嘟圓滾滾,討人歡喜。這年天熱辰光,鄒萍萍幫一歲多的兒子華敏睿買了件鮮艷的紅顏色T恤衫,上頭印了橘黃顏色拼音字“ZHONG GUO”(中國)。萍萍抱牢寶貝兒子,滿心歡喜去父母屋裡白相[49]。萍萍心想,自家阿爸看到仔[50]自家外孫穿了件好看的衣裳,總歸會更加歡喜。鄒安國一上來也是笑臉相迎,要命就要命在這件T恤衫上。老頭子看到這件衣裳,面孔拉下來,翻臉不認人,對牢抱小人的萍萍就是一頓臭罵:“中國人就應該穿中國人自家個衣裳!下趟再讓我看到小人穿這種崇洋媚外個外國衣裳,儂就覅進搿扇門!”萍萍又被弄哭,懷裡的小囡[51]也嚇煞。萍萍抱牢兒子,從東平路爺娘[52]屋裡一路哭回去,哭到自家常熟路的弄堂裡。一路上,大人哭,小人也哭,一個女中音,一個男高音,兩隻嘴巴張開又合攏,此起彼伏,像是男女聲兩重唱,路人紛紛駐足,悄悄議論。
鄒萍萍的兒子華敏睿讀書用功,大學畢業之後,進了國際知名的畢馬威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應酬多,加班多,鈔票也多。華敏睿孝順老人,尤其是對自家外公鄒安國來得個[53]好,帶自家外公去淮海中路的百貨商店買衣裳,買的儕是外國名牌:Hugo Boss的西裝,Ermenegildo Zegna的西褲,Burberry的襯衫,Hermes的領帶,Ferragamo的皮鞋……此時的鄒安國,年近八十,退休都交關年數了,外孫幫伊買的外國貨,伊不光眉開眼笑照單全收,還穿了這身行頭,跟愛人一道去參加了“港澳臺半月遊”的老年旅遊團,興高采烈飽覽祖國風光:到了香港,港式點心叫了許多,人家服務員還懷疑伊老年人吃不脫浪費,然而鄒安國像吃冤家一樣,賽過[54]逃荒的難民,蝦餃、乾炒牛河、叉燒包,吃得精精光,蒸籠裡兩隻雞腳爪也啃得煞煞清,像似西遊記裡白骨精幾百年沒吃人,服務員看到這副吃頭勢[55]嚇煞;到了澳門賭場,老黨員賭了兩把輪盤,就上了念頭[56],最後還是愛人拿伊拖了出來,老頭子這才緩醒轉來,正正衣領,清清喉嚨,罵道:“要死,斷命[57]賭場裡嚮辰光哪能過了介[58]快!”;到了臺灣高雄,鄧麗君紀念館隔壁的商店裡,正在隆重介紹最新出版的鄧麗君鍍金紀念唱片全集,唱機裡傳來熟悉的聲音:“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人家這頭音樂放《甜蜜蜜》,老頭子這頭面孔是笑瞇瞇,看看服務員小姐,問:“這套唱片多少錢啊?”服務員小姐也笑笑,不緊不慢回答:“新台幣九萬。”老頭子出手快,掏出萬事達卡,想也沒想,就劃了下去,跟伊一道的旅遊團的其他幾個老頭老太看了儕嚇煞。
旅遊結束,回到上海屋裡,老頭子天天丹麥原裝發燒音箱,放全套的鄧麗君紀念專輯,音量幾乎開到頂,常怕[59]左鄰右里聽不見。這唱片的紀念冊做了也漂亮,裡頭每首歌曲的介紹旁邊,是一幅幅國畫大師畫的工筆畫或是寫意畫,詩情畫意、寓情於景;鄧麗君每首歌曲的歌詞,用的是毛筆字小楷書寫,精巧別緻,古韻十足。老頭子開心,笑得像朵花,還幫前來探望的囡兒鄒萍萍、女婿華國豪感歎:“祖國現在是強大了,這趟去了,真值得!哦對了,幫我謝謝阿拉外孫幫我買個這身外國高級行頭,尤其是埃[60]雙意大利皮鞋,真適意[61]!我從來沒穿過介跟腳個鞋子!”萍萍聽了點頭朝自家爸爸笑笑,不響。回去路上,老公華國豪開轎車,萍萍坐副駕駛。車子開過兩條橫馬路,萍萍心裡越想越氣,突然情緒歇斯底里,嚎啕大哭起來。華國豪嚇煞,立馬尋了個地方,車子停到路邊,問,“哪能啦?”萍萍一邊哭一邊講,“儂覅管我!繼續開!我,我……我冤枉煞了!”萍萍就這樣一路抽泣,哭到自家屋裡的車庫,不過這趟沒人幫伊再一道表演男女聲兩重唱了。
[1] 儕 she <副詞> 全,都
[2] 會得 wedek / whedek(wedak / whedak)<動詞> 會
[3] 事體 shyti <名詞> 事情
[4] 清爽 ’qinsang <形容詞/動詞> 清楚、明了
[5] 告 ’gao / gao <介詞> 和,跟
[6] 伊拉 yhila / yhilak <代詞> 他們,她們,它們
[7] 咋巴 ’zaba <形容詞> 多言而聲噪,煩人
[8] 小人 xiaonin <名詞> 小孩子,子女
[9] 辣海 lakhe <助詞> 用在謂詞後,表示存續體,即動作完成後,其狀態在延續,相當於“在”
[10] 七嘴八搭 qikzybakdak 說話沒有因果聯繫或條理,亂說一氣
[11] 別苗頭 bhik miaodhou 爭風頭,比高低,比輸贏
[12] 阿拉 aklak / akla <代詞> 我們,我(有時用)
[13] 號頭 hhaodhou <名詞> 月
[14] 辣辣 laklak <動詞> 同“辣海”,在
[15] 屋裡 okli <名詞> 家裡
[16] 伊 yhi <代詞> 他,她,它
[17] 囡兒 noehhng <名詞> 女兒。請注意,“兒”字在此讀音如“五”字讀音,是保留較老的“兒”字讀音
[18] 拿 ’ne/no/’nao/’no <介詞> 把
[19] 伐 fha <助詞> 嗎(表示是非問),吧(表示推測、料想的語氣),亦可表示商量、勸聽,也可用於假設句的結尾。此處表示是非問
[20] 個 hhek <助詞> 的
[21] 眼 nge <量詞> 點
[22] 辰光 shenguang <名詞> 時間,時候
[23] 自家 shyga <代詞> 自己,自己家
[24] 蹲 ’den <動詞> 居住,停留,位於
[25] 脫 tek(tak)<助詞> 掉,了,表示結果的補語
[26] 成功 shengong <動詞> 成為
[27] 哪能 nanen <代詞> 怎麼,怎麼樣
[28] 裡嚮 lixian(lixiang)<名詞> 裡面
[29] 自家 shyga <代詞> 自己,自己家
[30] 浪嚮 langxian(langxiang)……上,……的上面
[31] 姆媽 ’mma <名詞> 媽媽,或用於兒婦面稱岳母。此處指媽媽
[32] 撥 bek(bak)<介詞> 給
[33] 個 hhek <助詞> 的
[34] 爺老頭子 yhalaodhouzy <名詞> 兒子對父親不嚴肅的稱呼
[35] 屏勿牢 binfheklao(binfhaklao)忍不住,熬不住,支撐不下去。“屏”又作“鈵”
[36] 㑚 na <代詞> 你(的),你們(的)
[37] 搿 ghek <代詞> 這,這個,這種
[38] 腔勢 ’qiansy(’qiangsy)<名詞> 架勢,樣子
[39] 關脫 ’guetek(’guetak)不談了,閉嘴
[40] 言話 hhehho <名詞> 話。俗寫作“閒話”
[41] 睏 kun <動詞> 睡
[42] 去蘇州 qi’suzou 指睡著
[43] 末 mek (mak)<連詞> 表示假推關係(如果……就)
[44] 交關 ’jiaogue <形容詞> 多,很多,相當多
[45] 要末 yaomek(yaomak)<連詞> 要麼
[46] 覅 fhiao,即 勿要 fhekwhe(fhakwhe)不要,別
[47] 艮 ghen <形容詞> 倔強而擰
[48] 撳 qin <動詞> 按。亦寫作“搇”
[49] 白相 bhekxian(bhakxiang)<動詞> 玩
[50] 仔 zy <助詞> 表示實現體,事件過去發生或已經實現,相當於“了”;或表示持續體,相當於“著”
[51] 小囡 xiaonoe <名詞> 小孩
[52] 爺娘 yhanian(yhaniang)<名詞> 父母
[53] 來得個 ledekghek(ledakhhak)<副詞> 非常,尤其
[54] 賽過 segu <副詞> 好像
[55] 頭勢 dhousy 語綴,用於動詞、形容詞後,表示“厲害的樣子”
[56] 念頭 nidhou <名詞> 癮
[57] 斷命 dhoemin <形容詞> 該死的
[58] 介 ’ga <代詞> 這麼
[59] 常怕 shanpo(shangpo)<副詞> 怕,恐怕
[60] 埃 ’e <代詞> 那
[61] 適意 sekyi(sakyi)<形容詞> 舒服,感覺好
2
講起“精神病”這話題,王退之還是比較有發言權的。大學期間,雖說學堂離屋裡很近,但是生活能力極差的王退之想嘗試體驗一下集體生活,於是就選擇住宿。音樂學院地處上隻角[62],舊法租界淮海中路汾陽路,寸土寸金,沒地方再造宿舍樓,介許多學生子[63],外頭租房子的學生畢竟不是多數,學堂祇能安排學生到其它地方住宿。正巧,中醫藥大學的宿舍樓,樓層多,地方大,卻祇住了不到一半的中醫藥大學學生。結果,經過協商,音樂學院學生,跟中醫藥大學學生,住到了同一棟宿舍樓裡。
這棟宿舍樓地理位置有意思。樓下頭有兩隻單位,一隻是“上海市氣功研究所”,另一隻是“上海市經絡針灸研究所”。覅當這兩隻單位名字是在開大興[64]物事,這儕是政府事業單位,好幾個市委領導,隔三差五要到此地來打金針、拔火罐、做艾灸,甚至讓氣功師傅發功按摩。中醫啊、人體科學啊,儕是飽受爭議的學科,被習慣現代醫學的人,覺著是“偽科學”、“玄學”,再不好聽點講起來,“騙術”。有關中醫、人體科學的抨擊與爭論,也從未停歇。然而大家至少要這樣想,中醫裡頭,即使儂不相信“五行學說”能治病,可現代的中醫裡頭,還是有不少需要經驗的知識,需要用人、用動物去做試驗做積累,才能試出藥性、劑量毒不毒得煞人,因此也不能全盤否定;氣功儂就算不相信,至少這其中也包含心理暗示療法。歐美國家在現代醫學還尚不發達的歲月當中,也用過草藥、礦物、放血、心理暗示等療法,日腳[65]不也照樣過過來了嘛?再講了,人家首長領導、皇親國戚也相信中醫,相信氣功,輪得到阿拉小老百姓插啥嘴呢?
某王姓大師,號稱能空手變出條蛇,儂相信伐?交關皇親國戚、政商大亨、文娛明星就相信王大師,還有名人認此大師作過房爺[66]。原來東北某李姓大師創建的某某功,當時老百姓趨之若鶩,盛況空前,全國運動會上還有這隻功的專門表演環節,鬧猛[67]伐?鬧猛到驚動了中南海。中央某大領導,當時親自帶領調查團調查此功的底細,最後得出結論“於國家於人民,有百利而无一害”,表示無礙。後首來[68]中南海卻又拿這隻功徹底趕出了大陸地區。
阿拉國家最有名的某錢姓科學家,老年時期主持國防科工委507研究所的工作,研究的就是人體科學,那些年,社會上還因此興起了一股“人體科學熱”,民間百姓聽風就是雨,紛紛搞起各種怪名堂:打雞血,講對身體好;全國人民吃嶗山礦泉水,吃得嶗山水庫水位線都下降了不少;手上拿隻鐵調羹,盯著看,用意念拿調羹弄彎曲;頭上頂隻鋼宗鑊子[69],講是在接收來自宇宙的神秘信號……當時,錢大科學家聽說一隻故事,講四川一個小朋友唐雨,聲稱能用耳朵來認字,大科學家伊就力挺這小朋友,講,這是能夠做到的。這樁事體讓科學界的同行們覺著,老頭子歲數大了,精神開始出問題了。但是這些同行不曉得,錢老頭年紀輕辰光,在加州理工學院,師從西奧多·馮·卡門(Theodore von Kármán),當時班裡還有個同學,叫傑克·帕森斯(Jack Parsons),跟錢學森一樣,聰慧過人,而且帕森斯這朋友不僅僅是個科學怪傑,還翻閱了相當多的古代煉金術書籍,甚至鑽研“黑魔法”,師從著名神秘學家阿萊斯特·克勞利(Aleister Crowley)。據說,每當馮·卡門跟號稱“自殺小組”的學生們一道試射火箭的辰光,傑克·帕森斯儕會在現場,看牢冉冉升起的火箭,嘴巴裡默唸《潘神頌歌》。錢姓大科學家,可能就是在埃個[70]辰光,發現了認知的“新大陸”。
因此,這樣看,中國設立這些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的事業單位,還是有些現實跟理論依據支撐的。王退之剛進宿舍,也沒空去這兩隻中醫氣功單位探秘,畢竟要熟悉新環境、新同學。第一天整理好日常用品、替換衣物、書本工具,王退之看看北面窗台,宿舍隔壁的建築群,規模不小,樓房裡每隻房間的燈儕敞敞亮,但是邪氣[71]安靜,靜得不可思議,這地方看上去也不像辦公樓。王退之夜裡覺著無聊,離宿舍熄燈也還有三個鐘頭,就想下去轉轉,順帶便獨自去看看隔壁這棟建築到底是啥地方。
整棟宿舍樓裡吵得要命,小號、美聲、圓號、單簧管、打遊戲的笑罵聲……乘電梯下了樓,馬路上祇有零星轎車開過的動靜跟燈光,宿舍旁邊的超市門口,一陣燒烤煙火跟調味香辛料的氣味飄過,一對雙胞胎兄弟,擺燒烤攤,四五個學生子圍牢伊拉,等了拿屬於自家的,即將烤熟的,灑滿辣椒粉、五香粉、孜然粉的肉串。
王退之看看自家宿舍的門牌,宛平南路650號。伊突然有種莫名的預感,有一種莫名的引力牽動伊、召喚伊,拉牢伊朝隔壁建築挪動。夜風颼颼沁入肌膚,王退之一路走,在一塊斜躺的靛青色大玻璃板前頭停下來,祇見玻璃板下頭射燈向上打出暖黃色的光,王退之看到玻璃板上寫的幾個金光大字,恍然大悟,驚呼起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宛平南路600號!
伊心中為自家不小的發現莫名雀躍,可是轉念一想,又悲從心中起:精神病醫院的病人儕介安靜;阿拉培養高雅藝術的學堂的宿舍樓,同學反而儕一隻隻比精神病還要像精神病。
果不其然,生活作息規律,習慣獨來獨往,每天要十點半前睏覺,六點鐘爬起來的“老頭伯兒[72]”王退之,蹲精神病醫院隔壁,用伊言話講起來,“真正的精神病宿舍樓”裡頭,住了一個學期,被吵得實在睏不好覺,神經衰弱,祇好退了住宿,住回永嘉新村的屋裡。
然而,來自600號的呼喚,在王退之的平日生活中、夢中、思緒中從未停歇。2008年年末,王退之碰著幾樁事體:一是大學三年級,伊開始焦慮將來的工作方向;二是在學堂錄音棚跟音樂廳裡做生活[73]沒日沒夜忒吃力,胃出血好幾趟;三是還沒從初戀的分手陰影當中走出來,心裡還是相當捨不得跟自家交往了兩年的前女友小邵。好些亂七八糟事體碰了一道,搞得王退之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爺娘聽身邊有醫學背景的親眷朋友一講,決定帶王退之去600號看一看,做趟心理咨詢。
經王立豐的朋友介紹,王立豐跟愛人姜海蓉,帶了王退之,揀了一天禮拜五上半日,去600號尋老專家虞光復主任。當伊拉走到新大樓門診排隊的地方時,夫妻兩人嚇一跳,王立豐貼牢姜海蓉耳旁低語:“儂看,介許多人排隊,隊伍打了兩隻彎了……沒想到有介許多人腦子有毛病……”話音未落,姜海蓉用手狠狠掐了一記老公的手臂把,意思裡叫伊不要瞎講。姜海蓉轉頭,偷偷看兒子——王退之表情正常,伊第一趟進到精神病醫院裡來,覺著新鮮,東看西看,也沒拿爺娘的窘迫尷尬當樁事體。
“滴铃铃铃~~”王立豐手機鈴聲響,伊接起電話:“哦~~虞主任對伐?哦喲儂好儂好!阿拉現在已經到門診大樓排隊個地方了!人造造反反[74]……啊?哦……儂辣辣老大樓啊,好!好!阿拉現在馬上過來!”
不同於人多嘈雜的新大樓,虞主任的辦公室在靜謐的舊辦公樓裡,老式水門汀石頭地板,上頭印了各式不同的彩色馬賽克夾花圖案;墻面上貼滿了各種心理健康知識的宣傳海報,配色柔和簡潔,和煦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在海報的畫面之間移動遊走;走廊上隱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一扇扇木製的暗紅色的科室門,高大厚重……王退之想起自家小辰光去過的小東門地段醫院、瑞金醫院老大樓,想起肛門裡塞體溫表,一打針就窮哭,想起吃紅黴素藥粉、祛痰靈、複方甘草合劑的童年時光……
“讓伊進來好了。”靠近走廊盡頭,離衛生間最近的一扇科室門裡頭,傳出這樣的聲音。王立豐跟愛人等門口,示意讓王退之進去,單獨接受心理咨詢。王退之走進房門,看到一張塗白油漆的舊檯子後頭,坐的是精神科主任虞光復。
虞光復是一位氣質儒雅和藹的老醫生,伊讓王退之坐靠墻的皮沙發上,便開始跟王退之聊天。老先生先是問王退之最近有些啥不適意,隨後問,當王退之不適意的辰光,通常會想些啥,做些啥習慣性的動作,睡眠是否正常,甚至問了王退之每天大便是否規律,有沒有啥器官覺著疼痛。伊又從王退之的童年跟小學時期問起,不斷耐心地幫王退之梳理從小到大的心路歷程,一直問到現在的狀況。大概問了有半個多鐘頭,虞光復點點頭,讓王退之去叫爺娘進來,老先生想要幫王退之的爺娘單獨聊聊,讓王退之到外頭坐坐。
經過這樣一番咨詢,王退之發覺已經對自家的精神問題有了頭緒:王退之從小怕人家講伊笨,小學一年級辰光,體育老師因為王退之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的動作,做得不標準,大家儕學會了,伊還沒學會,體育老師就當了所有小朋友的面,罵王退之“笨蛋”,小朋友儕衝牢王退之嘻嘻哈哈笑,這讓王退之又羞又惱,暗自發誓,下趟所有的事體,儕要笨鳥先飛,不能讓人家再看不起自家,要讓這些人儕沒言話講、儕關脫、儕不響,讓伊的精神世界永享太平安寧。王退之自此,便刻苦讀書學習——功課沒做光,自家就板了隻臭面孔,直至作業全部消滅;背課文,背到夢裡都會看到課文為止;看到算數題目,簡單的心算,一定要比正常人撳計算機還要快,以至於後來,姜海蓉去超市裡買物事,收銀台服務員還沒算出總數來,王退之已經心算報出總價了;王退之學英文,初中辰光,就學到了高考水平,打遊戲也打英文原版的,要曉得,九十年代末、零零年代初,也祇有原版遊戲,官方中文的遊戲幾乎看不到。在學堂求學期間,所有老師同學儕反映,王退之是個絕對認真的好學生,爺娘從來不會為伊的學習操心。但是沒人曉得,王退之因為小學一年級辰光某一天發的誓、立的志,已經讓自家患上了嚴重的強迫症跟憂鬱症——伊看到車牌,就會去算這隻車牌上的數字,能不能被7整除,能不能被9整除,是啥數字的平方和、平方差;走路的辰光,左腳邁出比右腳多一小步,右腳必定要在後頭也多邁出一小步,以“保持平衡”;伊出家門之前,會像一隻狼一樣,瞻前顧後,常怕電器開關、水龍頭、窗門沒關好;當伊內心自責的辰光,伊會打自家耳光,用頭敲檯子、墻面,甚至玻璃……沒人曉得伊病得如此之重,這場屬於伊一家頭[75]的“戰爭”,一打就是十多年。就算爺娘看見過一些伊發作的狀況,也覺著是“叛逆期”小人的正常行為,就沒太當回事體。
虞主任幫王退之配了藥,讓伊不適意的辰光可以吃,用藥的事宜虞主任寫在處方單上。同時虞主任也提醒道,藥物非常有用,不過也有很強烈的副作用跟賴藥性,最好是能不吃就不吃,想辦法轉移自家的注意力,盡量尋一些健康的發洩情緒的方法,比如體育運動、遊戲、閱讀、社交、逛街、美食、旅遊。
虞主任開的是輝瑞的鹽酸捨曲林片,吃下去人真的冷靜,腦子一片空白,一段時間內絕對不會再胡思亂想啥數字整除、左右平衡、開關沒關之類的事體,人的情緒也變得像一潭死水,毫無波瀾。精神類藥物帶來的副作用相當恐怖。稍微懂點常識的人儕曉得,人體的消化道當中分泌的胃酸,主要成分就是鹽酸。有相當多的精神類藥物中有鹽酸成分,因此,當藥物進入人體的消化道中,腸胃靈光[76]的,跟腸胃不靈光的人,對此有截然不同的反應:不少腸胃正常的人,鹽酸加進來,胃口大開,食慾極好,會突然間體重激增;王退之這種老胃病朋友吃了藥,情況就跟普通人完全相反了,本來胃酸就多,容易嘔吐反胃沒食慾,鹽酸藥物讓伊嘔到吃白開水都能嘔胃酸,一直嘔到黃膽汁也嘔出來,以至於太太平平吃一日三餐,都變成一種奢望。王退之吃藥的那些天,去學堂上課都沒辦法上,全部請了假,大約摸[77]兩個禮拜沒去上課。爺娘見狀,毫不猶豫,拿藥摜[78]進垃圾桶。
於是乎,王退之祇好用轉移注意力的辦法來緩解精神問題。不過,王退之本身好靜不好動,不是白相人[79],做任何事體儕相當克制,動不動就會靜下來,一聲不響思考、反省。要讓伊轉移注意力去散心、休閒、混腔勢[80],實在忒難。要曉得,生憂鬱症、強迫症的人,一般儕是責任心極強之人;而老面皮[81]、沒心沒肺、稀裡糊塗過日腳、混一天算一天的朋友,這輩子註定跟憂鬱症、強迫症無緣。
王退之沒了藥,也再沒去600號看過毛病。伊最歡喜的《金剛經》,最歡喜的克里希那穆提的著作,對王退之的病情也沒產生任何幫助。當王退之繼續承受精神痛苦,此時卻正巧讀到一本書,叫《蓮心禪韻》,作者是一個飽受爭議的印度人,叫奧修。王退之早有耳聞,有人講奧修是邪教頭頭,伊最早的名字叫“拉傑尼希”。奧修這隻名字,是拉傑尼希去世前兩年,門徒為伊取的新名字,奧修(OSHO)即日文“和尚”(おしょう)的發音;不過也有人講,奧修是個不為傳統教條束縛的,不拘小節,真正的開悟成道之人。王退之不歡喜聽別人的評論,這會讓伊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伊歡喜自家去讀這些著作。實際上奧修並沒任何著作,所有的所謂“著作”,全部是門徒將伊的講道錄音錄像,整理成文字後出版的。
王退之被這離經叛道的怪人的風趣幽默所吸引。當奧修回答門徒關於“自殺”與“精神病”方面的問題的辰光,奧修講到,我們人類不夠真實,我們早已分裂成了兩部分,一個是真實的自己,一個是理想中的自己。絕大多數所謂的精神病,實際上就是真實的自己,跟理想中的自己,這兩者之間,產生鬥爭的結果。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越大,真實的自己,跟理想中的自己,就打得越兇,精神病就越嚴重。而愚蠢的我們,在自己的頭腦出現問題之時,竟然想要用“自殺”,也就是殺害自己肉體的方式來解決頭腦的問題,這簡直太愚蠢了——這對於養育了我們,讓我們得以繼續生活下去的肉體而言,未免太冤枉了。
一般來講,邪教教主,會這樣看待自殺嗎?王退之思索道。
當談到王退之最喜愛的佛家經典《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也就是《金剛經》時,奧修說道:
“……這部經,《金剛經》,誕生於斯拉瓦斯提。這部經的梵文名叫作Vaira-chchedika Prajnaparamita Sutra,它的意思是“像雷一樣地切割的完美智慧”。如果你允許的話,佛陀能夠像雷一樣地來切割你,他能夠‘砍掉你的頭’,他能夠‘殺掉’你,然後幫助你‘再生’。”
“一個佛必須是兩者:一個‘謀殺者’和一個母親。在一方面,他必須把你‘殺掉’,而在另外一方面,他必須將新的本質給你。唯有當舊有的被摧毀,才可能有新的本質,“那個新的”祇能從“那個舊的”的灰燼裡誕生出來。人是一隻鳳凰。神秘的鳳凰鳥並非祇是一個神話,它是一個隱喻,它代表人,那隻鳳凰除了在人類中存在以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存在。人必須先‘死’,才能夠‘再生’。”
奧修的大膽暢言、天馬行空、深入淺出、不加掩飾,讓王退之大開眼界。王退之感覺自家原本仿佛身處午夜中一片漆黑的荒野中,伸手不見五指,完完全全迷失了方向。奧修的言話,像似一道雷霆霹靂,狠狠從天上打下來,剎那間照亮了王退之周遭的一切。雷光稍縱即逝,當王退之再度身處黑暗中時,伊已經不再驚慌憂愁,坐在書桌前頭,王退之放下書本,大笑不止。爺娘聽到動靜嚇煞,還當自家兒子病情加重,要送去600號手腳綁牢關起來了。可當爺娘看到王退之這天夜飯吃脫一大碗飯、半碗野茭白炒牛肉絲、兩塊紅燒大排骨、一大碗蝦球生菜湯的辰光,王立豐跟姜海蓉總算放下心來,這記[82]應該是沒事體了。
[62] 上隻角 shangzakgok <名詞> 指在城市裡,那些或居住條件好,或生活水平高,或居民文化層次、素質較高的地區
[63] 學生子 hhoksanzy / hhoksangzy <名詞> 學生
[64] 開大興 ’ke dhaxin 矇騙,吹牛,說大話,戲弄人,說話不算話
[65] 日腳 nikjiak(nikjik)<名詞> 日子
[66] 過房爺 gufhangyha <名詞> 乾爹
[67] 鬧猛 naomang <形容詞> 熱鬧
[68] 後首來 hhousoule <名詞> 後來
[69] 鋼宗鑊子 ’gangzongwhokzy(’gangzonghhokzy)<名詞> 鋼精鍋,鋁製鍋
[70] 埃個 ’eghek(’ehhak)<代詞> 那個
[71] 邪氣 xhiaqi <副詞> 很,非常
[72] 老頭伯兒 laodhouban(laodhoubang)<名詞> 老頭兒。有時帶有貶義。ban的讀音是“伯bak”的兒化讀音+ng,讀如“浜ban”音,借自寧波話
[73] 做生活 zusanwhek(zusangwhak)幹活
[74] 造造反反 shaoshaofefe <形容詞> 多
[75] 一家頭 yikgadhou 一個人,獨自
[76] 靈光 linguang <形容詞> (事物)好
[77] 大約摸 dhayakmok <副詞> 大約
[78] 摜 ghue <動詞> 扔,丟
[79] 白相人 bhekxiannin(bhakxiangnin)<名詞>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人,也用作稱呼遊蕩無業的流氓
[80] 混腔勢 whenqiangsy 混過去算數,蒙混過關,一般指人對生活的態度
[81] 老面皮 laomibhi 不怕羞,不要臉
[82] 記 ji <量詞>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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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之後,2011年3月,王退之進入《十方三世》雜誌社編輯部,開始過起吃皇糧的安穩日腳。《十方三世》雜誌社,不要小看伊,這是隻市正局級單位,也就是講,單位最大的領導,享受正局級幹部待遇,退休可以住華東醫院;各個部門的頭頭,也儕是正處級幹部。《十方三世》是一本月刊,一年出十二期。由於是專門的佛教雜誌,祇有佛教協會內部的寺院、佛學院或者其它相關單位才會去訂閱、去看,宗教內容的雜誌,也不可能到世面上去流通,況且,跟市面上的主流雜誌相比,《十方三世》的發行量連人家的一隻零頭都達不到。而投稿方面,《十方三世》雜誌社的文章稿件,基本來自於全國各大佛學院、寺院的學生、僧人、知名居士,還有一些來自於佛教協會管理的媒體跟網絡論壇。《十方三世》雜誌社的編輯部要做的,基本上就是選稿、審稿,還有一些簡單的編輯排版。雜誌社編輯部自家,原則上是不寫文章、不做採編的,就可以將接下來的生活[83]統統摜撥印刷廠,可以講是相當輕鬆。
王退之進了單位,第一樁事體,就是向主編要求,伊自家想寫隻專欄,選題跟名字也想好了,叫《白話文高僧傳》,就是將梁、唐、宋、明四朝的,共計八十二卷的《高僧傳》,翻譯成大白話,並且加入一些分析跟評論,甚至用戲說的文風,來增加文字的趣味性跟思辨性,工程量可謂浩大。主編跟副主編覺著沒問題,第一,憑良心講,這本雜誌也沒啥人看;第二,年輕人對自家有要求,是好事體;第三,兩位領導也曉得王退之在“華藏世界”佛學論壇的能力跟名聲,勝任這份工作對伊來講小兒科[84],就批准了王退之的請求。
事業單位出的雜誌,不需要考慮盈利,不需要調研市場,不需要刊登廣告,也就不需要營銷部。行政部、編輯部共同坐在三樓的一隻大辦公室裡,人與人之間,格子間分開,一塌刮子[85]十七個人,其中行政部六人,剩下來儕是編輯部的。隔壁有兩隻單獨的辦公室,分別是黨委書記,跟佛教協會理事長的,這兩隻辦公室平常基本上儕是沒人蹲的。
編輯部號稱是十一個人,實際上,算上主編跟副主編,平常能在辦公室看見的,也就七個人。還有四個人啥地方去了?還記得跟王退之一道錄取的敗家精[86]小鬼嗎?對,還有四個人,就是常年看不到人,專門吃空餉的朋友。
編輯部的日常情況,基本上是這樣子的:主編丁庚年,55歲,大家儕叫伊老丁。老丁脾氣和善,待人熱忱,不過隻嘴巴是一刻不停,天天拎了辦公檯子前頭的電話聽筒,聊些家長裡短的破事體——不是老娘身體又不好了,就是老婆瞎用鈔票,還有就是兒子在外頭闖窮禍[87];正值壯年的副主編小馮,頭子活絡[88],活絡到每天儂幾乎看不見伊蹲辦公室,祇有剛剛上班跟下班的點,伊會出現,至於其它辰光伊去了啥地方,辦公室裡其他人各管各的,沒人在意;迓[89]角落頭[90]裡的少婦三人組,儕是結婚了有六七年的女人,也儕是關係戶,開後門進來的朋友,午休辰光三隻女人必定要去靜安寺、南京西路的商場兜一圈,平日裡大多數辰光,就磕磕香瓜子,剝剝長生果[91],敲敲小蒲桃[92],嚼嚼巴旦木,吃吃靜安寺地鐵站門口咖啡店的焦糖瑪奇朵,泡泡久光超市買的英國伯爵茶,侃侃育兒經,罵罵自家屋裡戇男人買的手袋皮夾子哪能巴[93]哪能土。伊拉三個人的檯子上,人手一本,擺的不是佛經,而是今年最新的,香港李居明運勢預測。少婦三人組良心儕不壞,但是對於單位,也從來沒做過啥講得出的、像樣子的貢獻;除脫這些人之外,編輯部還有一個已婚的男小娃兒[94],檯子上一隻手機一隻筆記本電腦,兩隻屏幕輪流看體育論壇跟本地新聞,啥人也不睬。
王退之工作效率飛快,每週將專欄內容忙光以後,還有空上“華藏世界”論壇,管理自家的板塊。進入《十方三世》雜誌社工作的第一年,王退之就被評選為2011年年度最佳員工。“也算是矮子裡嚮拔長子[95]……”,王退之私底下心想。
王退之第一年的工作交關順心。然而第二年,2012年剛開始第一個號頭,觸霉頭[96]事體就一樁樁來了,有王退之自作自受招來的,也有伊沒料到的。
單位的黨委書記顧衛華,聽聞王退之被評為2011年年度最佳員工,邪氣高興,曉得王退之非常勤奮,覺著伊是個要求上進的員工。得知王退之的政治面貌還是“群眾”,黨委書記顧衛華就想發展王退之入黨,並且表態,伊要做王退之的入黨介紹人。在機關事業單位入黨,是樁相當難的事體,祇要放出一隻名額,競爭就勢必異常激烈,一般人要是聽說黨委書記主動要做自家的入黨介紹人,真的是巴望勿得[97],做夢也要笑醒了。兩千多年來,這片土地上遵循著“學而優則仕”的規矩,這種“錢”途大好的事體,偏偏這隻壽棺材[98]王退之,碰著讓旁人特別眼紅的好機會,伊就搖搖頭,半天吐出一個字,覅。這記好極,黨委書記在自家單位裡搞“統戰工作”,破天荒遭遇失敗,面子上有點過不去。行政部部長,兼任單位人事處處長的黃薈荃,拿王退之拉到小會議室談心,問王退之為啥不想入黨,明明是人家覓也覓不著的機會。王退之不響。黃薈荃急煞,畢竟讓黨委書記、一把手坍了招勢[99],行政部部長也想幫自家老大忙,拿這隻面子爭回來。於是乎,黃薈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挖空心思、開足馬力,幫王退之汏腦子[100]:“小王,儂自家也拎得清[101]個……㑚主編,老丁,過兩年,也要退休了。旁人儕看得出個,編輯部其他幾個人,儕混混日腳個朋友呀,阿裡搭[102]是儂個對手啊?儂要是入了黨,過兩年,升科長,升副處長,隨隨便便個!儂講對伐?多少好啊~~儂現在幾歲啊?好,23歲……葛末[103],過兩年,也要快結婚了伐?現在儂搿點死工資,哪能夠用啦?”聽得出,時年45歲,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黃薈荃,對這小阿弟王退之講的言話,還是實惠的,是推心置腹、有同理心的。伊又朝王退之霎霎眼睛,低聲說,“……儂講對伐……入了黨,課題啊,項目啊,隨便儂搞!也沒人競爭得過儂呀~~憑儂搿眼本事,職位一旦升上去,額外收入再進賬,日腳覅忒好過哦~~有啥道理不入黨啦,儂講對伐?……就當是撥老阿姐我一隻面子,好伐啦?”
王退之低著頭,沉默不語,半天,才開口,輕輕講,“謝謝領導儕介看得起我……不過,我就想拿眼面前工作做做好,至於入黨……還是讓撥有需要個同事好了……”
黃薈荃再也不好講啥了——言話已經講到煞根[104]了。雖說這並不算啥大事體,不過,接下來幾年,工作上從未鬆懈、業務能力無可挑剔的王退之,再也沒被評上過單位的“年度最佳員工”。當然,王退之對此毫不在意,像個自閉症患者,依舊沉浸在伊自家的世界當中。
單位領導對王退之的態度真正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是從另外一樁大事體開始的。就在王退之拒絕入黨邀請的一個禮拜後,王退之擔任版主的佛學論壇“華藏世界”,傳出驚天大新聞:王退之管理的板块“無相著相”中,一個叫作“老金”的管理員,也是幫助王退之分擔工作的重要左膀右臂,伊發佈了一則帖子,帖子中公佈了一份來源自某加勒比島國律師事務所的洩密文件,有照片,也有電子掃描文檔,文件中表明,近幾年來,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翁某,利用妻子珠寶商的身份,以佛教協會某副會長作為白手套,進行複雜而隱蔽性極強的洗錢活動。一石激起千層浪,國內各大南方系媒體爭相“轉彎抹角”報導此事,網絡警察刪帖封嘴也捉襟見肘、力不從心。“華藏世界”論壇,隨即被有關部門勒令關閉、整改,網絡警察開始利用技術,追蹤“老金”此人,蹊蹺的是,竟一無所獲。由於牽涉到境外洗錢,上頭震怒,連國安都出動人馬,尋到國家宗教事務局跟佛教協會,對一個個相關人員進行調查,王退之自然也在其中。結果當然不了了之,畢竟王退之跟“老金”也就是論壇上聯繫工作的交情,可是,在自家單位,《十方三世》雜誌社,王退之明顯覺著,所有人對伊的態度,起了一些變化,大家看伊的眼神,有點像是《動物世界》裡,食草動物感知到附近有大型食肉動物靠近時,表現出的反應。
一月底,過年了。年初二,沒聽爺娘講今朝有飯局。王退之蹲自家書房裡。佛學論壇暫時性也關脫了,也不曉得還開不開得出。王退之房間裡開了隻昏黃的老古董壁燈,一張長兩米四的木頭書桌上,左右擺了一黑一白兩隻7吋的監聽音箱,此時放的是Bill Evans三重奏的《Young and Foolish》,大貝司的琴弦跟爵士鼓刷,配合三角鋼琴,低迴婉轉,慢慢悠悠,仿佛一個老人腦中的記憶如水般緩緩流淌,一點點吐露自家年輕辰光的心境感想。王退之電腦上打打斯諾克遊戲,爵士樂與推桿落袋之聲相映成趣,休閒愜意。過了一歇,王退之聽見玄關有動靜,幾個人互道“新年好新年好!”,聞聲去尋,發覺是父親王立豐小辰光住東平路的“鄰居阿姐”鄒萍萍,帶老公華國豪一道來拜年。
“哦喲,阿姐阿哥,㑚來就來,帶介許多物事過來做啥啦~~”王立豐嘴巴上客氣,物事拎起來就往裡頭擺。
“儂看看,客氣要客氣個,物事儕往裡嚮拎!推扳[105]~~”姜海蓉半開玩笑道。幾個人儕笑起來。
“交關辰光沒碰著來!前頭我幫王立新也通過電話來,伊講等歇就過來。”鄒萍萍拿灰顏色法式單排釦的羊毛風衣交撥自家老公,坐定下來。雖然已然56歲,萍萍氣質依舊大方高雅,上身著一件修身的白色高領羊毛衫,使得伊頎長挺拔的身材顯露無餘;頭頸上一條玫瑰金項鏈,還鑲了幾顆鑽,透出光芒,卻不讓人覺著張揚;下身一條駝色毛呢西褲,搭配一根焦糖色的小牛皮細腰帶。相較之下,坐伊身邊的老公華國豪,不曉得的,還以為是萍萍的司機,灰白格子羊毛衫,下頭黑顏色工裝褲式樣西褲,還老歡喜戴一頂咖啡色格紋的貝雷帽。
“阿姐阿哥,弄眼茶吃吃好伐?”姜海蓉指指茶具,問道。
“伊拉潮州親眷帶來的,鳳凰單叢,鴨屎香。”王立豐補充道。
“好茶葉啊,我肯定要吃個!”萍萍應道。
“喏,搿隻‘新式武器’,儂肯定沒吃過~~”王立豐拿一隻盤子推過去,裡頭擺了一隻隻金黃顏色,外皮鼓起,形似餃子的點心。
“哦喲,搿是啥啦?賣相[106]老好個嘛!一隻隻像金元寶一樣個!”萍萍見了心生歡喜,指牢點心,看看自家老公。
“搿叫酥餃,是潮汕地區個特色點心,阿姐阿哥,吃吃看呀!”姜海蓉講道,端過兩杯泡好的茶葉茶。茶湯顏色橙黃,香氣馥郁,聞起來像是蘭花。
華國豪拎起一隻,咬下一口:“哦喲,噴噴香!”
“靈伐?”王立豐問道。
萍萍也咬了一口,又香又脆,口味清甜,油而不膩。定睛一看,這隻“金元寶”裡,是花生仁跟黑芝麻。中國人節日食物中的兩大主角,就是油跟糖,吃了哪能不讓人眉飛色舞呢。
這辰光,要解油,剛剛泡的茶葉茶就派用場了。萍萍跟華國豪兩個人,一口酥餃一口茶,吃了得意,開心得跟第一趟過年做人客[107]的小朋友一樣。
“……大媽媽大伯伯,新年好。”此時王退之出來打招呼。
“叫儂半天,哪能剛剛出來啦~~”姜海蓉講。
“哦喲,小帥哥,人介長啦!”萍萍看到王退之,像看到自家屋裡小兒子一樣親,叫起自家老公:“國豪!紅包呢?”
王立豐趕忙攔牢:“哎阿姐阿姐,覅瞎搞!阿拉兒子24歲來,還要啥壓歲鈿[108]啦?”
“勿搭界個呀,來,拿好!”萍萍立起來,就往王退之面前走,王退之立牢,也不曉得該進該退。
姜海蓉也趕忙過來:“阿姐,覅覅覅……伊搿歲數,哪能好再收紅包呢?應該阿拉撥㑚孫囡[109]紅包呀!”姜海蓉也拿出一隻紅包來,往萍萍褲子袋袋裡塞。大家客氣,推來讓去,讓了幾輪,也就停下來,繼續坐好,問東問西,聊聊近況。
“㑚兒子華敏睿,近搶把[110]忙伐啦?我記得伊老早歡喜打籃球個呀!伊房間裡,儕是籃球明星的海報,球鞋也交關!現在結仔婚有了小人,大概沒空打球了伐?”王立豐問起。
“哦喲,伊還打籃球啊,要末自家隻肚皮像隻籃球……伊拉跨國大公司,三日兩頭,有客戶請伊吃飯,還要加班,出差,做‘空中飛人’,乘飛機像乘差頭[111]一樣。前兩天喏,剛剛巴黎回來。”萍萍輕聲講,“現在阿拉兒子隻肚皮哦,老早買個褲子,儕穿勿牢了,儕浪費脫……前一搶[112],體檢還查出來,中度脂肪肝……我幫伊講,華敏睿,儂要鍛煉、要控制飲食作息了哦。伊也苦勿堪言,‘姆媽,我也想鍛煉呀,我也想早點睏覺呀,實在沒辦法呀,再講,屋裡還有囡兒來,半夜裡我好勿容易回轉來,想倒頭就睏,囡兒哭呀,有辰光,老婆也吃力得睏著了,沒辦法,我還要爬起來沖奶粉餵……’唉,鈔票是多,但是人也辛苦呀……還是㑚王退之好,事業單位,勿會得老吃力。賺再多鈔票,身體要是搞垮脫了,有啥意思啦,搿方面我反正是儕想穿了……儂講對伐,小帥哥~~”萍萍對牢王退之笑,王退之就點點頭,一聲不響,就立一邊聽。
“㑚兒子朋友談了伐?”華國豪突然來了句,“我有個老朋友,作家協會副會長,伊拉囡兒最近英國研究生留學回來,好像26歲。”
“對哦。”萍萍應道,“國豪儂也是講老左對伐?伊拉囡兒賣相老好個!生得洋氣,性格也好,討人歡喜。屋裡條件老好個!三套房,儕辣辣上隻角。老左伊拉老婆,急了想快點叫小姑娘尋個有穩定工作個男小娃兒,婚房也勿要男方出,高安路一套洋房作婚房,我去過個,老靈個!我覺著哦,㑚王退之蠻好個!般配個!”萍萍越講越來興致,“小帥哥,哪能啦?現在有女朋友伐啦?”
王退之搖搖頭,抓起一隻酥餃就吃,腔勢像隻阿戇[113]。
“哦喲……阿姐,儂是勿曉得……阿拉搿兒子,像個老頭一樣個!人家小青年,儕是朝氣蓬勃,最好天天跑出去野,到處白相、用鈔票,最好覅回來,覅跟爺娘住;阿拉兒子倒好,天天夜裡十點半,肯定已經關燈睏覺了,一早六點鐘勿到,肯定醒了,鋪好床、刷好牙齒、揩好面,灶披間[114]無線電開開來,筷子拿起來,吃粥、吃乳腐、吃橄欖菜了。”
“哈哈哈哈!”華國豪邊上笑起來,“搿也起來太早來,比阿拉老年人還要早!”
“就是講呀!”王立豐跟著一起說道。
“儂笑啥啦。”萍萍白了自家老公一眼,“生活規律懂伐啦?儂看看伊喏……王退之,過來。”萍萍立起來,將王退之拉轉來,摸摸伊的腹部,“喏!人家一點肚皮也沒個,這叫‘對自家有要求’,懂伐?儂想想阿拉兒子隻肚皮,比比看喏!?”華國豪朝王立豐、姜海蓉笑笑,就不響了。
萍萍接著對王退之說,“喏,搿小姑娘聯繫方式,我此地也有個。儂加伊作好友,勿談朋友也勿要緊個,就當認得個好朋友嘛~~對伐啦?人家也是托我……儂幫人家聊聊天,所幸聊得蠻好呢,儂講對伐?”
“快,聽大媽媽言話。”王立豐在旁邊說。
王退之不響,點點頭,回自家房間尋手機出來,按鄒萍萍手機上顯示的訊息,加了小姑娘的ID,就拿手機擺回去了。
此刻屋裡門鈴又響,王立新帶老婆過來了。鄒萍萍的父親鄒安國,跟王立新王立豐兩兄弟的父親王明濤是老戰友,老早仔[115]大家儕住東平路辰光,是老鄰居,大家從小白相到大,所以萍萍跟兩兄弟就像親姐弟一樣。
“就住隔壁四號裡呀,哪能過來介慢啦?擺啥架子啦?”萍萍笑著埋怨道。
“阿姐,我現在勿住此地來!房子讓撥兒子結婚用來!我現在住小木橋路了。”王立新笑笑。
“哦喲,對對對,是我勿好,忘記脫了!交關年數沒碰頭來……哪能啦,㑚兒子幾月份結婚啦?”
“五月份。到辰光阿姐阿哥覅忘記脫來!叫㑚兒子、媳婦、小朋友儕來哦!”王立新高興,又是過年,心裡就更加喜上加喜。
看幾個長輩聊了正扎勁[116],王退之也就趁機回了自家房間,關上門,繼續聽起音樂來。
萍萍讓王退之加聯繫方式的小姑娘,小左,人的確蠻好,開朗、正氣、有修養,網上照片看上去也是天生麗質,一看就不是亂用鈔票、喜好攀比的小姑娘。小左歡喜聽王退之講故事、聊稀奇古怪的學問,尤其對王退之講的東方文化方面的東西感興趣。得知王退之的工作,小姑娘甚至第二天就去參加了玉佛寺的週末義工招聘。過年之後的一個禮拜六,萍萍打電話到王退之屋裡,講,小左的姆媽,覺著兩個小青年已經認得快半個號頭了,希望王退之可以跟小左兩家頭開始約會約起來了。王退之想了想,講,讓我考慮考慮吧,就掛了電話。放下電話機,伊跟王立豐講,“爸,儂過歇幫我回隻電話,跟萍萍媽媽講,謝謝伊個好意,但是我沒想過跟人家小姑娘談朋友,做做普通朋友倒是不要緊。小姑娘人老好,對我也有意思,我曉得。不過我對談朋友沒啥興趣,我也不想傷害人家感情。”言話講好,王退之就回自家房間,手機上發了一長段文字撥小左,告訴人家小姑娘,關於伊自家的真實心思,希望對方能夠理解原諒。自此以後,屋裡親眷朋友,就再也沒人幫王退之尋對象了。
五月,上海雨水豐沛。王退之的堂兄王思憲婚禮當天,綿綿細雨不斷,老法人[117]討口彩講起來,“有財有水(勢)[118]”。婚禮在華山路上一所老派賓館的花園洋房中舉辦,建築於1925年建成,設計風格混合了西班牙風格與Art Deco風格,離王退之上班的地方不遠。王退之是眾多伴郎中的一個,面孔白皙,西裝筆挺,皮鞋锃亮。大伯王立新看見王退之的扮相,對王退之笑道,阿拉侄子賣相真好,比㑚阿哥還要像新郎官。下午,新郎新娘伴郎伴娘,走好婚禮最後一遍排練,大家暫時休息。王退之途經燈光昏暗的實木超長吧檯,踱過二三十年代風情的長廊,打開一扇磨砂玻璃窗透透氣。這窗門做得考究,上半部分,是固定死的、裝飾用的歐式彩色窗花玻璃,看上去是老貨,材料估計買都買不著;下半部分則是裝有圓柄螺旋花紋銅把手,可開閉的磨砂玻璃窗。室外細雨霏霏,王退之此時看到,樓下頭大草坪綠油油一片,一個身著紅黑白格子襯衫、藍黑色運動長褲,長得頗似年輕時代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模樣的白人,厾[119]出一隻淡粉色的飛盤,身邊一條體型碩大的純黑拉布拉多犬,像一枝漆黑的利箭,任由飛盤轉向如何刁鑽,儕能瞬間高高躍起,咬牢盤子,立馬跑回來,搖著尾巴,興奮地圍了主人轉圈,上蹦下跳。一人一狗一盤,偌大的草坪像是畫板中的留白,所有元素拼接起來,賽過一幅風景畫。王退之耳中,黑狗在草地上奔跑的腳步聲以外,仿佛全世界沒了其它動靜。“My black dog seems quite away from me now — It is such a relief. All the colours come back into the picture.”王退之喃喃自語。在某個瞬間,伊甚至冒出一隻古怪的念頭:就算在此刻突然毫無征兆地離開人世,也心甘情願。當王退之準備關上玻璃窗時,伊發覺,大草坪上的白人跟黑狗,眼烏珠一霎的工夫,已經儕沒見了。
[83] 生活 sanwhek(sangwhak)
[84] 小兒科 xiaohherku 不起眼、很簡單的事情
[85] 一塌刮子 yiktakguakzy 總共、統統
[86] 敗家精 bhagajin <名詞> 敗家的人
[87] 闖窮禍 cang jhiongwhu 闖禍
[88] 頭子活絡 dhouzy wheklok(dhouzy whaklok)善於與人交際得到好處,頭腦靈活
[89] 迓 ’ya <動詞> 躲藏,隱藏
[90] 角落頭 goklokdhou <名詞> 角落
[91] 長生果 shansengu(shangsengu)<名詞> 帶殼的花生
[92] 小蒲桃 xiaobhudhao <名詞> 山核桃
[93] 巴 ’ba <形容詞> 土氣,不入時
[94] 男小娃兒 noexiaowe <名詞> 男孩(借自寧波話)
[95] 矮子裡嚮拔長子 akzylixian(xiang)bhak shan(shang)zy 差中選好
[96] 觸霉頭 cokmedhou 倒霉
[97] 巴望勿得 ’bomangfhekdek(’bomangfhakdak)迫切盼望,恨不得
[98] 壽棺材 shouguoeshe(shougoeshe)<名詞> 傻得很的人
[99] 坍招勢 te ’zaosy 丟面子
[100] 汏腦子 dha naozy 改造思想、開導
[101] 拎得清 ’lindekqin(’lindakqin)很能領會,很靈敏
[102] 阿裡搭 hhalidak <代詞> 哪裡
[103] 葛末 ’gekmek(’gakmak) <連詞> 那,那麼
[104] 煞根 sakgen / sak ’gen <形容詞> 徹底,痛快,過癮,厲害的,令人滿足的
[105] 推扳 ’tebe <形容詞> 差勁
[106] 賣相 maxian(maxiang)<名詞> 表面樣子
[107] 做人客 zuninkak <名詞> 作客
[108] 壓歲鈿 aksoedhi <名詞> 壓歲錢,過春節時大人餽贈給小孩的錢
[109] 孫囡 ’sennoe <名詞> 孫女
[110] 近搶把 jinqianbo(jinqiangbo)近段時間裡
[111] 差頭 ’cadhou <名詞> 出租汽車。英語charter的音譯。出租車行車一次,稱為“一差”
[112] 前一搶 xhiyikqian(xhiyikqiang)前一段時間。“搶”,也寫作“䢢”
[113] 阿戇 akghang <名詞> 戲稱傻者
[114] 灶披間 zaopige <名詞> 廚房
[115] 老早仔 laozaozy <名詞> 從前。<副詞> 很早
[116] 扎勁 zakjin <形容詞> 令人著迷,有趣
[117] 老法人 laofaknin 依照舊風俗、舊傳統的人
[118] 上海話中,“勢”跟“水”諧音。風水運勢的理論中,也有“水能生財”一說
[119] 厾 dok <動詞> 丟,擲,投
4
兩年後,2014年1月初,上海市市政府,應友好城市——以色列海法市的邀請,選出一批高校院所、有關單位的文化專家,組成訪問團,前往海法市參加文化交流活動。姜海蓉與丈夫王立豐都在受邀之列。
“勿高興自家燒,就外頭吃好飯再回屋裡,靜安寺介許多店來,對伐?尋清爽點個店,曉得伐?”日落時分,國際機場大廳裡,姜海蓉看牢兒子,對各種需要注意的事項,一件件叮嚀囑咐。
“哦喲,儂真當㑚兒子低能啊?再講了,真要有啥事體,我會叫阿拉阿哥幫忙。”王立豐講,“再勿來事[120]末,隔壁4號裡,伊拉阿哥阿嫂,也能幫忙啊。”
“算了伐,㑚搿侄子,就算結仔婚,自家也像小人一樣個,指望伊照顧自家阿弟啊……”姜海蓉笑笑。
“……也倒是……反正㑚兒子沒事體個!儂帶學生子去雲南野外考察兩個號頭,我幫兒子每天淘米燒菜,過了勿是也蠻好嘛!”王立豐講。
“嗯……對了,還有啥事體,我一直想講……哎喲,年紀上去,腦子勿靈光了。”姜海蓉緊鎖眉頭,隨便哪能想不起來。
“覅想了覅想了,兒子沒問題個,阿拉要準備進去了,否則等歇來勿及了。”王立豐催促道。
“哎哎……儂覅吵。讓我想一下……哦,對了對了,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姜海蓉神情嚴肅,將王退之拉到身邊,小聲講,“如果最近,單位裡有讓儂調動工作,去做啥軍事學堂,教‘非軍事課程’個老師,儂千萬勿要去!最近全市機關事業單位、高校院所、知名企業,儕辣海物色合適人選。鈔票聽說是勿少,但是上班地方好像是辣辣外地。如果㑚單位裡講起搿樁事體,要完成上頭要求個人數名額,儂千萬覅去,聽見伐?覅戇血血[121]去報名,曉得伐?儂就講儂胃出血,身體勿好。人家總歸勿會讓儂去個~~對伐?”姜海蓉講好,又笑起來,拍拍兒子的背脊,轉身準備離開。
“……姆媽。”王退之喊道。
“做啥?”姜海蓉問。
“回來幫我燒趟‘考蹦’好伐?”
“立冬才能吃‘考蹦’呀……不過,阿拉也交關年數勿弄了……有數了有數了,回來燒趟~~”姜海蓉笑笑。
“嗯……㑚好[122]進去來……就去國外半個多號頭,放心好來。”王退之朝父母揮揮手,表現得老練又沉著。爺娘也點點頭,招招手,就拖牢行李往CHECK IN方向去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王退之到單位去上班,行政部領導黃薈荃,就往每個人檯子上擺了一張打印出來的彩色A4紙,上頭寫的正是姜海蓉昨天下半日在機場跟王退之講的事體。還特為[123]提到,因為雜誌社人比較少,上頭要求《十方三世》雜誌社的報名名額,是一個。不過不著急,報名截止到今年6月底。
標題上寫的幾個大字是“新世代軍人計劃”,王退之看了一遍內容,大概是類似這樣的意思:近年來,國家正在進一步培養高素質的軍隊人才,希望有更多的全能軍官,不僅要能會戰鬥,也能在科技、文化、政治、歷史、宗教、哲學、經濟、金融、醫療、烹飪等非軍事領域,成為出色的全才。
“……戳㑚娘[124]……培養007啊?”王退之自言自語罵了句。
因此,就提出了這隻“新世代軍人計劃”,選出全國各地各個行業的優秀人才,去東島上的軍官學堂,幫軍官上課,教伊拉非軍事課程,而且不需要考教師資格證,也可以去報名。錄用的人,條件從優,保留原有單位的所有待遇之外,還可以另外獲得來自軍官學堂的不菲收入。
雜誌社每個人看看這張紙頭,儕不響,估計大家儕覺著,蹲上隻角好好的,靜安寺,愚園路,上班愜意舒適,生活便利,這種上頭派下來的戇任務,聽聽條件待遇蠻好,實際上就是賣野人頭[125],用來斬踵頭[126],弄鬆[127]老實人,當人家儕是剛剛畢業的應屆生,十六鋪剛剛上來的[128]鄉巴子[129]。這僅有的一隻名額,大家儕不會自覺報名,如果要是強制點名要某人去,也最最好,千千萬萬不要輪到自家。
王退之此刻想到自家姆媽阿爸,不曉得伊拉是否還在飛機上?還是已經到以色列了呢?
“立豐,快醒醒!看呀!”坐靠窗位置的姜海蓉拍拍鄰座的王立豐。飛機外頭白雪皚皚,破曉時分,橘紅色的光芒劃破天際,將天地分出界線。客機此時正掠過一道道被陽光映照下的山峰,白雪摻雜了陽光的紅色,跟岩石的咖啡色,疊加混合的顏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點像是三種口味淘[130]了一道的三色杯冰激凌。機艙裡安靜,估計大家儕還沒這麼早醒。上海訪問團總共50餘人,乘坐的客機,是市政府的專門包機,空座位多得很,幾乎可以一個人佔一排,隨便坐,但是王立豐還是要坐自家老婆貼隔壁的位置,坐窗邊看外頭風景。
“哦喲,嗲~~多少年沒看見過介大個雪了,上海落雪忒少了,雪珠落到地浪嚮[131],就馬上尋不著了。記憶當中就沒落過啥大雪,小辰光倒有過幾場……”王立豐見此美景,感慨道。
姜海蓉也思緒萬千:“是呀……小辰光有場雪,我印象老深個。我幫儂講過伐?就是我小學要畢業辰光個事體,小學六年級……”
“沒幫我講過。”
“是1972年年初,哎印象老深個,就像昨日發生個事體一樣……也是大概現在搿辰光伐,一月初。早浪嚮,離學堂上課還有一歇來,我就先跑到一個同班同學,李素秀屋裡。伊拉屋裡離學堂老近個,頂樓,隻陽台瞎[132]大。伊天[133]落雪,真個茫茫白雪,積雪都能沒過腳背了。阿拉兩家頭開心啊,一邊堆雪球,一邊聊天,李素秀突然問我,今朝又要搞‘憶苦思甜’了,輪到啥人屋裡家長來啊?之前好幾個同學儕是差勿多個,尋自家屋裡祖父祖母外公外婆,講階級苦、血淚仇,穿得哪能破破爛爛,當小朋友面表演吃糠,沒勁,儕是老一套,沒啥花頭經[134]。”
王立豐笑笑,“是呀,老早‘憶苦思甜’,叫屋裡家長,到學堂裡,幫班上小朋友們講老早舊社會哪能哪能黑暗,吃了穿了哪能推扳。”
“是呀。伊天李素秀問我‘憶苦思甜’輪到啥人,我就笑。伊問我,做啥笑啊。我講,今朝輪到班長邵斌呀,就阿拉對過老鄰居呀,邵斌,也是阿拉潮州人。本身邵斌是想叫伊拉外婆到學堂去講‘憶苦思甜’個,伊拉外婆聽說外孫要伊去學堂幫小朋友們講‘憶苦思甜’,蠻開心,就問,哪能個‘憶苦思甜’法子啦?邵斌回答,就是讓屋裡大人到班級裡嚮,幫阿拉小朋友講,舊社會哪能苦,大家吃勿飽,穿勿暖,每天還要……邵斌還沒講光,伊拉外婆生氣了,火大來:‘瞎七搭八[135]!舊社會有啥勿好啦!我老早仔每天起來,儕自家氽油墩子[136]吃,每隻油墩子上頭,還好擺隻蝦來!倒是現在,天天儕吃點啥屁照鏡[137]啦!啊!?’邵斌拉[138]個娘舅,當時辣辣旁邊,聽了嚇煞,急忙去捂牢伊拉娘嘴巴;‘哦喲姆媽儂覅講了儂覅講了!當心人家聽到,拿儂捉進去!’我笑煞了!哈哈哈。李素秀聽我一講,也笑了。正好搿辰光,阿拉看見樓下頭,有一隻壞女人,叫周美迪,是隔壁三班個,伊拉阿哥是造反派小流氓。李素秀老實,這隻壞女人動勿動就欺負李素秀,還起綽號,喊李素秀叫‘蘇修’,講伊拉屋裡是蘇聯修正主義。我看見這隻女人就來氣,自家名字叫‘美帝(美迪)’,還好意思喊人家‘蘇修’。當時我就幫李素秀講,我幫儂出頭!我就尋了一塊小石頭,像擺餡子一樣,包一隻大雪球裡嚮,分量重,瞄準仔,對牢下頭隻戇女人就摜下去,‘噠!’一聲,正正好好打周美迪後背浪嚮,隻壞女人‘啊哇!’一聲叫了老響,回轉來抬頭看見我,‘哦喲要死……闊頭拉阿妹!’阿拉大阿哥姜海峰,綽號叫‘闊頭’嘛,隻戇女人伊拉阿哥,看到阿拉阿哥嚇個。隻女人曉得阿拉阿哥厲害,所以看見我就跑。我蹲上頭喊,看見我跑啥?!有本事覅逃呀!叫儂再敢欺負李素秀呀?!周美迪叫,勿是呀,㑚看看辰光呀!阿拉立陽台上頭,抬起頭,正好看見學堂鐘樓指針,清清爽爽,離敲鐘還有五分鐘,快遲到來!阿拉下樓,拼仔命跑啊,也勿怕跌跤,地浪響儕是腳印子……當時大家儕介窮,但是哪能就會得介開心啦~~”姜海蓉回憶起過去童年時光,講得栩栩如生。
王立豐旁邊聽了也笑嘻嘻:“嗯,老早小辰光,精力真足啊,也勿曉得阿裡搭來個力道。現在回憶回憶,真個想勿通……已經沒物事吃了,還一個個儕像覅睏覺一樣,天天外頭瞎跑,精神真好。我記得跟兩個初中同學,吃飽飯沒事體,半夜裡去菜場偷蘿蔔……後首來撥阿拉爺娘曉得了,乃末[139]要死,男女混合雙打,拿我打得來……五䫲六腫[140]。兩個革命老幹部,聯合起來批評教育我,‘阿拉老一輩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沒想到剛剛到了下一代,就拿搿優良傳統摜脫了!’”
“老早大人,一個禮拜要上六天班,總歸是阿哥阿姐帶自家阿弟阿妹。阿拉小人還要相幫大人燒菜燒飯做家務做手工。碰著大人脾氣勿好,還要莫名其妙撥伊拉吃頓生活。阿拉娘老早真個‘法西斯’啊,拿小人吊繩子浪響,用棒頭抽,就像勿是伊親生小人一樣個。”姜海蓉想想,歎大頭氣,“唉,現在條件好了,有辰光反倒覺著,哪能生活像沒盼頭一樣……怪了。”
王立豐看到老婆歎氣,心裡肉麻[141],想討老婆開心;“因為儂啥物事儕有了呀,還有啥盼頭啦?所以要唉聲歎氣。喏,我喏,我最近就老有盼頭個,儂看我,精神狀態可以伐?”說罷,王立豐挺胸收腹,看似容光煥發,仿佛革命樣板戲裡,楊子榮出場亮相辰光擺的POSE。
姜海蓉看看老頭子:“儂最近有啥盼頭啦?”
王立豐貼牢老婆耳朵,輕輕說道:“我最近準備想……討個小老婆呀!哈哈哈哈!”說罷,王立豐窮笑。
“滾!觸氣~~”姜海蓉又好氣又好笑,擰了一把王立豐手臂。
王立豐輕聲叫起來:“啊哇啊哇啊哇~~咝……痛來……輕輕叫[142]呀……真個是‘大塊頭,嘸清頭[143]’啊……啊哇啊哇……”王立豐看牢自家老婆,笑得合不攏嘴。飛機上祇有夫妻二人小聲打情罵俏的聲音。
“哪能啊……儂嫌比我胖咾[144]?我就115斤,儂叫我大塊頭啊?”姜海蓉看看王立豐,硬勁[145]屏牢不笑。
“我哪能敢啦~~”王立豐發起嗲來,說起普通話:“俗話講得好……”
“講啥?”
“兒不嫌母醜,狗不……”
姜海蓉沒屏牢,笑起來:“兒不嫌母醜……哈哈……哪能,阿拉兩家頭……輩分關係倒是蠻複雜個嘛……哈哈哈……”
話音未落,王立豐一把抱牢鄰座自家老婆,貼牢姜海蓉耳朵:“唉……我還討小老婆啊?天底下……阿裡搭再尋得著儂介好個老婆啊……要是沒儂,我哪能活得下去啊……”
“哦喲哦喲~~交關年數勿幫我灌迷湯[146]來……發啥糯米嗲啊~~”姜海蓉嘴巴上這樣講,雙臂也將王立豐緊緊抱牢……
此刻,伴隨著不知何處突然由遠及近傳來的尖厲嘯叫、振聾發聵的噪聲,巨大的鐵鳥冒煙爆炸,分散成無數片大大小小碎塊,與燃燒的火團、噴灑開來的灰色粉塵一道墜落。沒多久,儕落到一座村落旁的山坡附近。後來,據多名當地目擊者稱,在飛機墜落地,當時看見過一團奇怪的綠色煙霧,跟一個穿衣打扮像修道院神職人員模樣的中年人的身影,卻很快又不知所蹤。爆炸發生後不久,極端組織“伊斯蘭天國”宣佈,對此事件負責。
[120] 來事 leshy <形容詞> 行
[121] 戇血血 ghangxuikxuik/ghangxiokxiok <名詞> 傻乎乎
[122] 好 hao <動詞> 可以,能夠
[123] 特為 dhekwhe(dhakwhe)<副詞> 專程,特意,故意
[124] 戳㑚娘 coknaniang 肏你媽
[125] 賣野人頭 ma yhanindhou 虛張聲勢、誇大事實來矇騙人
[126] 斬踵頭 ’zecongdhou 槍打出頭鳥
[127] 弄鬆 longsong <動詞> 捉弄,欺辱
[128] 十六鋪上來的 sheklokpu shangleghek(shaklokpu shangleghak)對從十六鋪碼頭出船來上海謀生的原外地貧民的鄙稱(“十六鋪”原是上海到外地的輪船碼頭),意指某個人什麼都不懂
[129] 鄉巴子 ’xianbazy(’xiangbazy)鄉下人或鄉愚之人;土裡土氣的人
[130] 淘 dhao <動詞> 將液體加入攪和
[131] 浪嚮 langxian(langxiang)……上,……的上面
[132] 瞎 hak <副詞> 非常,極其
[133] 伊天 ’yiti 那天
[134] 花頭經 ’hodhoujin 指新奇的主意、辦法或名堂
[135] 瞎七搭八 hakqikdakbak 瞎說,胡謅,說話胡亂拉扯
[136] 油墩子 yhoudenzy <名詞> 一種麵粉做的視頻,用橢圓形模具做成,內含蘿蔔絲等,油炸至熟
[137] 屁照鏡 pizaojin <名詞> 無從捉摸;空話,無法兌現的話或事物。也可用作感歎失望、落空的情緒
[138] 拉 la <助詞> 接在表示親屬名詞或人的名詞後,表示“那儿”、“家”
[139] 乃末 nemek/mekmek(nemak/nakmak)<連詞> 這下子,這樣一來……就
[140] 五䫲六腫 hhnghelokzong 到處腫得厲害
[141] 肉麻 niokmo <形容詞> 不捨,不忍,捨不得
[142] 叫 jiao 後綴,相當於“地”(限於少數疊詞後)。輕輕叫,即“輕輕地”
[143] 大塊頭,嘸清頭 dhukuedhou,hhmqindhou 戲言胖子不明事理
[144] 咾 lao <助詞> 表示當然的語氣
[145] 硬勁 nganjin(ngangjin)<副詞> 堅持,非要
[146] 灌迷湯 guoe mitang(goe mitang)好話奉承使人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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