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DEMO

阿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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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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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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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網絡不太好,墻翻不過來。硬生生被我寫成《上海話大詞典》了

1

每個在領館區遊艇碼頭附近工作或者生活的人,都不會不清楚這裡有兩處值得一遊的風景:一個是前些年國內政商精英出資興建的“萬國美術館”,是一座建於碼頭邊,將傳統美學與現代科技巧妙融合的藝術宮殿;而另一個,嚴格講不能算是景點,但這爿小麵館的生意,已經好到讓附近領館的工作人員,忘記他們自家領館裡那些身懷絕技的米其林大廚的存在,轉而叫起這爿小麵館的外賣來。

就影響力而言,這小麵館完全不輸給大美術館。是的,聽我講,我們每個人被生養下來,自我便開始膨脹起來。我們學著去欣賞藝術品,吟誦詩歌,聆聽音樂,經歷各式的旅程,從事不一樣的職業,愛上不同的人……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不平庸的人,但你永遠無法成為不平凡的人——吃喝拉撒睡,即使再不情願,你也無法逃避這些最尋常的瑣事。

我們的小麵館老闆梁正興,六十出頭,上海人,祖籍廣東汕頭。他中等身材,體格勻稱,精壯有勁,面色紅潤,一雙烏黑的雙眼皮大眼睛看上去似乎會笑一般,顯得神氣而富有活力。他剃隻光頭,脖颈上戴根金鏈條,裡面老是著件白色老頭背心,外頭歡喜套件紅白條紋相間的運動衫。他的行頭要是再著雙皮鞋,弄條白顏色運動褲,夾隻公文包,就像極了老早鎮政府裡,整天搓小麻將、吃小老酒,混混腔勢[1]的本地老屁眼[2]公務員。老梁因為是隻光郎頭[3],故所以大家都習慣把他的麵館叫作“光頭麵館”——就算刻有“梁記麵館”四個正楷大字的實木招牌就顯眼地掛在門頭。

在這片講究“民以食為天”的土地上,有這樣一種說法:凡是碰著有飲食店跟“光頭”或是“兄弟”字樣沾上邊的,這爿店,絕對不會推扳[4]的。

記牢這點,朋友,下趟跑到這裡來吃東西,保證你不吃虧。

麵館的主人梁正興,他的祖父梁武英,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來到上海灘學生意的。早年他在一家百年老字號飯店裡做菜。據說由於梁武英機敏勤奮,加上他發明了交關[5]潮汕菜跟本幫菜結合的新菜式(香菇丁、肉末、芹菜末是三大秘方),簡明、清爽、細潔,味道又邪氣[6]鮮美,以至於當時上海灘黑白兩道的大亨、達官名流,都歡喜三日兩頭叫梁武英帶人,到各家府上做菜。

時代變遷,一百多年轉瞬過去,老梁家潮汕人的燒菜手藝傳了下來,老梁的父親梁祿來,在國營飯店遭遇下崗潮時,開了這爿麵館。店裡不單單祇做江浙人歡喜吃的蘇式澆頭麵、浙江海鮮麵,有時還會做各種廣東麵點,譬如粵式的雲吞麵、乾炒牛河,潮汕福建等地的粿條等等,菜單內容不算多,可經常翻花頭,每天幾乎不重樣,能照牌頭[7]售罄。而每逢潮汕人的傳統節日,梁家人還經常會心血來潮,請店裡的吃客免費品嘗潮汕的傳統菜式,泡些潮汕親戚帶來的茶葉給客人吃吃。梁家人開麵館的熱情、用心、義氣,使得店裡總是異常鬧猛[8],即便物價飛漲從未停歇,即便他店裡的東西價錢比附近的其它飲食店要貴上一倍左右,來老梁麵館的新老吃客,依舊是絡繹不絕。

就一家小飲食店而言,梁家人稱得上是餐飲界異常成功的案例了。可我們都明白:錢是賺不完的,身體卻是有極限的。隨著梁正興歲數開始上去,他站在廚房時間稍許一長,腰就吃大不消,久而久之就有點力不從心。於是乎老梁就著手鍛煉起獨養兒子梁耀輝,讓他接替自己的大師傅位置。這幾年,小梁也算蠻爭氣,不光業務上,將爺老頭子[9]的手藝都學到位了,基本算接爺老頭子案頭跟灶頭上的班了;生活上還討著個懂事明理的賢內助,下一任的“夫妻老婆店”陣容也安定了下來。老梁算是少了樁心事,於是乎,碰上麵館裡不是老忙的辰光[10],梁正興甚至還能趁機忙裡偷閒,跑到老鄰居屋裡,搓兩圈小麻將。說來也怪,搓麻將的辰光,老梁的腰倒是一點不痛。

不過,也是有能夠讓腰肌勞損的老梁必須立即返回工作崗位的事情存在。要是店裡偶爾來了一個跟梁正興年齡相仿的老吃客,那麼,梁正興的家主婆[11],喏,就是這位天天站在入口處收銀台後頭、觀音菩薩像前頭的朱玉婷一看見,就會立馬悄悄打電話叫他老頭子回來,像是搞地下工作一般。老梁也絕對會第一時間能趕回來就趕回來,幫這個客人燒好弄好,畢恭畢敬等這人吃完跑路,老梁親自收拾清爽。接下來,該做什麼事情,老梁再去繼續做什麼事情。有一趟,老梁發燒在臥室裡躺著,百無聊賴躺著看看電腦攝像頭,無意中看到那人來了,就用盡力道坐起來,貼上一張“冰寶貼”,直奔灶頭間……這習慣,幾十年來沒間斷過。

作為兒子,老實木訥的梁耀輝倒從沒留意過這樁有些蹊蹺的事,倒是他老婆小佟待人接物心細如絲,這兩年發覺了這則規律,於是有天就夜裡睏覺[12]之前,在棉床上,好奇地問起小梁這是為啥。

面對老婆忽來的疑問,小梁不響。他眨眨眼、皺皺眉,末了,戇頭戇腦、木知木覺地回了這麼一句:“啊?還有搿種[13]事體[14]啊?”

小佟輕聲罵了句:“豬玀頭啊儂……一點三四也勿會看個[15],虧得㑚[16]阿爸放心拿搿爿店交撥[17]儂個喏。”小佟撅起嘴,翻隻身,佯裝不想睬小梁了。

小梁趕緊往小佟身後靠,微微發福的肚皮整個貼在小佟骨感的背脊上,小佟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一張水床裡。小梁一隻手窮捋老婆的手臂,跟小佟發起嗲來:“嗯~~~~嗯~~~”聲調抑揚頓挫,活像隻發情的貓咪。

“哦喲哦喲哦喲~~發啥死人羅宋嗲[18]啦……覅[19][20]兒子吵醒。”小佟嬌嗔道,隨即咯咯咯輕聲笑起來,又怕驚動隔壁房間的孩子。

“……儂搿能[21]一講,我倒是有眼[22]印象了……搿男個[23],歲數幫[24]阿拉爺老頭子看上去差勿多,長一碼,大一碼[25],一家頭[26],吃物事[27]沒言話[28]個,而且吃好碗琖[29]煞辣勢清[30]個,對伐[31]?”

“對對對,而且搿人從來勿用電子支付個,祇用現金。老怪個……”小佟轉隻身,點頭附和道。

“阿拉老娘立收銀台,就歡喜有人撥伊[32]現金,伊摸摸鈔票,就覺著老有感覺個呀。”

“哎,我老早想講了,叫姆媽[33]好覅擺收銀台咧,交關飲食店現在儕[34]沒收銀台了,直接指紋、聲紋,最推扳也是人臉識別、掃碼。現在有幾個人出門還會帶皮夾子[35],帶現金個啦?真個稀奇咧。”小佟談起這事,就精神亢奮起來,喉嚨也響了起來。

“噓,輕輕叫[36]……老人嘛,歡喜搿種摸銅鈿[37]個感覺呀……電子支付方便是方便呀,人跟人之間就沒啥交流了呀,有啥意思啦……”小梁打了隻哈欠,“啊……哎,反正,搿兩天,我空個辰光,儂講個搿樁事體,我去問問看爺老頭子,阿拉娘……勿問伊,伊老是神秘兮兮個……哦喲,睏覺了睏覺了,明朝[38]還要早起做生活個,哎……”

“嗯,曉得了……葛末[39],有空個辰光,儂譬如勿是[40],問問看阿爸哦~~”

“好個……有數了……睏覺了睏覺了。”小梁沾上枕頭,沒兩分鐘,就去蘇州[41]了。

小佟看看自家男人的難看睏相[42],翻轉身,熄了床頭燈。

外頭風漸漸大起來。小區綠化帶竹影搖曳,天空雲層裡月色朦朧。某戶人家陽台不鏽鋼窗上掛著一隻刻有雄獅咬寶劍的銅鈴鐺,隨風晃動,發出微弱暗啞的金屬音。沒關緊的門窗縫,不時傳來絲絲“嗚嗚嗚”的低鳴。進入十月下旬,深秋夜到,氣溫漸漸落下來。樓底不遠處,一隻三花貓沿著居民天井外墻的邊沿篤悠悠[43]蕩著,朝小梁他們家的位置看看。過了一歇,它“喵嗚”了聲,從一隻空調外機上,倏地向下躍去,就不見了這隻阿咪的蹤跡。

小佟又起身拿厚窗簾拉拉好。墨黜黑[44]的臥室裡,小佟用雙手摟住丈夫小梁的右臂,這才安心睡下。房間裡暖熱,而且變得越來越熱。小佟不太適意[45],忽覺自己口渴難耐,強掙扎著起身,眼前發黑,胸口一沉一沉暈乎乎,猛然睜眼抬頭看時,一棟燒得黢黑,外圍搭有腳手架的高層居民樓立在她眼面前。幾個警察指揮著一隊保安共同拉起警戒線,維持現場秩序。人群紛紛在這廢墟前獻菊花,有人更是弄了隻搪瓷面盆在裡頭燒錫箔[46]。小佟回過頭,還見著他公公梁正興也在此地。老梁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模樣,拎了一隻大籃頭,表情肅穆卻也略帶慍色。祇見老梁緩緩打開竹籃頭,拿準備好的東西,一件件擺在花堆前頭:一隻大塑料瓶裡裝的是綠色包裝的、透明色的碳酸汽水;一隻包著保鮮膜,印有“壽”字和老壽星圖案的大碗琖裡,是一條眼烏珠彈出來的新鮮清蒸車鳊魚;同樣裹著保鮮膜的一隻雞公碗裡,幾塊醬油小素雞上頭灑了碧綠生青的小蔥末。小佟遲疑著向老梁邁步過去,剛想開口叫聲“阿爸”,幾個怒不可遏的保安朝這邊衝了轉來,不由分說對著小佟就是一頓猛烈的推搡。小佟腦子一片空白,嚇得一句話都喊不出,驚慌失措,腳步不穩,眼看就一個踉蹌要跌跟頭,此時耳邊響起一個孩子的聲音:“媽媽~~大懶蟲~~起床啦~~”

4歲的兒子梁曉凡把她搖醒了。小佟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來,看了眼電腦的投屏,才發覺已經快六點一刻了。老公已跑去麵館做生活[47]了。


[1] 混腔勢 whenqiangsy 混過去算數,蒙混過關

[2] 老屁眼 laopinge <名詞> 門檻賊精、資格極老的人

[3] 光郎頭 ’guanglangdhou <名詞> 光頭,無髮。也可特指男孩子、兒子,但此處泛指光頭

[4] 推扳 ’tebe <形容詞> 差勁

[5] 交關 ’jiaogue <形容詞> 多,很多,相當多

[6] 邪氣 xhiaqi <副詞> 很,非常

[7] 照牌頭 zao bhadhou 按理,總歸,預計必然

[8] 鬧猛 naomang <形容詞> 熱鬧

[9] 爺老頭子 yhalaodhouzy <名詞> 兒子對父親不嚴肅的稱呼

[10] 辰光 shenguang <名詞> 時間

[11] 家主婆 ’gazybhu <名詞> 老婆。又作“家之婆”

[12] 睏覺 ’kungao <動詞> 睡覺

[13] 搿 ghek <代詞> 這。搿種,這種

[14] 事體 shyti <名詞> 事情

[15] 看三四 koesesy 指見機行事,看情況靈活處事

[16] 㑚 na <代詞> 你(的),你們(的)

[17] 撥 bek(bak) <介詞> 給

[18] 羅宋 lusong 英語russian的音譯。羅宋湯,是一種用結球甘藍(捲心菜)、番茄等加水製成的酸甜口感的東歐濃湯(一說起源於俄羅斯,但也有一說起源於烏克蘭)。羅宋嗲 lusongdia,指一個人扭捏嬌柔的作態,給人一種像羅宋湯一般的印象

[19] 覅,即 勿要 fhekwhe(fhakwhe)不要,別

[20] 拿 ’ne/no/’nao/’no <介詞> 把

[21] 搿能 gheknen <代詞> 這樣

[22] 眼 nge <量詞> 點

[23] 個 hhek <助詞> 的

[24] 幫 ’bang <介詞/連詞 > 和,跟

[25] 長一碼,大一碼 shanyikma, dhuyikma 指一個人長得很高大

[26] 一家頭 yikgadhou 一個人,獨自

[27] 物事 mekshy(makshy)<名詞> 東西

[28] 言話 hhehho <名詞> 話。俗寫作“閒話”

[29] 碗琖 oeze <名詞> 一般指小碗,也可以泛指碗、盤子。俗寫作“碗盞”

[30] 煞辣勢清 saklakshy’qin 一清二楚

[31] 伐 fha <助詞> 嗎(表示是非問),吧(表示推測、料想的語氣),亦可表示商量、勸聽,也可用於假設句的結尾。此處表示是非問

[32] 伊 yhi <代詞> 他,她,它

[33] 姆媽 ’mma <名詞> 媽媽,或用於兒婦面稱岳母

[34] 儕 she <副詞> 全,都

[35] 皮夾子 bhigakzy <名詞> 錢包

[36] 叫 jiao 後綴,相當於“地”(限於少數疊詞後)。輕輕叫,即“輕輕地”

[37] 銅鈿 dhongdhi <名詞> 錢

[38] 明朝 minzao(menzao)<名詞> 明天

[39] 葛末 ’gekmek(’gakmak) <連詞> 那,那麼

[40] 譬如勿是 pishyfhekshy(pishyfhakshy)祇當沒有這回事一樣,別太當回事

[41] 去蘇州 qi’suzou 指睡著

[42] 睏相 kunxian(kunxiang)<名詞> 睡覺時的姿態

[43] 篤悠悠 dokyouyou <形容詞> 很心定、慢吞吞的樣子

[44] 墨黜黑 mekcek hek(makcak hak)<形容詞> 墨一樣的非常黑

[45] 適意 sekyi(sakyi)<形容詞> 舒服,感覺好

[46] 錫箔 xikbhok <名詞> 指焚燒給亡者的紙錢

[47] 做生活 zusanwhek(zusangwhak)幹活


2

工作時間,想要找機會跟老梁搭話,並不是樁容易事情。早上五點半,小梁就要到麵館忙開來了——不少上海老食客都會搶著一早來這裡吃上一碗頭湯麵[48]。麵館是街面房子,老梁跟家主婆住在此地,老夫妻兩個清早五點不到,就先在店裡將準備工作忙起來了。灶頭間設備再一開,動靜大到講話都要用喊的,小梁跟著進來一塊忙開,結果就是,老婆交給他“譬如勿是的任務”,也很快便忘掉了,好幾天都沒想起。

到了中飯時分,又是店裡一天當中最忙的辰光。老梁小梁上陣父子兵,共同坐鎮廚房,手腳像八爪魚一樣,忙前顧後,幾隻攤頭一道鋪開;朱玉婷收銀台高腳凳坐定,老闆娘“守住門面”的同時,還要負責觀察外賣單子,跟新老食客問候寒暄;小佟負責跑堂,收作碗筷,及時清除檯面狼藉。麵館的rush hours,要做“翻檯面”[49]的生意,店裡四個人都要配合默契,手腳必須極快。可老梁還是會吃飽飯沒事做,時不時出來提醒那些吃飯歡喜看電子設備的年輕人,少看那些東西。

這不,他探出腦袋,正看見一個把畫面投屏在桌面上,吃著鱔糊麵的年輕上班族。

“阿弟,誒,阿弟~~麵冷掉漲掉了就不好吃了~自己腸胃要養養好!也要當心,不要看出頸椎病,年紀上去,像我這樣,就不好辦了阿弟。”老梁操起“滬語普通話”來。閱人無數的他,從那年輕人的外表和穿著便能下判斷——絕對不是上海人。而他那勸誡的口吻裡,也不失親切和幽默:他既不想看到麵坨掉,又不想讓吃客尷尬,搞得自己像是個兇巴巴、沒好氣的壞老頭。

退休返聘的老中醫趙昱磊,正好在吃他最歡喜的搭配——麻醬拌麵加咖喱牛肉粉絲湯,一瞧見老梁探出頭,麵條嚥下去,招呼老梁:“喲!儂辣海[50]啊!領導親自指揮咯!頸椎好眼了伐啦?有脊椎方面毛病個病人末[51]……介紹撥我呀,儂講對伐啦?”他拍拍胸脯,仿佛碰著他,就能藥到病除。

“哦喲,阿哥啊!”老梁接話,“我個腰肌勞損,儂還沒幫我看好咧,哪能好意思再接別個生意個啦~~儂看看我,從一清早,立到現在,沒停過!腰痛得勿得了。哎,罪過啊……”

“算了伐儂,冤枉鬼叫眼啥啦……幫儂一道搓麻將個辰光,哪能沒聽到過儂喊腰痛個啦……還好意思講人家小青年要保護好頸椎個……”

幾張桌上側耳聆聽的老吃客笑笑。

“葛末白相[52]個辰光……開心呀,就忘記脫[53]痛了呀,對伐啦……工作辰光長呀,做生活總歸吃力個呀,容易痛呀~~”老梁答道。

“哦喲~~幫幫忙[54]哦,啥人曉得儂隻腰,是辣辣[55]啥地方、做啥生活[56]做傷脫個啦!”

“……娘個東采[57]!戳㑚[58]……哈哈哈……”老梁又好氣又好笑,用手頭點指趙醫生,“隻[59]出老[60]……真個……促掐[61]!㑚娘個~~哈哈哈哈。” 二人隨即默契地點點頭,相視一笑。

旁邊幾桌上海老食客聽到,對二人的戲話與交情也津津樂道。老食客們都曉得,這對老搭子[62],平常總愛胡侃戲謔。收銀台後面的朱玉婷也笑嘻嘻,招呼著自家老頭子回去忙自己的,一面還用普通話,跟剛才那個被老梁勸告的年輕上班族半開玩笑地道歉。年輕人也笑笑,示意不礙的。看得出,大多數人都很享受這種市井家庭食堂的氛圍。

講起這“低頭族”的毛病,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多見了。而在老梁年輕的時候,男女老少絕大多數都是一個個低頭看手機的。那些年,忘乎所以地低頭看手機,導致行人通道“幽靈堵塞”、坐車坐過站、看著自己要坐的飛機飛走而渾然不知……這些是常見情況;戴耳機玩手機搞到踩空台階、跌破了頭、家庭不和,都不算什麼新鮮事,甚至公共交通部門還要專門在上下班高峰期間,找工作人員拿著電喇叭在人流中大聲提醒“請有序通行,請不要看手機”。啊,不要覺得好笑,人們的衣食住行早已離不開這些電子設備,那些忙著看手機的人覺得,他們是在觀察這個世界。但是反過來,世界眼裡的他們是什麼樣的呢?嗯……如果你在遠處觀瞧這些人群,會發現他們就像是群穿著衣裳,卻每天定時被喚來趕去的牲畜。他們與一般動物的最大區別,就是能夠熟練使用工具——這片土地上信奉的外國祖宗卡爾.馬克思如是說。

然而新一代微型電腦走進人們的視野中時,那個成為社會常態的“低頭一族”現象,便大幅減少了——全息投影的難題被徹底攻克了,投影設備可以輕易地安裝在眼鏡上、桌面上、書本上,甚至投屏的畫面可以貼合眼球的運動,極其穩定;配合上全國人大會議上通過的關於公共場所看手機的法律法規,“低頭一族”導致的社會安全、公共通行問題,的確得到了很大的抑制……而現如今,電腦本體也縮小到了大約摸[63]祇有一隻手錶的尺寸,人們昂首挺胸,一隻眼睛還能觀察附近的狀況,兩隻眼睛不會“打架”,安全性著實提高不少。故所以,理所當然地,手機自此躺進博物館,淪為被後人在玻璃櫃前指指點點的展品。

曾經,趙醫生也托“手機病”的福,靠治療這該死的、不可逆的頸椎病跟腰肌勞損,發了將近二十年的財(還用這筆不菲之財買了套上隻角[64]的二手房)。可微型電腦問世之後,他的生意也開始慢慢走下坡路。如今也就剩下些案頭從業者仍然需要他的針灸、火罐、紅外線燈了。不過出生中醫世家的他,在皮膚病治療方面也相當有造詣,總得來講,生意還算過得去。在這一整個職業生涯過程中,要是有什麼讓他老人家後悔的,趙醫生會覺得,倘若當年學西醫,做一名眼科醫生或是牙科醫生,就一輩子生意不用愁了。

“小佟~~小佟~~”坐在離收銀台最近的那張八仙桌旁的沈老太,一口軟糯的蘇州話,叫起跑堂的小佟,“十二點鐘新聞要開始哉[65]~~”

“好個,阿婆,我來開哦~~”小佟想起來,今天電視機還沒開過。這是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最後一代安卓系統電視機,但是保養得挺好,還能正常用。那令人精神一振的新聞片頭音樂響起的那一刻,食客們紛紛看向電視機。

“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收看午間新聞,今天是2045年10月25日,我是主持人俞歡。首先來看本地要聞。中俄友好城市紀念晚宴上海站,昨日在領事館區萬國美術館大宴會廳舉行。上海市市委領導班子帶領商業聯合會代表,與友好城市俄羅斯聖彼得堡市代表……”

“哦……怪勿著昨日夜到碼頭伊搭塊[66][67]鬧猛,我當啥事體咧。”朱玉婷抬頭瞧瞧電視,覺得內容無趣,便將高腳凳調轉回去,朝透明自動移門外望了一眼,突然人一激靈,急忙忙奔去廚房,“誒,誒,老梁!好準備下麵了哦。”

“……來啦?好,有數了……覅急,還勿曉得伊要吃啥麵咧。”說著,老梁又低下頭,在砧板上快速地給豬肝改刀。

同在廚房的小梁,聽到如此這般對話,才回想起前兩天老婆同他交代過的事。

此刻那個男人走了進來。身長大約一米八,瘦長身形的他彎下髮量稀鬆的腦袋,以防自己頭碰到透明自動移門的低矮門框上。但這一舉動也讓他頭頂心的那顆“荷包蛋”在眾人面前一覽無余。他身穿一件乳白色衛衣,著一條米黃色的,老爺叔愛穿的燈芯絨長褲,灰白色的休閒板鞋一塵不染。他戴一副黑色厚邊框的玳瑁眼鏡,神色一如既往的凝重,以至於嘴角抿出了深深的皺紋。他無聲地點點頭,向收銀台老闆娘問好。

“儂好~~今朝,想吃眼啥~~?”老闆娘對這個男人的態度一向是格外親切,勝過對其他任何的新老吃客。

收拾著碗筷的小佟打量了一眼那男人,又往廚房方位看了眼。

“炒麵……就可以了。”他話不多,利索地從皮夾子裡掏出現金——老樣子,有零有整,不需要朱玉婷找錢。

“嗯嗯,勿用找,正正好~~儂坐~~”老闆娘招呼道,眼烏珠往靠近廚房位置的那個角落看去。

小佟也很早就看出規律,完全能猜到,這個男人一定會照常坐了店裡那個面向廚房、靠近冰箱的角落,用小佟的話講,“面壁思過的加座”上——啊,都到這個時候,卻忘了介紹了,麵館很小,祇放得下三張八仙桌,和一張小圓檯面,也勉強算得上古色古香。即便店裡吃客再多,都沒人會去坐那隻“加座”。那裡沒有電視看,沒有人陪你聊天就算了,油煙跟噪聲也都太結棍[68]了。


[48] 頭湯麵 dhoutangmi <名詞> 開鍋後第一次下的麵,此時鍋裡的水最清

[49] 翻檯面 ’fedhemi 一桌人飯剛吃完,又有一桌人等著坐上這張桌吃飯。指餐飲店生意非常好,吃客多

[50] 辣海 lakhe <動詞> 在

[51] 末 mek (mak)<連詞> 表示假推關係(如果……就)

[52] 白相 bhekxian(bhakxiang)<動詞> 玩

[53] 脫 tek(tak)<助詞> 掉,了,表示結果的補語

[54] 幫幫忙 bangbang mang 叫別人“別添麻煩”,“別幫倒忙”,“省點事吧”的意思

[55] 辣辣 laklak <動詞> 同“辣海”,在

[56] 做生活 zusanwhek(zusangwhak)一般指“幹活”,此處意指不正當的性關係

[57] 娘個東采 nianghek’dongce(niangghak’dongce)他媽的,真是的

[58] 戳㑚 cokna / cekna / cakna 不潔的口頭語,不說出後面的詞,猶似“他媽的”

[59] 隻 zak <量詞> 個。用在“人”上,一般帶有貶義,或戲謔之意

[60] 出老 ceklao(caklao)<名詞> 鬼,罵人如鬼,用作通罵。又寫作赤佬。“赤”與“出”在老派上海話中不同音,“赤”讀cak,“出”讀cek,故用“赤”韻母不合。原義是“出棺材”之“出”,暗指死

[61] 促掐 cokkak <形容詞> 調皮刁鑽,挖空心思陰損他人。也指使人難以對付,使人十分為難和憎恨

[62] 搭子 dakzy <名詞> 原指一起打牌的人,引申為合夥者、關係好的拍檔

[63] 大約摸 dhayakmok <副詞> 大約

[64] 上隻角 shangzakgok <名詞> 指在城市裡,那些或居住條件好,或生活水平高,或居民文化層次、素質較高的地區

[65] 哉 ze / shak <助詞> 表示事件的現在狀態

[66] 伊搭塊 ’yidakkue <代詞> 那兒

[67] 介 ’ga <代詞> 這麼

[68] 結棍 jikgun <形容詞> 厲害、著實


3

老梁將自己做菜的哲學歸結為一句話:做菜也要講天時地利人和的。

比方講,現在這盤他要做的上海炒麵,原料不多——

麵條,不宜太粗,但要稍微比正常麵條粗點。

雞毛菜,時節很重要,現在深秋的雞毛菜,不是時令菜,是大棚裡的,實際上不太好。

豬肉絲,他祇挑信得過的肉鋪,他的老朋友,“大塊頭”孫六寶的豬肉肉質信得過。

調味料就是胡椒粉五香粉乾澱粉醬油(老抽生抽都要)、米醋(可以不放)、料酒雞精(他很少放),然而老梁拿這些東西也能挑出交關花頭經[69]來:挑選產地、觀察色澤、細品口味的層次感……說他拿調味料當化學實驗來做都不過分。

至於手藝,你對老梁大可以放一百個心——能“猛鍋陰油”將乾炒牛河做好的大師傅,炒個上海炒麵,可謂手到擒來。

如果說食物的原材料要講天時地利,那麼廚師的手藝,配合食客吃東西的速度和方式,就是“人和”了。也正因為如此,老梁實際上很排斥“外賣”(可誰又跟鈔票過不去呢),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辰光稍微一擺長,麵條個吃口,就像遊樂場裡嚮[70]個跳樓機一樣,一落千丈。”

這也是為什麼老梁歡喜面前這個男人的原因之一:他能夠在三五分鐘內“大開殺戒”,如風捲殘雲般消滅眼面前這盤上海特色醬油炒麵,挨下來[71]便滿意地用餐巾紙揩乾淨嘴巴及下巴上的油水,帶著滿臉幸福離開此地。看著這隻油光锃亮、不挺[72]剩菜的空盤,你都不曉得這人先前吃的是什麼——這是對一位廚師技藝最高級別的肯定。

老闆娘跟小佟見到那人將筷子整齊地擺在空盤上,作雙手合十狀——動筷子前他也會如此,嘴裡還會嘀咕著什麼外文咒語似的。此刻老梁也探出頭來,雙手插腰,看著眼前這男人跟他吃得精光的盤子,笑容滿面。

像往常那樣,他們三人都以為那男人擦好嘴,便會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裡。沒成想,他對老梁說起話來了。“……今年個……‘考蹦’,我估計是吃不著了……”那人撓撓頭頸,強擠出一絲微笑,這才緩緩站起身來。

老梁突然感覺詫異。思索了一下“考蹦”這讀音,老梁才猛地反應轉來,這男的說的是潮汕話“炣飯”。

“啊?……哦,勿搭界[73]個呀,到辰光儂過來吃呀,我肯定會弄個呀!……今年立冬是……家主婆!幫我查查看黃曆,立冬幾號啊?”

老闆娘急忙查起來,“哦哦哦!我來看叫哦……我來看叫……慢慢叫哦……”

小佟搶先看到電腦投影上的日曆:“是……11月7號!還有差勿多兩個禮拜。”

“嗯……”那男人向他們三人點頭。隨後他朝著老梁意味深長地鞠了一躬,九十度筆筆直。隨即轉身離開了。

“叮咚~~歡迎您下次再來~~”祇剩自動門上的小揚聲器裡甜美熱情的AI女聲向那人送別。

老梁、朱玉婷、小佟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歇工夫,也就各自忙各自的事體去了。

[69] 花頭經 ’hodhoujin 指新奇的主意、辦法或名堂

[70] 裡嚮 lixian(lixiang)<名詞> 裡面

[71] 挨下來 ’ahhole <連詞> 接著

[72] 挺 tin <動詞> 留,剩

[73] 勿搭界 fhekdak ga(fhakdak ga)沒關係,沒事  


4

老梁走到店門外,掛上寫有“休息:13:30-16:00”的牌子——麵館的中場休息時間到來。店裡最後一個客人也已經離去,中午最後的一單外賣也做好了,小佟正在打包,等著外賣員老辛過來取貨。陽光穿過店門口高大的耐寒種梧桐樹,照射在路邊的不鏽鋼立式吸煙煙缸上,反射出奪目的光芒。樹影斑駁映在老梁的光頭上。本來他腦袋上方種的是棵銀杏樹,一條街都是銀杏,作為景觀街道,著實挺好看。可老梁跟街道居委會溝通協調了很久,叫他們把自家門口附近這一塊的幾棵銀杏樹全部移掉——“銀杏樹是好看,但要是結了白果落下來,路人踏過,車子軋過,搿味道臭得要命啊……我嘎搭是麵館,勿是公共廁所,啥人還敢往我門前頭來啊?”當時他對街道辦的人這樣嚷道。好在老梁的人氣麵館,帶動了附近的市口生意,整條街道的商鋪都借他的光,街道也就買他的賬,叫來園林綠化部門,換了幾棵新型的耐寒種梧桐樹,冬天也不會光禿禿,看起來也體面美觀。

樹底下頭算是塊陰涼地方,老梁此時掏出一包玉溪莊園,點上一根,吮了口,也沒叼嘴裡,夾在手裡,立著發呆。下個月初,立冬即將到來,可現在這天卻還熱得離奇,褪下外衣的路人有些都買了冷飲,邊走邊吃。

“伊個人,到底是啥人啊?㑚待伊介好。”小梁走出來。他總算想起這檔事了。

有時候,尤其是父母,就是有這種心靈感應,孩子沒有說明是什麼事,哪件事,他們卻非常清爽[74]對方在講哪樁事。老梁掏出煙盒,晃出兩支煙。小梁擺擺手,示意自己不抽。

“勿吃啊?……搿隻故事老長個,要聽脫歇咧……”老梁笑笑。

這時老梁身後傳來一記輕輕的剎車,“哈啰!我來拿外賣咧~~”外賣員老辛把太陽能助動車靠在下街沿邊上,走過來,一副樣子賤格格[75]

小梁進店叫了聲:“小佟!老辛來了。”

小佟急匆匆趕來,將打包好的兩大袋子拎轉來,交給老辛:“三碗三丁辣醬,湯、澆頭跟麵,儕分開來了;搿搭是……兩碗麻醬、兩碗炒麵、兩碗咖喱牛肉粉絲湯;搿盒頭是,一碗蔥油拌麵加兩隻荷包蛋;搿搭是一塊炸豬排,要求斬好個,還有包辣醬油,儂看看,齊了伐?”

“小佟做事體末,我放心個……不用看嘿嘿嘿。”老辛把東西裝進車子保溫箱裡,回轉來拍拍老梁肩胛,低頭觀瞧,“阿哥,哪能啦~~吃啥好香煙啦?”

“沒啥沒啥,窮癟三[76]吃個呀,玉溪~~”說著掏出煙盒,給老辛瞅瞅。

“……幫幫忙哦,儂當我阿德哥[77]啊~~自家看:‘玉溪,莊園’,玉溪裡嚮最高級個好伐?儂也當我阿烏[78]啊?!”

“瞎講,瞎講。”老梁指指老辛助動車上的保溫盒,搖頭歎氣,“吃麵還有叫外賣個,才是真正個阿烏……拿到手還哪能吃?”

“哈哈哈哈哈……”老辛跨上車子,“是個是個,正宗阿烏卵!哈哈哈。”

“戳㑚……儂今朝哪能介開心啦?啊?……儂戳㑚,也是……又去汏腳房[79]啦?幾號服務員啦?也是三號服務員啦?” 一邊說,老梁還一邊左手比劃著blowjob的手勢,“嗦卵(Three)是伐?嗦卵!哈哈哈哈!”

“……戳㑚,隻下作柸[80]!娘個~~好了好了……跑了跑了。等歇來。”

“再會!”老梁掐了煙頭,朝他大招手,“路高頭[81]當心眼!覅投五投六[82]!”

“有數了有數了~~”老辛調了隻頭,加了把油門,迎著午後艷陽走遠了。

目送老辛之後,老梁轉過來又點上一支煙,呼了一口,看著自家兒子。

小梁跑轉去,從店裡冰箱裡拿了聽椰奶,又跑轉來。

“勿對呀……”老梁不住地搖頭。

“……啥勿對?”

“伊個男個,勿對頭……伊除脫每趟告[83]收銀台㑚姆媽講自家要吃啥之外,基本浪嚮[84]是勿會多講一個字個……伊今朝幫我主動打招呼,講伊今年立冬‘考蹦’勿能來吃了。而且……個腔勢[85],我覺著,像是要幫人道別一樣。”

“……應該勿大會個……想多了伐,搿趟勿能來吃‘考蹦’末,下趟來吃呀。”

老梁又搖起頭,“沒沒沒……儂儂儂,儂勿曉得……搿朋友,上趟主動講言話,應該是要……要三十年前頭了。”

“啥?戳㑚,搿朋友也是極品哦,惜字如金啊?葛末……伊上趟講個是啥啦?”

“所以我幫儂講呀……搿隻故事年數忒長了。”老梁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宛如沉浸在回憶之中,一歇歇工夫笑了起來,左手摸摸下巴新長出來的胡茬,又捂住嘴,在那裡戇笑。

“嗯?做啥啊?”小梁一臉不解,好奇起來。

老梁好不容易止住笑,正準備開口,

“咣!!!!!!!!!”

“咚!!!!!!!!!”

遠處幾聲巨響襲來,街面房子上,店面門都震個不停,一歇就見那空中黑煙跟火光沖天高。附近的助動車、臨時停著的轎車,警報聲都此起彼伏響起來。小佟跟婆婆兩人趕忙奔出來,手足無措地看著家裡的男人。附近小區口頭,老百姓轟進轟出,走到街邊議論紛紛。

“……啥情況啊?介響。”老梁撿起剛剛被嚇掉在地上的香煙,厾[86]進煙灰缸。

一記助動車急剎車聲響起。“搿記送勿過去了,路封脫了。”老辛突然回轉來,慌張地喘大氣。

“辣海阿里搭[87]啊?”老梁問。

“聽說是領館旁邊碼頭,有兩隻船爆炸了……乃末[88]死蟹一隻[89]。”老辛兩手一攤,一臉無奈。

“單子白做。”老梁聳聳肩,幸災樂禍地指指老辛助動車塞得滿滿當當的後備箱,好像老辛的損失跟自己一點關係沒有。

大家還沒聊幾分鐘,半空中就傳來武警直升機旋翼的轟鳴聲;一部部開著擴音器的浮空警車也闢出專用空中航道出動了。路面上警車、救命車、消防車接連疾速駛過;治安機器人從武警卡車裡出來,開始安裝路障,封鎖路面;一隊全副武裝的爆炸物處理小組也在十字路口待命,現場亂作一片。

十多個交警用擴音器喊著,讓街道上軋鬧猛[90]的人群該回家回家。戴著外賣員頭盔的老辛,被一個戴茶色墨鏡的大個子警察趕到上街沿來:“快眼尋個地方迓[91]起來!”警察還讓店面的業主,能把電動卷簾門拉下來的,就盡量拉下來——沒人知道會再發生些什麼。

“進來呀。”老梁招呼老辛,還假模假式來上一句:“歡迎光臨~~”

“老闆,我要三號服務員~~幫我Three~~”老辛回敬了一個blowjob的手勢,一面孔壞笑。

“戳屄。”老梁咧嘴笑,給老辛遞上一支玉溪。

這天的下半日,店裡就祇有老梁他們店裡四人,外加被迫“作人客”的老辛。今朝破天荒,平日裡禁止吸煙的麵館,幾隻男人在店裡抽起煙來。小佟打電話,叫自家爺娘[92]照顧好兒子,又去相幫小梁,在廚房給大家弄了幾隻吃小老酒的菜;老闆娘朱玉婷拿前兩天浙江朋友寄來的梅乾菜拿給老辛空口吃,老辛連聲叫絕,“鮮頭勢[93]啊!打耳光也勿肯放!”直到晚上八九點光景,路面才真正解封。封鎖關店期間,老辛跟老梁兩人一開始相對而坐,聊的無非是房子、票子、車子、孩子這老幾樣。後首來[94]就看電視,電視裡講爆炸事件正在調查當中,也沒什麼新鮮的現場畫面。二人覺著電視節目實在無趣,於是拿安卓電視機裡的紅白機模擬器一隻隻遊戲白相轉來,《坦克大戰》搶著吃獎勵、《魂斗羅》互相拖版子、《雙截龍2》旋風腳亂撳[95]……兩隻老男人,仿佛兩隻回到弄堂裡的小鬼,嘻嘻哈哈、癡頭怪腦[96]。最後老梁頸椎實在吃不消,祇好作罷。


[74] 清爽 ’qinsang <形容詞/動詞> 清楚、明了

[75] 賤格格 xhigakgak <形容詞> 指一個人自己上去主動招惹是非的樣子

[76] 窮癟三 jhiongbikse <名詞> 窮困的乞丐

[77] 阿德哥 akdekgu(akdakgu)<名詞> 對易被愚弄者的謔稱

[78] 阿烏(卵)akwu(loe) <名詞> 指事情的難度超過自己的能力,卻總是喜歡逞強的人

[79] 汏腳房 dhajiafhang <名詞> 洗腳店,但此處意指表面看似正規經營,實際提供色情服務的場所

[80] 下作柸 hhozokpe <名詞> 下流的人,下流貨

[81] 高頭 ’gaodhou <名詞> 上面

[82] 投五投六 dhouhhngdhoulok 指做事冒冒失失,沒有頭緒

[83] 告 ’gao / gao <介詞> 和,跟

[84] 浪嚮 langxian(langxiang)……上,……的上面

[85] 腔勢 ’qiansy(’qiangsy)<名詞> 神態,模樣,架勢,樣子,情形

[86] 厾 dok <動詞> 丟,擲,投

[87] 阿里搭 hhalidak <代詞> 哪裡

[88] 乃末 nemek/mekmek(nemak/nakmak)<連詞> 這下子,這樣一來……就

[89] 死蟹一隻 xiha yhikzak 指事情辦糟、弄僵,不可挽回,沒有指望了

[90] 軋鬧猛 ghaknaoman(ghaknaomang)擠到人多熱鬧的地方

[91] 迓 ’ya <動詞> 躲藏,隱藏

[92] 爺娘 yhanian(yhaniang)<名詞> 父母

[93] 頭勢 dhousy 語綴,用於動詞、形容詞後,表示“厲害的樣子”

[94] 後首來 hhousoule <名詞> 後來

[95] 撳 qin <動詞> 按。亦寫作“搇”

[96] 癡頭怪腦 ’cydhouguanao 瘋瘋癲癲


5

立冬來到,按照老梁店裡的慣例,這天麵館一定會免費給每位來店裡的食客們送上一小碗“考蹦”——香飯。由於準備食材要花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平日自己在店裡也忙不轉來,於是老梁前一個多禮拜,便把那張藏在牛皮紙大信封裡,已經發黃的、抬頭印有“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寫滿潮汕香飯食材的信紙,交至堂妹梁美蓮,吩咐她去相幫店裡準備目前還缺少的食材。

據老梁所知,潮汕香飯(或“炣飯”)的做法,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簡單家常的燜香飯,而另一種則是他們家最得意的祖傳炒香飯。

準備好炒飯的食材還不算數,吃潮汕香飯還需配隻清爽的湯。配湯老梁一般準備的是生菜湯(潮州地方也會配肉卷湯),至於生菜湯裡擺的是魚丸、牛肉丸、牛筋丸還是蝦球,這就看個人喜好了。

做香飯的那天,麵館裡的菜單會減少很多——做香飯要在廚房搞出多大一個攤子,看一下食材就明白了。那張抬頭印有“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的紙上,是這樣寫的:

廣東特色烤飯(本),食材:

1. 火腿(金華)、南風肉(不鹹)、豬腿肉(小塊)、雞脯肉

2. 河蝦(不剝殼)、河蝦仁(剝殼)、干貝(或鮮貝)

3. 玉蘭筍(瓶裝)第一食品商店 或 三陽食品商店(南京路)、板栗花生米香菇

4. 廣東芋頭芹菜(嫩)香菜小蔥生菜

5. 魚丸蝦球牛肉丸牛筋丸

6. 長粒香米

7. 油、鹽、糖

光看到這些食材,不難想象,一碗炒好的潮汕香飯端上來,必是滿房間噴噴香。潮汕香飯的一大特點就是,碗裡的菜,一定比飯還要多。一大碗扎足[97]的香飯下去,肚皮溫飽,唇齒留香,碗底還留下一層油水——所有的食材,在炒飯之前,都要事先過一遍油。這樣大費周章的一道“功夫飯”,也祇有吃飯人數眾多的情況下,才能買,才能燒。可以不誇張地講,潮汕香飯,也一直是潮汕人團圓、凝聚的象征之一。

就仿佛蠻夷文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響叮噹仁不讓之勢輕鬆征服華夏文明一般,立冬的梁記麵館裡,所有的新老食客,都心悅臣服於祖籍潮汕的梁家人的一碗飯面前。吃過幾次香飯的人,都能大致記住一碗飯裡有些什麼,但一般家庭哪會花這些個鈔票跟心想[98],去做這麼麻煩的美食。從中午開始,光臨的食客們每人都能免費得到一小碗香飯,以及一小碗放著兩個丸子的生菜湯,毫不誇張地說,這免費贈送的一飯一湯,就能填飽一個胃口不大的人的肚皮。這一天的營業額,完全是忽略不計的——這是屬於潮汕人的狂歡節,根本就不會去考慮什麼盈虧。毫無疑問,店裡擠滿了人,甚至午休都因此取消了。不過老梁那天沒有接任何的外賣單子:今天是潮汕人的節日,今天他說了算。所以……哼,去他媽的“身不由己”,去他媽的“誰會跟錢過不去”。

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東西都賣空(送空)了,老梁直接掛牌子打烊,留剩最後一些香飯熱鍋子裡回了回,遞給自己店裡四個人,加上來幫忙的堂妹美蓮。還有些魚丸、蝦球,都一股腦倒進不鏽鋼大湯鍋裡煮了一通。見那一個個肉球浮上水面,老梁讓家人們圍坐在店裡唯一的圓檯面前,拿了隻鋼宗鑊子[99]盛滿熱湯熱菜上來,老梁喊了聲“甲蹦[100]!”五個人喜笑顏開,開電視看起新聞,暖烘烘熱乎乎開吃。老闆娘的眼鏡片一時間被蒸汽遮擋得什麼都瞧不見,小梁端著飯碗,看到自己媽這副糗態,一邊笑,一邊去夾鑊子裡的一個魚丸,沒想到筷子打滑,魚丸在空中轉體三週半,難度係數2.8,魚丸以糟透的落水姿勢躍回湯中——0分。只有小梁被濺了一臉熱湯水,嗷嗷叫喚起來。

小佟趕緊去鄰桌找紙巾,拿給老公擦,這時電視畫面中,跳出橘紅底色、醒目白色的“Breaking News”字樣,底下是中文“突發新聞”。

“來看一則最新消息:據了解,10月25日,在領事館區遊艇碼頭發生的爆炸事件,目前在多方緊密協同合作下,調查工作已取得突破性進展。有關部門已初步認定,實施爆炸的嫌疑人當場死亡。作案嫌疑人為本市公民王退之,57歲,退休前曾在國家宗教事務局工作,嫌疑人疑似被極端宗教組織‘伊斯蘭天國’組織洗腦造成……本次恐怖爆炸事件,造成領事館區兩艘遊艇損毀,附近建築的玻璃和外立面遭受不同程度的損毀,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危害和國際影響。所幸除嫌疑人死亡之外,無人傷亡。有關反恐安全的延伸性討論,觀眾朋友們可以在今晚十點收看《實事大家談》欄目,我們將有請特邀嘉賓,市公安局局長、‘上海合作組織’副組長康文兵,來跟大家一起聊聊,當我們身邊發生恐怖襲擊時,我們應當如何及時有效地應對……”

當新聞中跳出嫌疑人的正面肖像,那張抿嘴抿出皺紋,戴著黑色玳瑁眼鏡的臉的時候,老梁發覺自己握筷子的無法控制地顫動著。他一下站起來,一臉不滿地指著電視畫面,卻沒有發聲。朱玉婷跟小梁也愣住了,朱玉婷趕緊跑去收銀台後面的觀音菩薩像面前拜起來,一邊還自言自語:“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搿勿是伊個人嘛!?”小佟拿著紙巾過來,看到這張臉驚叫起來。

“……肯定搞錯脫了。瞎七搭八[101]。”老梁斷言道。

“阿爸、姆媽,㑚看看叫……㑚還待伊介好……搿人搞了半天是個壞人嘛!”小梁不解地看著父親。旁邊梁美蓮不知道怎麼回事,看看老梁,又看看小梁。

“覅瞎講。㑚阿爸講了對,老王絕對勿是壞人……就算是伊做個搿事體,肯定也有伊個道理……”老闆娘聲音放得很低,點起頭來,自己讚同著自己的觀點。

老梁忽然瞪大眼睛,厲聲道:“……搿新聞就是辣海瞎講。㑚想嘛,老王一家頭死脫了,附近其他人一個也沒死,也沒人受傷,搿算啥恐怖襲擊啦,啊?……再講了,一個馬上要死脫個人,會跑到我搿搭來,吃碗麵,再去自殺?……正常人,如果曉得自家要去死了,還有心想吃得牢物事啊……?”說完,老梁掏出一支煙,點上,不響。

小梁剛想開口責問父母,為何“嫌疑人老王是否清白”這個問題,能讓自己的父母變得如此激動,還一致想要極力袒護這個新聞上抨擊的恐怖分子。這令他很是胸悶。但是他又覺得爺老頭子的分析有道理,外加自己的腳面上此刻被小佟狠狠踏了一腳,於是也沒好意思接著問話,祇好關掉,也不響了。

“……阿爸,姆媽,我覺著阿輝也是為了阿拉這爿店好。勿管搿個人是勿是壞人,阿拉總歸還是幫搿種事體撇了遠一眼比較好。”小佟此時發聲音了,緩和這尷尬的氣氛。

小佟看看婆婆,發覺她眼眶中似乎有淚水在打轉。老闆娘緩緩回答道:“我也勿曉得……媒體講個是不是真個……但是我清爽個,老王絕對勿是啥壞人。仔細去看一個人個眼睛裡嚮……眼烏珠是勿會騙人個。老王個眼睛會發光個。為啥我願意相信伊?我……”

朱玉婷話說了一半停下了,她不斷吸著鼻子,坐下來接著吃她的那小碗香飯。吃著吃著,她不禁撂下筷子,身子倚靠在老梁身上,俯下身,不住抽泣起來。老梁一把摟住家主婆的手臂把,頓了一歇,他看向兒媳婦跟兒子,又給小梁遞了支煙,眼裡透著誠懇:“老年人要講故事了……㑚小青年勿會嫌比[102]我伐?”


[97] 扎足 zakzok <形容詞> 形容器物容量大,此處指食物的量大,盛滿飯碗

[98] 心想 ’xinxian(’xinxiang)<名詞> 心思,興致,耐心

[99] 鋼宗鑊子 ’gangzongwhokzy(’gangzonghhokzy)<名詞> 鋼精鍋,鋁製鍋。

[100] 甲蹦 潮汕方言,“吃飯”的意思

[101] 瞎七搭八 hakqikdakbak 瞎說,胡謅,說話胡亂拉扯

[102] 嫌比 yhibi / ’yibi <動詞> 嫌,嫌棄


6

“比方說,我們現在來到一處陌生場所,那麼實際上,第一點,我們要能盡可能記住安全出口跟逃生通道的位置。如果能記住消防器材的擺放位置,那就更好……不論是爆炸,還是縱火,都是恐怖襲擊……這個時候記住電梯在哪裡,一點用場都沒有……”

“正常人誰沒事到了陌生的地方,還會去記安全出口在哪裡的。有病吧。”金碧輝煌、燈光幽暗的會所總統包房裡,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大,沙發裡坐著一個身穿件飛行員皮夾克的寸頭矮個子男人。他端著盤子吃東西,時不時衝電視節目裡公安局長康文兵的講話進行一番評頭論足;他的身邊,一個金髮藍眼,梳著單馬尾的白人年輕女孩,身著鮮紅色的情趣內衣,勃起的乳頭因為凸點而若隱若現。她坐在邊上,斜眼撇著這男人電腦投屏出來的俄語原版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用自己嬌嫩的臉龐貼住這男人的臉蛋,用手蹭蹭他的股間,可矮個子男人卻不為所動;而沙發背後,那張特大號的雙人床上,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在與另一個白人女孩,以乘騎式的體位忘情地做著活塞運動。大胖子此刻正將叼在嘴裡的大麻煙,遞給騎在他身上的cowgirl接著抽。

“明天還要出任務呢,你今天這麼搞,第二天還有力氣?你有病吧。”矮個子回過頭看看胖子。

“我有病?……在總統套房吃蛋包飯的傢伙才他媽有病好嘛,哈哈哈哈!”胖子左手拿過姑娘嘴裡的大麻煙,“哎,放鬆點阿明。我們明天就是去拿些文件,然後就回來繼續嗨,是不是?你天天扳著張臭臉,難怪他媽的沒女人喜歡你。是吧?杜尼婭。”他身上的姑娘笑呵呵地繼續扭動著屁股,也不知有沒有把胖子的話聽進去。

矮個子用勺子刮乾淨餐盤,“上次不是有個,南美姑娘嗎?叫什麼,瑪麗娜還是什麼的。你不是誇人家身材火辣,什麼,電臀勾魂嗎……怎麼今天換人啦?”

“媽的別提了……那老娘們屁股太大了,我後入都沒法塞進去……太他媽丟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說的這是屁股啊,是腫瘤啊?”矮子面無表情。

胖子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肏你媽!……嘿嘿還是烏克蘭妹妹身材正好……還都聽得懂中文……老說外語,都煩死了。啊,啊,舒服……杜尼婭,寶貝,你愛我嗎?”那女孩點點頭,翻著白眼,身體如癲癇發作,顫動不止。

“我說,習昊天……”矮個子喊著胖子的名字,“你今天還打不打算回家了?就拉我跟你在這待一天?我等會兒還得回去整理整理呢。你老婆出去跟小奶狗玩了,你就來這報復咯?”

“……別他媽跟我提這個。一提這事兒我就煩……再說了,嘿,我跟我老婆可是真愛!你一個沒結過婚的人懂個屁。”胖子大言不慚,又叫起沙發上的女孩的名字,“嘿!卡特莉娜。上來!你們兩個一起來!”女孩聽罷,從沙發上,笑盈盈地朝胖子爬過去,用手使出靈動的揶揄技巧,慢慢將褲子褪下來,耍得胖子火急火燎。

這記可好,胖子上下兩個頭都有人伺候,忙得不可開交。矮個子搖搖頭,走到陽台門邊上,掀開暖灰色的天鵝絨窗簾,抬眼正望見好多輛閃爍著紅藍色的浮空警車在會所頂層的停車坪降了下來。

“喂。你們停一停……條子出來幹活了。這兩天他們大概要績效考核了。”

胖子不緊不慢:“反正總統套間一時半會兒也找不著,管他呢。”接著左右開弓,熱吻起這兩個同他一樣大麻吸嗨了的姑娘。

“……等會兒條子要是敲門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真有病。”矮子兩手一攤,關掉電視,繼續安安心心坐回沙發裡,看起小說裡佐西瑪神父臨終前與阿廖沙對話的動人情節。

“咚咚咚!”沒過多時,本應很難尋到的總統套房的隱蔽入口,就傳來砸門聲。

“哦!來了來了~~不要急~~”矮子慢悠悠起身,走向門口。可還沒來得及開門,祇聽“咣當!”一聲,隱蔽的指紋防盜門被踹開,五個警察,一齊氣勢洶洶湧進來。他們後面跟著一個鼻頭流血、眼眶烏青、頭髮凌亂的服務生,這男小娃兒兩隻手也不知道該擺在哪兒是好,一臉的惶恐無措。

“那個……我們是來辦案的,不要緊張。冷靜,冷靜。”矮子趕忙朝警察打招呼,回頭再看看胖子,希望胖子能配合他,幫他一起圓場,即便他清楚這完全不可能——這三人都已經完全吸嗨了,沒有停下的意思:杜尼婭坐在胖子的胯下扭動著翹臀,卡特莉娜更是直接坐在胖子的臉上……胖子五指亂摸、六親不認,身體的動作頻率甚至還加快了。他們絲毫不顧此刻的房間裡有五個前來掃黃的條子。

這些警察當了這麼久的差,就沒見過這麼放肆大膽、不知羞恥的人。就這樣僵了幾秒鐘,一個小警察看不下去,大吼一聲,上去要把兩個女孩拉下來,誰知矮子擋在面前,伸出右手,攔住去路,一臉慘笑。那年輕警察怒火中燒,也像是想急於在領導同事面前表現,便打算順勢抓住矮子的手,將他雙手給反剪擒拿起來。這時矮子收起右手,伸出另一隻手,一個側身發力,對著小警察的臂膀使了把勁,將小警察推開了。小警察差點沒能立穩,往後撤了兩步。

“我不想跟你談。讓你們領導過來。”矮子說著,打皮夾克內插袋裡掏出一本證件,抬眼瞧了瞧最後面的警官模樣的人。

看到矮個子這副腔勢,再聽他提到“辦案”,站在後排警官模樣的年長男人,不失派頭地徑直朝矮子走過去,仔細端詳起矮子手中的證件簿,並且用手上電腦的數據庫,掃描檢驗這磁卡的真偽。過了大概一分多鐘,這警官面露難色,好不容易嘴裡擠出一句:“誤會了……打擾你們,不好意思……”他漲紅了臉,如同遭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朝矮個子敬了個禮,轉過身就對著幾個手下怒斥,“走啊!人家都說來辦案!”幾個手下祇好唯唯諾諾,跟著趕緊出了房間門。

套房裡鼻青臉腫的服務生依舊留在那裡,戰戰兢兢。但一想起隱蔽門被踹壞了,他就在套房的櫥櫃裡,翻出塊“請勿打擾”的磁性門牌,貼在入口。矮個子走過去,用食指碰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電腦外殼,又觸了一下服務生手臂上的電腦外殼,清脆的轉賬提示音響起。矮子看著這無辜的孩子,“……這點錢拿去,看病、養傷,加上賠這扇門,應該足夠了……以後學機靈點,挨了打破了相,你還怎麼上崗賺錢。”他又拍了拍服務生的背脊,那男孩子很識趣,低頭連聲道謝,走掉了。

矮子回到房間裡看看胖子。那傢伙總算停下來了——渾濁的白色液體從他身旁杜尼婭兩腿間緩緩淌出來,弄髒了床單;卡特莉娜也癱軟地從胖子臉上滑下來。

“又沒戴套?”矮子鄙夷地看著那傢伙,“老是讓人家女的吃藥。你他媽可真是個混蛋。”

“我混蛋?”胖子又打開電視,房間裡再度嘈雜起來。新聞畫面正在重複播放著燒毀的遊艇的畫面,“你看看,這幫羅剎鬼子才是混蛋。這下好,船炸了,這幫王八蛋的大生意,直接炸沒了!哼,讓你們再欺負烏克蘭?我最愛烏克蘭了哈哈哈,哎喲,瞧瞧你們這兩個害人精~~”說完,他又摟起兩個烏克蘭姑娘,胡鬧起來。

“你開心什麼?上頭讓我們跟蹤的人,就因為那天你他媽這個破前列腺,‘哦喲我噓噓要急死了’,肏你媽,然後把人跟丟了。跟丟的人還把人家領事館的遊艇給炸了。”

“這不挺好的嗎?這老頭直接就炸死了,省得我們以後再幹這活啦。”

“哎……我有時候也是搞不明白,你他媽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矮個子氣不打一處來,“你相信這人被炸死啦?”

“可不嘛。”

“現場找到了什麼……你不看工作組共享的資料嗎?”

“看啊。不就是那個老東西的尸體嗎?”胖子漫不經心,也不正眼看矮個子。

“你管一堆炸得血肉模糊的左手碎片叫尸體啊?”矮個子針鋒相對。

“DNA不是檢驗出來了嘛,就是那個老傢伙的手啊。手都斷了,肯定大出血,這還能活啊,傻啊,還急著找什麼全尸……我說兄弟,你放輕鬆一點,每天搞得這麼神經質……麻煩你啊,工作跟生活分分開,OK?”

“……找了這麼久,就找到一隻手,就一隻手的碎片,別的身體部分一丁點兒都沒有。你不覺得不正常嗎?麻煩您老人家工作上點心,成嗎?”

“哪有點心?你剛才讓服務員上點心啦?你還別說,這會兒我還真餓了。”

“還點心呢……你個廢物點心。肏你媽,真有病。”矮個子也不想再說什麼,歎歎氣,朝房間門方向走去。“明天上午十點,艦隊碼頭見。”

“喂!阿明。”胖子看上去清醒了些。

矮個子回轉身,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等著床上胖子講話。

“替我向狄叔叔跟錢阿姨問聲好。”胖子好不容易來了句正經話。

“廢什麼話……我看啊,你還是先趕緊找人,把前面幾個小警察執法記錄儀裡的內容給抹了吧,聽見沒?如果你不想讓剛才的3P小電影,出現在什麼奇怪的網站上的話。”說完,矮個子轉過身,揮揮手,也就走了。

“……切,裝模作樣,活得累不累啊。”等矮個子走遠了,沒動靜了,胖子笑笑,把靠墊抓過來,起身將腦袋枕在墊子上,伸出大拇指,問起杜尼婭跟卡特莉娜,朝著剛才矮個子那個方向比劃,“嘿寶貝兒,你們身邊見過這麼能裝屄的人嗎?”

卡特莉娜看看杜尼婭,兩人相視一笑:“有啊,我們樓上就有一個。前陣子新來的一個俄羅斯女人。”

“哼,可會裝了。”卡特莉娜躺坐在一旁,縷著她那頭棕色的長髮。

杜尼婭也搶著說:“是啊,這婊子,連保鏢都是自己帶來的,還有自己獨用的總統套房。最氣人的是,她不陪客人過夜。人家不賣身的。”

“哦?這我可有興趣了,這麼傲啊。”胖子一開口,就看見兩個姑娘努著嘴,不開心了。

“可不是嗎?人家的屄可香了,凡夫俗子哪裡能碰嘛。”卡特莉娜一臉嫉恨。

“……不識相的老女人。”杜尼婭也忿忿不平。這兩個中國通,普通話可比大多中國人說得標準多了,胖子心說。

“連你們老闆都管不住她啊?”胖子挺驚訝,沒聽說過幹這種寄人籬下的勾當,還能我行我素的。

“是啊,就是管不住。她的保鏢,好像也是俄羅斯人。據說剛來第一天,就跟老闆的手下起了衝突。他們硬是講房間裡有監控設備監視他們。老闆這邊的管理人員不承認。” 杜尼婭演繹起來,“結果那個長得像狗熊一樣的保鏢,就直接往老闆辦公室去了。門口老闆的保安想攔住那隻熊,但那個男人,一把手槍直接塞到那保安嘴裡。保安祇好兩手舉高,跪下求饒,聽說老闆後來也服軟了。”

“喲,能持槍的毛子保鏢,看來背景不簡單。”胖子的圓眼睛滴溜溜轉,“下次我可得去會會這個……對了,這個女的叫什麼呀?”

卡特莉娜想了想:“好像是叫……娜斯塔西婭。”

“娜斯塔西婭……俄語裡好像是……‘復活’的意思。”胖子想了想。

“哼,祇有死人才要復活呢。你還別說,這個女人就是不苟言笑,一張死人臉,他媽的。”杜尼婭越想越來氣,都罵起街來了。

“好了好了……寶貝們,別理那個死人啦……現在!……誰想陪我一起到按摩浴缸裡洗鴛鴦浴啊?呀哈哈哈!”說著,胖子頂著鬆垮的大肚子,向著浴室方向就跑。兩個姑娘見狀,也爭先恐後,張牙舞爪地踩踏著那散落一地的T恤、風衣、緊身褲、情趣內衣、奶罩、三角褲、打火機、大麻煙盒……三人繼續無休止地嬉笑著、挑逗著……可此時的臥室裡,沒人留意到,原本塞在胖子白色休閒西褲後插袋裡的證件簿,被兩個姑娘不經意間給踢了出來,磁卡的一部分漏了出來,抬頭幾個黑體字清晰可辯——國安部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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