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心

在絕大部分時候，我覺得自己都足夠傲慢，這種傲慢讓我吃盡了苦頭，但也給了我深刻自省的機會。

我的傲慢，并不是因為自己太過愚笨，看不清自己和別人的差距，也不是因為我太過怯懦，不得不用傲慢來作一次完美的隱藏。

大部分時間，是因為自己太過忙碌于每天必做，卻又毫無價值的那些事情，不僅身體無法自由，就連心靈也附著在現實之中，無力掙扎。

我想起許多年前，經過那趟兩邊都是小商店的街道，一場夏日急雨過后，街上便多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水洼。我不知怎么就注意到其中一個，因為里面橫躺著一只蝴蝶，殘缺了半邊翅膀，但仍然不時動一動另一邊，于是就在水里打轉。毫無疑問，它活不久了。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只剩下厭惡和好奇兩種情緒，不要以為我現在明白了善良，當時就可以做一個天使。

這讓我深深內疚，也許這就是它的印象，如此深刻，壓過了當時那片街道那片天空所有事的原因。

傲慢就是這樣。我現在和那只蝴蝶一樣，為了日日的衣食而奔波，也因為有了愛，才患得患失，無力自拔。所以，我會顯得傲慢，因為我喪失了人生最寶貴的東西——可能對于別人也一樣——閑暇。

記得在一本巴利語經書中，描寫一位國王乘著大象，帶著浩浩蕩蕩隊伍，夜里去拜訪世尊。

但在他接近世尊所居住的地方，卻開始恐懼，并猶豫地詢問那位引導自己而來的智者：你是要把我交給敵人嗎？難道這里不是世尊的居所，為什么他和他弟子有一千多人，卻安靜無聲，仿佛是從未有人擾動過的模樣。

智者安靜回答，不，大王，我沒有將你交給任何敵人，我也沒有欺騙你，那就是世尊所居住的地方，他一千多位比丘弟子也都在那里靜靜修行，你所看到的點點光芒，不是敵人手中的火把，只是比丘們夜里靜修時，點燃的燈光。

等到國王接近了那座精舍，終于看見了世尊，并因為那些平靜安詳的比丘們而心生贊嘆，他在內心里如此說：希望我最親愛的孩子，也能擁有這樣的平靜。

經書里的故事還在繼續，而我卻回到了自己的日常。

當我如今觀看這些忙忙碌碌，覺察內心那些慌慌張張，還有一時升起千丈高的自大自詡，一時又如墜深淵的自哀自慚，不僅讓我深深感嘆，這白日里驚濤駭浪穿梭的水手：

「你這可憐兒，如此努力地做著如此無用的事情，即使這樣忍受千難萬險，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的傲慢來自于不肯停下腳步，緩緩自己心中的糾纏。對于世事，我所擔心的，到底是什么。對于生命，我所珍愛的，又是什么？難道在你只是一瞥而過的余光中，就能將整個世界納入評判的天平上嗎？難道我們不是在自以為是和自愚自癡中，漸漸習慣了這遍身灰塵，反而把那沉重鉛塊，視為我們自身嗎？

一切的發生，并不因為我們期待；一切的開始，也不會在我們目光中結束。

當我欣喜看到一些人如此開心，當我在一些人身邊，體會到某種久別的寧靜，我才明白自己錯了有多久。

沒人愿意聽命行事，沒人希望成為另一個人。

一個法師對自己的弟子說，看那張桌子。

他們面前桌子上，擺著一盤美味。法師說：幸福就在那兒，阻礙我們去拿的，只有我們自己。

多奇怪的一件事，我們渴望的，正是我們拼命阻攔的，我們希望得到的，又是我們親手隔斷的。

真是一個夠傲慢的家伙。

但我不會停留在這兒。

我知道吃盡了的苦頭，總有一天會讓我踩著它，走到一處看不到的所在。我也明白，所有的自省，并不會導致自我，進入茫茫黑暗。因為我所洗濯而去的，從不是我自己，那些過往灰塵積滿的污垢，每一粒都不是我。隔著一層鏡子，我認真面對自己的面孔，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呼吸，自己的一舉一動。還記得那時候的輕松自在嗎？我們什么也沒有，但我卻能清楚碰觸到那個孩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