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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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land is your land.

「我們如何看待自身的特權?」 | 和北京一些中學生的對話

(编辑过)
W表示,除了哲學知識水平外,也要考慮價值觀是否過於背離。「只關心哲學,不太關註社會,這是可以的。但如果對女性,普通勞動者,包括性少數群體表現出很強的敵意,就沒辦法接受。」


從2020年6月,philosophia哲學社沒有了社長。大多數事情,都由參與運營的人集體投票決定。

「包括這一次采訪。」 W告訴我,這種新嘗試有一種合作與共建的樂趣。她提到位於北京五道口,幾個年輕人開的新酒館。「他們的進貨、財務、招待,成員會共同輪換職務。這種合作社的形式,事情由大家一起協商,對我們很有啟發。」

兩年前,在念高一的W加入了哲學社。那時,哲學社從一所中學的校內社團,轉變成面向全國中學生。(目前,成為了「青年人」的哲學社)在微信群裏,成員們討論著各種哲學問題,並在公眾號發布,現在有20多萬人訂閱。在上面,除了一些科普哲學知識的文章外,也常回應當下的社會問題。

暉潔是W的中學校友,她們都對女性主義感興趣,也一道加了哲學社。兩人所在北京一所重點中學,盡管學校開設了哲學等通識課程,註重學生們的個人興趣。「但就算這樣,碰到的同好也很少。」

在剛加入時,暉潔稱不太懂同齡人在聊什麽,群內聊的理論、人名、書名感到陌生。課余之外,她讀完了一套有42本的思想家導讀叢書,涵蓋了維特根斯坦、阿倫特、巴赫金、福柯等響亮的名字。「我只好先開始硬讀。群裏有人會推薦你相關的書和文章。從社交來說,也是一種陪伴。

現在,暉潔和其他哲學社成員一樣,步入大學。她認為,社團一直強調中學生有其原因。「相對來說,很多中學生沒有條件和門路學習哲學。我們通過寫文章、做社群,極可能能做到一些知識公平。當然,這也很收效甚微。」


真正的哲學,應該和正義有關

在哲學社,BW是最活躍的成員之一。他稱,自己在初三之後,就決定未來以研究哲學為業。今年,他是哲學專業的大二學生。比起,同班的十幾個同學,他更喜歡在哲學社和人討論問題。有時候,他一整個下午,都在手機屏幕打字,可能只是和幾個人討論黑格爾、斯賓諾莎的某個學說,有時還會記筆記。

「很多成員是留學生,什麽時區的人都有。往往,我晚上十二點睡覺,早上八點醒來,發現就有1000多條未讀消息。如果是國內時區,討論的人就更多了。「

BW稱,從小就喜歡思考普通的日常事物。因此,常被初中同學覺得自己有些遠離凡塵。「學英語時會想,一個人把蘋果說apple,我說的蘋果。也許我們在交流實踐上沒什麽問題,但頭腦裏我們說的到底是不是一個意思?這其實一個語言哲學論題,那時並不了解,卻常會想這樣的事。」

初中的語言老師,給了BW許多啟蒙。課堂上,老師常介紹些詩歌、文學、哲學作品,假期還會舉辦免費的文本鑒賞課。這種影響下,BW閱讀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羅素《西方哲學史》等入門書,「我還記得初一寒假,大年三十晚上,看《罪與罰》到了夜裏兩點,心裏非常激動。」

進入高中,BW繼續閱讀海德格爾、康德、黑格爾等人著作。他稱,自己所在高中,在北京比較有自由風氣,同學們更加關註社會現實。「後來閱讀上,轉向些政治哲學和一些批判理論。現在在讀盧卡奇和羅爾斯的著作,就覺得很有意思。會想更多去觀看我們的社會,想一些社會問題。」

談到大學生活,BW稱為了拿績點,要上一些先秦哲學、魏晉玄學、佛學等不太感興趣哲學課程,多少有些束縛。「確實,要考慮寫的東西教授喜不喜歡,也有幾門不太喜歡的專業課。但本科還沒進入真正學術工作,論文選題很自由。上學期,我的哲學論文基本都在95分以上,但也寫的很開心。」

哲學,本身就是復雜的。BW談到中學時代就喜歡的海德格爾,此後了解生平,發現海德格爾的老師胡塞爾是猶太人,而學生後來加入了德國納粹。BW開始很不理解,作為一個偉大哲學家,卻在基本善惡與道德事件中,無法作出正確的選擇。「盡管我們可以學習哲學理論,它們聽起來也非常正確。哲學也一直在談論怎麽做人,人到底是什麽。但你學習哲學,和你做一個什麽樣的人,也許並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我直覺上認為,一種好的哲學應該讓它的學習者做出正義的行為。」

BW提到童年時,母親常為他讀些故事。一次講到《悲慘世界》,冉·阿讓偷了面包,被判了19年的牢。BW感到很困惑,問這樣做正確嗎?媽媽回答道,如果一個社會,讓一個人被迫地為填飽肚子而偷東西,因此而犯法的話。那絕對不是這個錯了,而是這個社會錯了。「媽媽說的這句話,對我今後人生觀有了決定性作用。」


哲學社的新成員

「您對於哲學的了解程度」、「康德哲學的「哥白尼式革命」主要指的是什麽?」、「最後關於自身,您還有什麽想補充的嗎?」

上述問題,來自哲學社在三月份發布的招新通知,申請人需要填寫一份問卷。幾天時間,共有1200人申請,最終70多人成為成員。這些成員中,大多來自北京,其次為廣東、上海、四川等地。

W表示,納新會更加偏重年齡更小的學生。除了哲學知識水平外,也要考慮價值觀是否過於背離。「只關心哲學,不太關註社會,這是可以的。但如果對女性,普通勞動者,包括性少數群體表現出很強的敵意,就沒辦法接受。」

Spark在這次納新中,加入了哲學社。他還記得和W聊天時,被問到對女性主義的看法,自己給了一種「標準錯誤答案」。事後,他從波伏娃《第二性》開始,慢慢了解過去常忽略的性別議題。「我當時就說女性權益已經不錯了,有點做的太過。我練過拳擊和散打,在生活經驗中,一直覺得走夜路很安全。你們怎麽會有這種擔心呢?」

在哲學家中,Spark更喜歡偏向社會學的福柯、布迪厄。他來自四川省一個小城市的公務員家庭,初中時考進了成都一所私立中學,拿到了獎學金。在學校中,他感受到了明顯貧富差距,有些自卑。一次逛商場時,spark看到了一只300多元的筆。心裏想著,這些錢可以吃很多食物了。我當時有一個很幼稚的想法,從小陪我長大的些叔叔阿姨,每天都很努力工作,但卻並不像我同學的父母們那樣,穿得考究,開很好的車。這公平嗎?」

在高中,他看到《政治》教材上,定義形而上學是一種辯證法相對的孤立、靜止、片面的思維方式。」 。這引起了他的疑惑,請教老師,但被要求自己去網上搜。「沒有一個學科的前綴,應該是貶義的。「 在網上,spark看了許多哲學普及文章,亞裏士多德早就對形而上學有了不同定義:「超出物理之外」的對象。

「我就開始覺得哲學挺有意思的。」spark稱,那時想到考哲學專業的自主招生,開始看哲學的導論,了解到形而上學只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對哲學的興趣,更多是一種逆反。後來我和老師說,形而上學不是這個意思。但他對討論很抗拒,只說「我不想跟你說」。

加了哲學社後,spark多了討論的同伴,也能獲得更多訊息。「對於學生來說,找哲學文獻很麻煩,尤其是外文。但在群裏一問,就會有人分析。中學生想自己學習哲學,在學校裏很難找到同伴,大家都要忙著高考。我家裏的氣氛也比較壓抑,我去討論哲學話題,肯定會被罵一頓。「


00後,不一定代表年輕

在中国互联網上,不少人批評哲學社,成員都「生活在北京,家庭優渥,都來自名牌中學」,因此,討論哲學顯得奢侈,也看起來像是一種空談。不少人抱怨公眾號不開留言。但實際上,原因很簡單:公眾號在2018年6月後註冊,本身不具有留言功能。

「在互聯網環境,人們只能接收到某些信息,但沒有面對面地交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這種情況更容易標簽化,大家的敵意會比較重。」 W稱。

「我知道知乎上對p社的評價基本上是負面的,其中一種批評就是我們只會用抽象的話術而並不能深入到社會生活中去。」 BW稱,哲學社成員,也在努力加入實際的社會行動中。在疫情嚴重的上半年,他和一些成員在網絡上呼籲關心環衛工人,並為他們募捐了口罩、物資。「知乎的批評者和我們之間的關系,讓我想到了黑格爾說的判官和邪惡靈魂之間的關系,我們作為邪惡靈魂和判官本質上是一體的。我們必須接受判官們的質疑,但正是因為有判官們的質疑,我們才能意識到我們還沒有真正的行動力量,才會繼續去尋找那種合適的實踐方式。」

在哲學社內部,很多成員會對自己的「優勢條件」有反思。暉潔稱,成員在早期大多在北京,但彼此家境差別也很大,不少人只是中產,或者是中產以下。「有的人會在群裏賣弱,比如說自己太窮了,說自己就讀的某Top10 ,Top20 的大學太差了。這種言論是由焦慮產生的,但無疑會引起更多焦慮,因此,大家也在註意避免這種引起不適的討論。很多留學生也會進行自嘲:「不會真的有人以為自己錄取 Top20 的名校,是全靠自己的努力吧?」。暉潔稱,社團內不能接受那些類似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比如「人的窮困與不幸歸咎於他們的懶惰和愚蠢」,「這種看法是傲慢的,更是錯誤的。」

談到00後、90後的劃分時,W認為,主流媒體對於00後的敘事往往也帶有預設性,00後本身也被媒體講述。「比如,媒體中的「00後」大都來自城市、考上了二本以上大學、愛線上社交、愛玩遊戲。但這些表述,至少意味著,他們得擁有智能手機和移動數據。那些出身更偏遠,甚至沒有網絡端口的「00後」本身難以發聲,也不被媒體或主流話語關註。」

暉潔覺得,00後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這和90後與80後相比,80後和70後相比,沒太多區別」。經歷過一年大學生活的BW,開玩笑已經不太理解中學生的苦惱。他認為00後一代,不意味著就代表著年輕。「我覺得年代的劃分挺粗暴的。如果你一直關心社會動態,不是老想著GPA達到最好,在內卷中能贏。即使你到了三十、四十多歲,依舊很年輕。大學裏有一些同學,天天想著選什麽課,拿最好的分,從不想著選什麽課程能學的很好。盡管,使勁內卷其實是當前體製下,最理性又無奈的選擇。但他們在剛剛這麽年輕時,就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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