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
公元2018
秦长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倒的,
从三号墙垛向东数第四十快砖头是我的父亲,
再向南十公里是我的爷爷,
他紧凑的肩膀分散在近山端和近水端箭塔,
他的双脚跨越了蜿蜒交错的四段跑马道,
马匹可以载着他前后分离的痛苦,
从国境以西传递到国境以北,
耗时不过一天,
几百条讣闻,
一条军情,
从边境到京城,
熊熊燃烧的战线,
正迅速蔓延,
公元2018年,
本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和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一样,
没有出现警示性的天灾、异象,
没有发生诸如蛮族入侵的重大历史事件,
也没有爆发孟女哭墙那样尖锐的社会矛盾,
百姓衣食富足,
官民和睦,
天下风调雨顺,
对一位称职的史官来说,
这本该是平静祥和的一年,
除了几篇会议纪要,
几段无伤大雅的外事纠纷,
不必耗费过多笔墨,
寥寥数笔,
翻一翻就过去了,
但对宫闱内的宦官们来说,
平静祥和是远远不够的,
大殿屋檐上的燕子,
不知不觉少了落脚的地方,
为了120%完成考核指标,
宦官头子下令捕杀了方圆百里内所有阻碍视线的飞禽,
这是京城,
京城的天必须干净无比,
至少在那一周,
除了阳光,白云和空气,
什么都不能有,
必须得像刚烧出炉的贡瓷一样,,
不落半点痕迹,
而这项名为“清澈天空”的庞大工程仅仅是另一个庞大项目的一小组成部分,
——那个秘密筹划了数十年、历经三任皇帝的庞大项目,
终于要在今年冬天完成了,
为此,
他们开动国家机器,
调集四十万在编吏员,
广招能工巧匠,
耗费白银六百万两,
——占帝国岁入的12%,
经过充分的宣导、精心的准备、周密的实施,
以满负荷状态进入冲刺收官阶段,
每天工作48个小时,
每周工作14天,
一切均已准备就绪,
应急预案已累计到了三千多页,
所有隐患都确保排除,
连地球爆炸对项目后续实施的影响都经过了仔细评估,
只剩最后一个细节,
为保证盛会上出现的每一个字都是编号#000000的严格黑色,
他们看了不该看的,
然后像几千年前倒在兵马俑坑道里的工匠们那样,
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数字,
不能说话,
不能做梦,
不能再抬头仰视天空,
——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不出重大纰漏,
皇帝将在立冬时,
亲眼目睹亿万盏人造祥瑞从天而降,
比他要求的还足足多1.2倍,
当然,
每一片都是编号#ffffff的严格白色,
以最高规格,
落到寻常百姓家门前,
照亮他们毫无表情的脸,
印证天人感应理论不容置疑的科学性,
这是前无古人的功业,
是继长城之后的又一项伟大壮举,
但除了宦官队伍,
似乎没人能理解他的兴奋,
对普通人来说,
米缸里的米有没有少一粒,
水缸里的水有没有多一升,
家里存的煤够不够过冬,
才是最要命的,
对我们,
修缮长城的人,
情况则要复杂许多,
当值夜班经理站在我负责的箭垛边,
他的脸已经朝同一个地方,
连续盯了三个小时,
脖子已经生锈,
不时发出赫赫的笑声,
不管他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
与他截然不同,
但当他明白过来,
已经太晚了,
太阳已走过一天四分之一的行程,
鸟群在天空中盘旋,
血从值班经理脖子后面流出来,
滴到地上,
流经刚刚被打翻的箭垛,
在烈日下迅速风干,
堵塞在走道中心松动的石砖裂缝之间,
烽火台再也不会被点亮,
它像像一根没有芯线的蜡烛,
孤独地屹立在北国风雪中,
公元2018年,
必将成为极为关键的一年,
为后世铭记,
它是一个所谓的共和国的正式死亡,
一场大梦的破灭,
一段历史的轮回,
它是丑陋的现实撕掉伪装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为未来百年苦难的起点而载入史册,
不为哪个皇帝,
和他哭天抢地的宫女,
不为人造的祥瑞,
和千里外东修西补的长城,
而为他们,
他们,
来自野火刚刚熄灭后残留的余烬,
生于子夜,
以黑雾为食,
家筑在温存的废墟之上,
还没来得及习惯冰冷刺骨的冻土,
他们,
几乎没有形体,
几乎没有名字,
几乎发不出声音,
从出生便被褫夺了叫喊的能力,
他们,
双膝跪地,
伏在微弱的月光下,
用羸弱的手支撑湿漉漉的草地,
爬动,
像哀求,
像乞行,
像可怜的虫子,
刚从泥里钻出来,
迎接黎明来临前的第一场夜雨,
秦长城是在喧闹、脆弱、一触即发的白天重建的,
从金灿灿的牌匾往左数的第四十块砖头是我的父亲,
往下数第十块砖头是我,
编号5X3077,
西段墙南北走向52号组,
再往下第十块砖头,
是我的孙子,
位置留好了,
我的身后,
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有人跪在地上,
不是爬行,
是在勉力适应放弃一切的生存方式,
有人弯腰弓背,
不是卑微,
是不堪重负形成的自然体态,
有人伸出手,
不是乞求,
是握拳,
有人发出声音,
不是哀嚎,
是声嘶力竭的叫喊:
“天!错了!”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