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與枝條

s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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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想到這個世界,有很多我還沒察覺的美好,就不想死了。

這種說法,因為說得太多,或者只是因為時代的嘲笑,便顯得矯情。

可打消死的原因是什麽呢?或者說,為什麽要去活着呢?就因為需要活下去嗎?

有人不喜歡某位作家的某部作品,大概就是因為這本書,既不熱烈,也不激昂,反而讓命運的嘲弄格外亮麗。書裏沒有角色,因為最大的角色就是唯一活着的人所面臨的生活,以及他剩下的——活着。

自然,這種說法並不能討得每個人的喜歡,更談不上應和了。

但我今天還讀了一篇小文,來自另一位曾經的風雲人士,我生也晚,並不當面見過他。但在一部電影中,我曾經看到過他客串的風雲人物,那大概就是他曾被身旁人看作如此的身份吧。

只是他已老了,沒有勇氣,也沒有什麽被慾望驅動的想法,剩下的只有對於生活的認知,以及一點孤獨。他說,年輕的時候可以說喜歡孤獨,但隨着年紀變大,一天天的孤獨,就只能說是習慣了。我可以理解他說的話,也曾經向另一個不熟悉的人,表達過同樣的看法。

人不是有意選擇孤獨,只是一個一個人都走了,冬日陽光下,我們便只能也一個人留下來,習慣了這種暖暖的溫度,也習慣了看那影子一點點拉長,然後隱沒,世界就又過去一天。

這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也不可能預防。

看看那些喊得青筋猙獰的頭條熱點,那些告訴我們該如何面對養老的文章,那些希望從中也掙得自己那份養老的人,我其實並不覺得這些一定能夠拯救我們的孤獨,我們的老去。

能夠在認知到生活存在以後,逐漸找到自己活着的姿態,甚至還能保持一種舒適,而不總覺得孤獨,那便已經是很好了。若能再找到一些並不因為衰老,而不能做的事情,繼續做下去,那就更好了。

我喜歡的一位老者,已經很老了,他的生活一樣有無法解開的愁煩苦惱——起碼在外人看來——就是這樣,無法解開的。並不是那種可以因為這個那個,付出什麽辛苦,便可以化解的。那怎麽辦?他仍然願意活着,而且要讓自己開心起來,他說自己希望活到一百二十歲。

我沒有他的那種期望,這讓我感到敬佩,事實上,當我遇到每一個能夠樂觀起來的人,總是羨慕,又敬重。無論他們在生活之中,是多麽普通,我都覺得,這些人是閃着光的。

死是一種誘惑,即使我們不知道死到底是什麽,但總覺得這是一種躲避的巢穴,可以解脫了生活中的煩惱。

從這一點來說,宗教都是教人活下去的道理,而人自己所掌握的秘密,卻是尋找死亡的道路。

古代皇帝都喜歡把叛亂的人凌遲處死,就為了讓這個膽大妄為的人,無法自由選擇死亡。

這當然是痛苦的,《勇敢的心》精心渲染了華萊士的最後死亡,并試圖讓那美麗的倩影,安慰這承受肉體痛苦和精神折磨的英雄,然後便是那句震撼人心的話,喊了出來。

我不需要寫出更具體的字眼,因為電影已經做得很好,喜歡它的,不會忘記。

現在的我,已經過了很久,生活甜啊,生活苦啊,總算都嘗了一些。我知道,有很多人為了我,承受過許多,即使我不清楚,但我明白,每個人的幸福裏面,都藏着一些其他人的秘密。

死亡仍是一種誘惑,曾經伴隨着我,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夥伴,併在一切的夜裏,都安慰過我,但我卻從不曾真正認識過他。

我理解他的安慰,卻不清楚他的危險,我害怕他的真面孔,卻又忍不住那種好奇。

這就是我什麽,一直都謹慎說着自己話的原因,你不可以將自己的秘密,輕易傳達給另一個人,因為曲解是每個人閲讀他人生命的唯一方式。

我有過這樣的體驗。

在你以為瞭解對方的時候,卻忽然迎來一場暴風驟雨,那爆裂的雨點打得臉上生疼,可你只能驚訝地看着對方,因為無論是怎樣的想法,都不該是這樣的回應。

自然,這不是對方的問題,或者說我們變成了無法溝通的兩個物種。只是在不合適的時機,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正確話而已。

不可約束的時候,便要解開束縛,讓他可以自由,在放縱之中,慢慢便會回到原本你打算給他指點的路徑。

如果你見過雪後的樹枝就能明白,沉沉的雪壓彎了柔弱的枝條,堅硬的,會堅持更長時間,細軟的則更早放棄。可不管是哪一種的樹枝,都不曾去急躁地反擊,它們只是默默承受,將身體壓得更彎,直到最後一刻到來,那些重壓厚積的雪,便輕易滑落。壓了很久的枝條,終於從低頭的角度,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沒變化過一樣,它既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炫耀,也沒有再去看那些雪一眼。有的人生活便是如此。

看上去,雪和枝條在互相傷害,但這只是生活中的瞬間。

人生更多需要的是沉默,特別是對於那些猝不及防的惡言惡語,因為我們無法預知,這到底是一個人的內心,還是一個人的苦惱。

生命需要退一步,而不是總在前進。

孔子是一位老師,他教給弟子的,不是四書五經的知識,而弟子們也從不是只想學一些從政治國的本領。

孔子在培養一個人。做一個人。弟子們學習做一個人。就這樣做一個人。

聖賢這樣的說法都是後人的評點,對於孔子和他的弟子們來說,他們只是希望做一個堂堂正正,在生命中安頓好自己的人。

所以,孔子會嘆息顔回的短命,而不是如莊子那般齊物逍遙。他哀悼的是一個人的逝去,而不是慶幸一種生命轉化為另一種生命。

生生死死,能夠這樣理解嗎?

我寫這些話,並不認為,能夠被人輕易理解。也不認為,這些話是為了勸解什麽人,或者說給出一些什麽指點。我們指點不了任何人,菩薩慈悲,是需要承擔百千萬億人的痛苦的,我們能嗎?

不能,也不可能。所以,我們只是在路邊歇一下腳,喝口鄉下的苦茶,等着急雨過去,然後再上路。

此時每個人都是陌生人,但卻又因為共同的遭遇,聚在這共同的遮蔽下。喝着相同的茶,便不妨也提起各自的往事,說起一些不一定是自己,也不一定是某人的故事。至於聽過以後,又如何,卻不是各自能預先想及的事情了。

不管如何,開頭那句話,還是可以想一想的。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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