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的旅人

詞語本身的貶義或褒義，其實往往游移不定，懂得了歷史上之慣常如此，似乎能幫助我們打破褒貶所加于我們的束縛。

如古書中有「亂臣」，這個亂臣，也就是能臣的意思，可以幫助帝王安定天下，其實是一種夸贊。

還有君子、淑女，原本都是極好的稱呼，但如今當面夸一個人君子、淑女的，彷佛都會造成一種尷尬，非要加上一個真，或是變換一下說法，不用這個老套的詞匯，才不會讓人聽上去不是帶著刺。

人的感覺往往是真誠的，而語言則往往是曖昧、模糊且游移不定的。

這就像城市里可見到的各種雕像，往往站立許久，如果不是人為打破推倒，總要比我們個體存活得更久。但過上一段時間，雕像本來的名字和典故，也就變得飄渺起來。不信的話，盡管去探求一下各種神靈的歷史，總會發現一種各說其是的模糊。如果一尊神有了非常確切的神史，則往往意味著其扭曲程度是最大的。

比如說一條小路，蜿蜒而去，雖然尋常，但還算雅致怡人。

我們日日走在其上，得了它的好處，無論早晚，總是令人神清氣爽。無需有什么驚人的風景，也不必給出什么名貴花果，只是走在上面，就能體會到一種安撫人精神的作用。

可要是有了一個大名字，忽然成了它的過客，那這個名字就要定義這條小路了。

這時候，聞名而來的人，所追求的已不再是某條小路，能帶給人的安撫力量。他們真正要在這條「定義」之后的小路上追逐的，是那個名字背后的力量了。浪漫、信仰、理性、虔誠……總有一款衣服，適合這些朝圣而來的人兒。小路不再是小路，而是那個名字的遺存，散步的人，也不再是散步，他們都有了一種信徒的迷思，或是只為了一種想象的虛榮。

小路也換了不同名姓，即使這本來與它毫不相干。

我們呢？為了再次找到心靈的平靜，則不得不換到另一條毫無名氣的路上。

風景依然是那么尋常，可我們又從這里感受到原本的共鳴。

這樣一想，我們所尋求的，并不是小路，既不是那條已經被什么名字占據的那條，也不是我們今天重新又發現的一條。路存在于自然，而自然則從來不曾分割，無論南北東西，其實都是一體。我們站在小路上，走得如此安心，并不是因為我們得到了格外的照顧。真正讓我們安寧的，其實只是我們對于自己和自然關系的感覺。

黑塞這樣說過：「這個古老的世界終將落幕，不久，機器將戰勝雙手，金錢將戰勝道德，理性經濟將戰勝田園之樂，沒有人知道究竟誰對誰錯。」

我相信，詞語本身并不需要人類理性的評定，無論是誰的感傷，只有一種真實。

勝敗意味著分別，對錯則暗示了規則，我們的內心，如果只是為了尋找它們，大概也不過是成為在雕像下苦苦尋覓意義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