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往事)性愛的異鄉人

如若我也有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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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很好的男孩,即使他們真的完全不想傷害我,我也會被他們習慣的性愛模式刺傷。

在發現自己喜歡上你之後,我結束了以前的一段約會關係。

(我有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沒辦法接受open relationship。所以我本來很怕你judge我——即使我尚未決定是否會給你看這些細碎的nonsense——但我仍舊猶豫了一陣子才寫這篇。只是我想,我既然沒有打算改變自己,也沒有期待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可以跟你發展更近的關係,也許我應該更坦然地面對這個書寫空間。)

說是約會關係其實並不準確,我們見面的頻率很低,大概半年到一年見一次。見面以後也只是做愛,講拜拜,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節。最初開始見他是因為與前任分手後實在困擾,覺得自己需要多一點的性經驗來沖淡在午夜重複閃回的夢境。

他是很不錯的男孩子,人很好,很溫柔,也不過分侵擾。只不過他依舊是成長在異性戀文本霸權的社會中的順直男。沒有經過反思,就自然地長成了那種很樸素的,無知覺的壓迫者的樣子。

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他很緊張。我一向鬆弛,即使需要對陌生人赤裸相見,我也沒有什麼心理壓力。但結束的時候我很恍惚,因為我經歷的這一場性愛根本就是我跟前任親密互動模式的復刻。甚至他們的愛好與期待都相近,即使他們一個來自北方的北方,一個來自台灣——所處的社會與周遭的人際關係千差萬別,但卻擁有近乎等同的性愛模式。我意識到他們的性教育都來自於同一套日本AV產業,是那種極度不尊重女性的產業——我內心突然湧起一陣牴觸。

於是我打定主意要跟他談談。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懷著期待。我嘗試開始講女權、講性別紅利、講中國女權社會運動、講我的努力、講我那時的思考——他認真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的意思。直到後來,他對我說,覺得我很「有趣」,會在做愛之前講這些。是一種獵奇的語氣。我那時明白了,我的嘗試大概是徒勞。也許我不能期待在沒有親密關係的基礎上,同另一個個體跨越如此之大的鴻溝。

第二次以後我就不太想跟他見面,我們見面的頻率被我拖到幾乎一年一次。直到去年年尾開始喜歡你,我意識到我沒辦法再繼續這段關係——便跟他坦承,我最近愛上了一個人,我們需要告別。因為承諾過他我不會不辭而別,於是我們再見最後一次,作為結束。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內心實際上在牽掛你的情感狀態下,同另一個男性親近。結束後我突然感到說不出的難過。

我與他之間的親密實在是太輕易了。我震驚於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以這樣輕鬆的被拉近、被推遠。而我日思夜想的你,卻被我自己近乎固執地恪守著界線,彷彿我為自己畫地為牢,之後又絕望而認命地服刑。

而我們做愛的模式又再一次刺痛我。我理性上知道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有自己的理想、堅持。他個性善良溫和,會考慮別人的感受,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也很舒服。我想到,這些很好的男孩,即使他們真的完全不想傷害我,我也會被他們習慣的性愛模式刺傷。那些承襲於AV中的巨大的性別權利差異,那些與男性的性喚起完全綑綁的陽具崇拜、dirty talk⋯⋯我不知道該怎麼責怪他。從社會結構的角度,我理解他,但從個體經驗的角度,我清楚地感受到我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即使我根本無從開口,即使他根本無法意識到他的行為背後的意義。

於是我只想哭。我彷彿被社會的限制、被自己的限制欺負了。我覺得非常非常委屈,但我根本不知道我還可以做什麼來安慰自己。

那時他在浴室洗澡。我⋯⋯在房間的枕頭上,偷偷地留下了一小滴眼淚。


寫下這些的時候,我想起你跟我說過的你的夢。

你說夢裡我對你生氣,因為夢裡你被大家發現在看AV,而你內心無法justify你的行為。

⋯⋯我想我很難對你生氣,但我也的確很難簡單地講出我對現存的這一切與性有關的不公正的體系、以及這一切生長於這種體系下的男孩子的感受。

有的時候我覺得只要對方理解這些就夠了(我不需要改變對方的偏好、行為,只需要這種心情可以被聽見)。也有的時候我覺得我想得越多,就越難走入一段關係(我需要一種全新的、遠離異性戀語境的、綿密的、平等的、充分討論的性愛模式)。

我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可以看到這裡,你應該是可以理解我的。我應該至少可以這樣信任你。


最近中國的社交媒體上,有一些朋友在辯論類似的議題。起因是一個女孩在date以前跟男生聊天,想要確認對方是否可以理解自己的女權思想。有些人認為這近乎卑劣似政審,date應該著眼於身體之間純淨的信任關係,擺脫頭腦中政治思想的篩選。另一些人認為選擇同頻的date對象是每個人的自由,不應該被批判。(寫到這我突然覺得自己在寫托福作文的開頭笑死⋯⋯)

(不同於托福作文的是,)我實在找不到任何一邊的立場更像我。我似乎是一種複雜情緒的混合體:我無法鮮明、坦然地批判容身於社會性別結構中的男性,卻又無法無罅隙地一次一次經歷這樣的親密互動——於是我只得在嘗試理解那些男生的限制與努力安撫自己的屈辱感之間無盡地擺盪。我想也許因為身體與頭腦之間本就無法切割乾淨,頭腦之中的想法決定了身體採取的行動,身體的實踐也是頭腦中社會議題立場的延伸。而我氾濫的共情又讓我無法決絕地推開任何人。

(就像中國——我無法坦然地批判被國家敘事裹挾的個體,也無法親密無間地與他們談天。)

那麼也許就這樣吧。也許我註定不能settle down在任何一端,也許在擺盪中找到steady state是我人生永遠的課題。

夾縫中的人。永遠的異鄉人。我似乎越來越接納這樣的認同——我並不想故作可憐,只是這樣的歸屬給我一種我終於可以接受的敘事。也許我不是沒有家。也許這樣的家也不錯。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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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我也有權愛同樣我也有權揀怎樣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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