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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潰雪 – 虛擬與真實間的線/限:潰雪裡的空間認同、語言與溝通以及那些跨域通則

潰雪 – 虛擬與真實間的線/限:潰雪裡的空間認同、語言與溝通以及那些跨域通則

By 尼爾。史蒂文森 Neal Stephenson

 

*進入


這應該是我第二次讀<潰雪>,第一次應該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了。

這次再讀的時候內容大多有印象,但不知為何搜遍了家中卻找不到書。估計不是借人不見了(常發生),就是小時不知在哪讀的。

 

有意思的是,過了十幾年(台版)、三十餘年(原版),當年書中的科幻還是不知是否會來的未來,再見的現在,卻已許多是現實。

 

2008年的版本,我依稀還記得書中描述的「魅他域」。

(雖是很“老學校”的翻譯方式,但我其實不反感 還蠻喜歡的,確實是追求以虛擬“魅他”)

現在翻作元宇宙(Metaverse),搭配某水果前陣子的Vision Pro,讓人感覺似乎潰雪裡的那個世界普及的那天,離我們真的不遠了。

這一路用日來看很慢,用歲月來走則實則飛快,我們其實已經在一步步進入那個世代。

 

 

*先理解界線,後建構輪廓


我很喜歡史蒂文森在探討真實與虛擬的界線這件事。

知道界線所在,才知道不同,也才能建構出各自的輪廓與存在的原因。

否則我們都會像波赫士《虛構集》中的角色一樣,分辨不出不同物件的存在與道理

 

書中在很多片段,特別是一開始,提到了一個重點,就是哪怕在虛擬世界中,真實,依然是人類交流、建構關係的重點。

虛擬世界只是一個新的空間介面、載體,但情感關係卻仍必須維持、延展自建構在真實上的實際感。

 

「從枝微末節裡提煉出真相……人類的心智能夠吸收並處理數量驚人的資訊 – 只要形式正確。介面正確。只要你放上正確的臉。」(p65.)

 

「這地方(元宇宙)之所以成功,並不是因為迴避碰撞的演算法、巨靈或任何其他像樣的東西:是因為華坭妲(設計)的臉。問問日本人象限裡的商人就知道了。他們來這裡跟世界各地穿西裝的人開天窗說亮話,覺得效果就跟面對面一樣好。他們多少有點忽略說出口的話 – 畢竟很大一部分都無法準確翻譯。他們注意談話對象的臉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藉此了解一個人的腦袋裡在想什麼。」(p68.)

*這邊也提及了語言跟文字的不同

 

真實/真誠,在虛擬世界依然很重要。

史蒂文森很有遠見,這也是我認為現在元宇宙還很難普及的原因之一。

我們,人類,不只是日常生活,在進行如開會這般如此專屬於人類社會的“社交”行為時,更希望是可以看見真實的表情與互動。

不只是對方的一個眼神迴避、吞了一口口水,甚至是會議空間中的濕度與熱度、尺度與親密度,都會影響決定與感受,哪怕是在虛擬裡。

 

想知道對方是否在說謊、想知道對方是否可以相信,都希望可以用最直接的、自己的經驗、可視的蛛絲馬跡去推測。

(就跟我們當初演化出大眼白一樣,重點不是翻白眼的能力,而是大翻白眼那瞬間,你是想讓業主看見還是不見間的薛丁格貓的複雜心緒,如何可以精確的表現出來,並被展現)

 

我相信奠基於真實感的交流,是人類社會穩固建構的基礎。

 

 

故事中提到除了臉部、交流時的真實感,亦提到許多都市中的空間真實感。

前年指導的學生討論了一件事,就是當虛擬空間中的“肉體移動”,不再像現實空間中有許多不得不的限制的時候,腦中建構的空間以及對地方的認同感,是否還能如同處於現實世界一樣那麼強烈與完整。

當你從A點移動到B點只是0.0.1秒按下按鍵的時間時,距離等同無物,時與空終於脫開。

還有辦法讓這個元宇宙的城市/空間在你腦中成形嗎?

還有辦法感受到這“空間感”嗎?

還能有自A行走到B點這過程中的額外刺激、不期而遇與連貫的記憶嗎?

 

我想起<史蒂芬·金的故事販賣機>中有一個故事,在探討瞬間移動/旅行,那種移動方式叫“跳特”(Jaunt)。

搭乘跳特時所有生物都必需麻醉,不麻醉就會發瘋(發瘋的人聲稱看見永恆)。

故事中的主角的小兒子,在聽見父親說的故事時,因為好奇,選擇了憋氣不被迷暈。

等一家人醒來時,大家發現小兒子神情已經是一位看起來年老滄桑的人。

他似乎在這個大家都沒有記憶的過程,窺見了某些事情/真相。

 

所以,是不是有些路與時間不可逃避。

所以,當記憶、空間的經驗無法連貫時,我們是否也同樣會失去了理應在這過程中得到的什麼?

 

 

「她不是位元腦,但她知道這傢伙把大量使用電腦的時間投注於為自己的辦公室創造逼真的窗景。」(p242.)

 

我想空間感帶來的真實性,應該是元宇宙要推展也無法忽略的條件之一。

因此當虛擬世界有著上述的條件(瞬間跳躍的移動與變動),如此還有辦法建構如Kevin Lynch提出的城市的意象(the images of the city)或是空間感嗎?

前者是探討建構都市意象的元素,後者則是我們為何可以順暢生活於現實世界的空間基底。

那展現的是我們如何透過周邊那些連續的、被記憶的空間,好好生活,且得以感到自在,不至於害怕、迷失的基調。

 

當這一切搬入虛擬世界,那我們所習慣的行為感知,乃至於對於整體城市的空間感受與經驗,是否都將碎裂?所謂的地方認同是否會變得更加脆弱(fragile)

 

 

當然估計還有許多轉化到虛擬世界生活必須面對的瑣碎問題,例如時差

 

「大街相當繁忙。來此的大多數人都是美洲人和亞洲人 – 此時的歐洲仍是清晨。因為美洲人的人數優勢,路人看起來有點浮誇、超現實的感覺。對亞洲人來說,現在是中午,他們都穿著深藍色的西裝。對美洲人來說,現在是派對時間,無論電腦渲染得出什麼模樣,大概都能在他們身上看到。」(p42.)

 

看起來,虛擬與現實的時差難以解決,如同空間上同樣有一些需要克服的缺口。

是不是終究有一些存在虛擬與真實間難以橫越的界線?那又是否是當有一天人類完全步入虛擬世界後,與現實世界唯一的游絲聯繫

 

如同所有事情都有多面,有必須改變調整的,必然也有不可變動的,例如上述提到的真誠、真實這件事。哪怕在虛擬之中,我們仍希望一切看起來、感受起來是真實的

我想,這件事大概是哪天人類虛化/數位化後,也不會改變的事…吧

 

「你和我是元宇宙中唯二能真誠交談的人。」(p72)

 

 

*代碼/語言與迷因


故事中有另外一個有趣的探討,是有關於語言這件事。

索緒爾認為語言是奠基於符號及意義上的一門學問,指出了語言要有指代的符號,以及代表的意義。所以不同語言可能有不同符號。

甚至都市的日常生活中,我一向認為其亦蘊藏有豐富的獨一無二的語言。那些在巷弄中不期而遇的見面點頭(點頭的弧度)、眼神迴避亦或趨身向前的瞬間。

都是不同的語言,傳達不同的意義。

 

Madjourney的創辦人David Holz在之前曾經成立一個公司,主要在探討如何用電腦追蹤手部姿勢與動作,後來才創辦Madjourney的實驗室 (這也驗證了元宇宙中我們談及的真實性的溝通這件事)

而透過一連串的研發過程,他發現AI也開始可以理解語言,進而可以創造圖像。

可見,理解語言這件事,是與人接觸/連結的基礎。

 

也可見那麼在元宇宙/虛擬世界中,也應該有其對應使用的語言(還可能不只有一種)。

也許程式是建構那個世界的基礎(是艾西莫夫說的那道光)

但在實際使用時,不管是在現實還是虛擬世界、面對人或是電腦,我們都需要有一套溝通語言

(不過溝通是達到理解或是製造誤會,這就很可以再討論了)

 

對此潰雪中作者自有一套他的理論,他認為

 

「我們腦中有兩種語言。我們現在使用的這種是後天習得,在學習的過程中改變我們大腦的模式。不過還有另外一種奠基於大腦深層結構的語言,一種所有人共享的語言。深層結構由基本神經迴路組成 ;而這些迴路必須存在,我們的腦才能習得更高層次的資訊。」(p428.)

 

我不是語言學家,也不是腦神經學家不知道這是否有對應的理論基礎,但卻莫名的被說服。

他提及的前者我理解為“文化”,後者則是一種有靈智的生物間的心有靈犀吧

否則怎麼可能有些人在對望一眼中,你就願意相信她/他。

否則怎麼在海風狂怒的石塊上,一隻鳶長嘯一聲後的騰空飛起,會讓你如此莫名的觸動。

這些都是一種無聲的語言。

在那一眼、一鳴中,狹著深刻的意義,穿透你的感官,落進腦中、心裡。

那是不需文字與聲音的溝通。

 

若是這樣,那必然這世界(至少地球上),總是有一套不需學習,就可以感知的共通語言系統吧?

 

這讓我想到之前在研究迷因(meme)的事,當時在研究報告一段是這樣寫的

 

「迷因更像是“文化複製者”,可以代表一種特定文化的特徵,從一種思想傳遞到另一種思想,無論是習俗、儀式、規則、技術等都有可能。(Diaz, 2003 ; Dawkins, 1976)……迷因通過互動融入當地文化,融入當地不同的行為者(因子),進而才能繁殖,並達到連續性和可複制性……這個特徵可以增強迷因的繁殖/傳播,也就意味著可以增強當地的生活文化特色。更證明了迷因需要聯合公眾,透過日常生活的脈絡溝通,否則就很難傳播或被理解(不被理解就難以被傳播或複製)。」

 

「每一個秘都是一種病毒,因超病毒原則而啟動。以烤麵包的秘為例,那個秘一旦進入社會,就成了一段自驅動的資訊。這是一個天擇的簡單問題:比起不知道怎麼烤麵包的人,知道的人會活得比較好,也更易於繁衍後代。他們成為一段自我複製的資訊的宿主,自然而然將這個秘傳遞出去。因此秘就是病毒。」(p430.)

 

是否就是迷因?

帶著資訊的迷因,是否就是一種跨越文字的語言系統

 

「我們都易受病毒思想的拉扯影響。例如集體歇斯底里,或是有段旋律進入你腦中,你就開始整天哼個不停,直到傳遞給別人。笑話、都市傳說、古怪宗教、馬克思主義。無論我們變得多麼聰明,總是有個深層的非理性部分存在,導致我們成為自我複製資訊的潛在宿主。」(p432-433.)

 

對比Susan Blackmore在<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與文化演化史>提到的

「我們的想法不再被視為我們所造,也不是用來服務我們,而是視為具有自主性的自私的基因,只用來讓自身能複製。我們人類由於具有模仿能力,僅成為物理性的「宿主」讓迷因得以寄宿。這就是從「迷因觀點」看世界。」(p42)

 

怎麼如此熟悉,那讓人類變成載體的迷因。

所以虛擬世界是人類生活的另一種載體,但其中終究,不管在現實或虛擬,人類都是訊息的載體。

 

所以在史蒂文森的故事中,如同在現實世界中掌控、改變我們肉體(基因gene)的毒品們。

人類在虛擬世界中也會有控制的“毒品”,潰雪。

也許潰雪就是掌握了迷因運作的一種操作手法,讓人不需通過言語的被影響。

 

我無法完整知曉未來虛擬世界將會是如何的樣貌,但我能肯定的是由人建築的,必帶有人的“意志”(也必然會從現實世界帶入迷因的吧)。

那就會承繼人性的一切劣根性與善意。

階級還是會出現,暴力爭執還是會出現,潰雪還是會出現。

同樣的 ,那美好的人事物出現也是可以期待的吧。

 

 

*未來


故事中還有一些有趣的“預言”。

例如圖書館中的乘載許多資訊的3D虛擬地球,不就是現在的google跟google map。

 

而其中對虛擬的圖書館員是這樣描寫的

 

『……你是誰寫的?」「大部分由我自己撰寫。」圖書館員說:「也就是說,我擁有根據經驗而學習的固有能力。但這能力最初是由我的家造者編入。」』(p116.)

 

「關聯很微妙。需要創造力和判斷力才能加以概述。身為機械性的存在,我兩者皆無。」(p233.)

 

透過廣大數據/資訊的餵養而學習、成長,但卻缺少自主創造力與判斷力,不就是現在的chatGPT(笑)。

想想如果沒有同理心,大概很難有創新/創造。

所以在AI產生同理心前我感覺還不用太擔心它們擔走所有工作。

而當它們有了同理心後,那麼是否還需要擔心它們毀滅人類?

 

 

兩位主角的工作,一位是送pizza斜槓駭客

(是說有興趣的可以去谷歌一下最近英國格拉斯哥的火箭送pizza)

一位是外送包裹的送貨員。

這不都是現在生活常見的狀態,而其背後的看似日常卻龐大壟斷、掌握一切的黑白雙跨的企業體,不也是現在人類社會運轉的常態之一。

 

其他的虛擬裝置、AI助理、資訊戰、語言翻譯的方便(巴別魚什麼時候會出現),還有都市中的炒地皮、黑幫、貧民窟, 在虛擬實際又有何不同?在二十多年後的今日,又何嘗有所消退?

 

這也是閱讀潰雪中的樂趣,許多場景描述都有很意思,有時會有一種在看文字版威利在哪裡的感受(這個比喻是不是有點老…)。

你會突然發現,誒!這不就是在說現在的XXX。誒!那不就是現在正擺在我家中的OOO

 

 

*登出


雖然<潰雪>中有許多看起來很具有foresight的預見,但退回小說的撰寫上,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我個人比較不能接受,或說是bug(很想debug)。

例如我不太理解為何大家都愛YT…

例如最後各線的各角色收尾突然變得有點抽象隱晦,也有點倉促。

例如最後Hiro在虛擬世界中高高掛起的廣告,讓我預想到是否會是另一個企業的誕生,那種不寒而慄。

 

最後我想講,我頗喜歡主角Hiro Protagonist的設定。

Protagonist在英文是指(虛擬)戲劇、故事中的主角,或是現實事件(通常指衝突或爭端)中的參與者、領導者。

一開始取名就說出了他在現實與虛擬的定位(是說,會用武士刀真的加分很多帥氣)

但我更喜歡的是,他出場時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在現實世界中的物質生活不是那麼充裕,感情世界空乏,生活有點鬱鬱不得志(平凡如一般人)。

但史蒂文森在命名時就預言了,這不妨礙他在現實與虛擬世界中,有成為Hiro(英雄)的機會,有改變的力量。

 

誰說英雄只能是年輕人?

 

「付不了房租,但沒關係 – 如果你住在屎坑,永遠都還有元宇宙,而在元宇宙,英雄阿浩是戰爭王子。」(p67.)

 

在現實世界中,他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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