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中的政治，被揶揄的颂歌：纪元两千六百年

…

我为什么要在高校二年级召集学生动员时选择立刻归乡呢？召集地点在我的祖籍高知县，在那些体格强壮、皮肤黝黑的南国青年中间，我看上去一定格外病态吧？“你正在休学吧？有痰吗？”突然听到军医的发问，我一下子哑口无言，没想到从高中转过来的档案里还有休学的记录。

跟高中的国语老师申请休学时，我胡乱找了个理由，实际上是想治愈失恋后的荒芜心情。假如我真的生病，和我互有好感的漂亮表妹就只能嫁人了。老师没有任何意见，批准了我的请求。但是另一方面，这位喜欢在走廊里背手走路的老师却把此事当作了教授室里的笑谈。

不过，档案里写着休学中，常识上很自然会想到胸口的疾病。我模棱两可地回答完军医的问题，连X光片都没拍，被命令立即返乡。

出了兵营，我独自走上熙熙攘攘的街头，去烟草店买了一包金鵄牌香烟。一边走路一边抽烟，不免有点紧张。到现在我都记得那股味道。香烟微弱地、犹疑地刺激着我的喉咙。我很赞同寺田寅彦的一句话，喉咙才是品尝烟感的地方。可是，在这平静又异常的兴奋中，我怎么会想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难道是表达对同乡前辈的敬意？或是烟草里潜藏着断然不露胜利秘密的得意？还是与之相反，当中含有电流般快速通过的罪恶的战栗？抑或兼具这矛盾的二者？

或许召集当日被遣返回学校恰恰是兵营方面的主意？征兵可能早已满额，后来的虚弱者无需确定是否真的生病，一律轰走。尽管如此，下一次征兵近在眼前。上一次征兵中，17岁以上的全都被编入了军籍，很可怕不是吗？全体动员之下，你也无法幸免。

然而，即刻归乡之后，我便陷入了烦恼。因为没有参军而庆幸，这种利己主义是否应该被肯定，我没有答案。在国家与社会的大环境下，我默认了自己厌战的情绪和行为。不过，我也做好了精神准备，甘愿成为战争的牺牲者，或说受害者。

…

<洋槐树下的大连>[1]

打开这本曾获第62回芥川赏的作品，《洋槐树下的大连》，在日本就读于大学一年级法语系的主角，于昭和二十（1945）年春天的战败前机缘巧合被征兵不成，一根金鵄烟后，计划乘船回到出生长大的故乡大连，从而开启了这本<アカシヤの大連>。而作者清冈卓行，亦是在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出生于关东州的大连，战后回到日本的二十余年后，他写下了这本无限怀念大连的作品。

香烟「金鵄(きんし)」而非「金鸡」，得名于传说日本書紀中的日本初代天皇神武天皇的传说故事，神武天皇在东征中与長髄彦作战时，一只金色的霊鵄停在天皇的弓箭上，它身上发出的光芒使長髄彦的士兵失明，使东征军队赢得了战争。而后这只霊鵄便被以「金鵄」来称呼。此后，作为在神话中参与日本建国的圣鸟，被常用作吉祥、胜利或建国的代名词。特别是在「大日本帝国」时期，金鵄的意象更是在邮票、勋章中频繁出现。

惟金鵄牌香烟在创立之初时并非有着如此宏大的名字，作为日本历史最久的香烟品牌之一，其在明治39（1906）年发售时名为「ゴールデンバット」即Golden Bat，金蝠牌。1939年6月11日的大阪时事新报中这样介绍这一转变的时刻：“在当前国产、国货这般兴亚声势浩荡的时刻，即便曾经使用进口的烟叶制造，也不必继续使用外国语的烟草名称。专卖局现在转变为新日本主义，通过消除外来语（横文字無用），全面防范进口烟草，使所有产品都转向国产。从事实上来看，烟草的名称必须统一为「大和语言（やまと言葉）」。因此，蝙蝠（バット,bat）、樱桃（チェリー,cherry）、希望（ホープ,hope）等品牌开始了以合适的名称取代的选定。在此过程中，由大阪专卖局辖内的2.5万烟草零售商组成的大阪烟草协会联合会表示支持。他们自六月初旬起通过机关报纸《烟草新闻》向全国烟草爱好者公开征集新名称。” [4]

报道中指出，虽然收到了数百份的申请，但许多都是毫无创意的直译组合、以及体现“兴亚”精神、“致敬皇军勇士”等等，最终将会在当年8月15日公布结果[4]。如今，我们不难知道这一次的评选结果，金蝠牌香烟被看作是使用「敵性語」的产品，与飞翔的金色蝙蝠颜色一致、动物的气势更为宏伟且有着日本历史文化韵味的「金鵄」成为了香烟的新名字。

香烟更名后的翌年1940年，即日本“神武天皇即位紀元”的纪元2600年。明治初期日本政府设定第一代神武天皇于橿原即位之年为纪元元年，1940年正值纪元二千六百年。这一年介于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以及1941年太平洋战争开始之间，日本政府动员全国及各殖民地的民众举行史无前例的一连串奉祝活动，借以对国民进行精神动员。奉祝纪念活动大到计划于1940年举行的东京奥运会、大阪万国博览会、以神武天皇为祭神的橿原神宫之境域扩张整备等[5]，满洲国皇帝溥仪亦为庆祝纪元两千六百年搭乘军舰访问日本[10]。小至各个城市的庆祝、发行庆祝邮票、庆祝明信片以及庆祝歌曲「纪元两千六百年」。

「纪元两千六百年」是在昭和14（1939）年8月在内閣奉祝会与日本放送協会（今日本广播公司NHK）共同主持的计划中产生的。该计划旨在从全国各地的公民中征集“奉祝歌”，受到了约1万8000份的申请，最终选出了东京神保町的教科书出版社店主増田好生提交的歌词为一等奖。同时，所征集的作曲选择了居住在东京的音乐教师森義八郎创作的歌曲，交由当时主流的六家唱片公司共同制作。如古伦美亚唱片的松平晃、藤山一郎、霧島昇、松原操，Polydor唱片的東海林太郎、Teichiku唱片的服部富子等人均参与了唱片的制作[9] 。可以说「纪元两千六百年」这首歌，是日本昭和战前至战中时代歌颂天皇治下的国家最为登峰造极的一首歌曲。

1

金鵄輝く日本の
榮ある光身にうけて
いまこそ祝へこの朝
紀元は二千六百年
あゝ一億の胸はなる

2

歡喜あふるるこの土を
しつかと我等ふみしめて
はるかに仰ぐ大御言
紀元は二千六百年
あゝ肇國の雲青し

3

荒ぶ世界に唯一つ
搖がぬ御代に生立ちし
感謝は清き火と燃えて
紀元は二千六百年
あゝ報国の血は勇む

4

潮はゆたけき海原に
桜と富士の影織りて
世紀の文化また新た
紀元は二千六百年
あゝ燦爛のこの国威

5

正義凛たる旗の下
明朗アジアうち建てん
力と意気を示せ今
紀元は二千六百年
あゝ弥栄の日は昇る

翻译：

1.金鵄闪耀在日本之上,荣耀之光照耀我等之身，如今让我们为这美好之晨欢庆，纪元已经二千六百年。啊，亿万人的心潮汹涌澎湃。

2.脚踏这充满欢喜的土地，我等谨记脚踏实地，仰望聆听着那崇高的圣谕,纪元已经二千六百年。啊，国家的未来如青云般辽阔。

3.在这荒凉的世界里独一无二，在坚不可摧的天皇治世中诞生，感激之情如清澈的火焰燃烧，纪元已经二千六百年。啊，报国之勇热血沸腾。

4.广阔的海洋中潮涌澎湃，樱花与富士山的影子交织其中，新的世纪里文化再度焕发,纪元已经二千六百年。.啊，这个国家的威严辉煌。

5.在正义的旗帜下威武凛然，在明朗的亚洲大地上建设，彰显今日的力量和精神，纪元已经二千六百年。啊，盛世之日即将升起。

「あゝ肇國の雲青し、あゝ報国の血は勇む、あゝ燦爛のこの国威、あゝ弥栄の日は昇る」，五个带有古日语歌颂天皇词汇的感叹句，将全歌的叙事推动到无以复加的高度。然而，宏大的叙事下，是沉没在对华战争的泥潭中，以及翌年太平洋战争开始，军费开支也成了前所未有的天文数字。如此的背景下，羊毛自要出在一亿国民身上，前文所提到的烟草便是非常显著的例子。

金蝙蝠（Golden Bat）香烟从昭和11（1936）年的8钱一包，次年更名为金鵄香烟时，尚仅9钱一包。然而随着战争的进行，昭和18（1943）年6月涨到15钱、7月时则涨到了23钱，昭和20（1945年）3月时更涨到了35钱，足是5年前的四倍之多[2]，香烟的外包装亦随油墨的短缺而日益贫乏。于是广大的“愛煙家”即烟民们，修改「紀元二千六百年」一歌的歌词去揶揄这不断攀升的生活成本[11]，“あゝ一億金は減る”是如此的形象。

「金鵄」上がって十五銭
栄えある「光」三十銭
「朝日」は登って四十五銭
「鵬翼」連ねて五十銭  
あゝ一億カネは減る

「金鵄」上がって十五銭
栄えある「光」三十銭
いよいよ上がるこの煙草
紀元は二千六百年  
あゝ一億の民は泣く

翻译：

「金鵄」升至十五钱，繁荣之「光」三十钱，「朝日」攀升至四十五钱，「鵬翼」相连达到五十钱。啊，一亿人的钱逐渐减少。

「金鵄」升至十五銭，繁荣之「光」三十钱，这烟草愈发崛起，纪元已经二千六百年。啊，一亿人民在哭泣。

战后，在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的要求下，昔日军国主义时代的名字一并取消，1948年，金鵄恢复成了Golden Bat的名字，直至2022年，这一日本最古老的香烟品牌结束运营[2]，一包小小的香烟即是日本近现代历史的缩影。

参考引用：

[1] 回声书店 高燃译<洋槐树下的大连> 2019
[2] alitalia-yasuto <ゴールデンバットと金鵄：日本専売公社>
[3] alitalia-yasuto <両切り煙草 ”光”の数奇な運命:日本専売公社>
[4] 神戸大学附属図書館デジタルアーカイブ·新聞記事文庫·大阪時事新報<国産煙草に横文字無用 : 愈よ消えるバット・チェリー・ホープ : やまと言葉の新名称募集>1939-06-11
[5] 蔡錦堂<「紀元二千六百年」的日本與臺灣> 2007
[6] Youtube <国民歌「紀元二千六百年」映像>
[7] Youtube <「紀元二千六百年」の替え歌>
[8] Manchukuo Stamps<Official Postcards - Eleventh Series 2600th Anniversary of the founding of Japan>
[9] Wikipedia <紀元二千六百年>
[10] 新潮社 <日本鉄道旅行地図帳 歴史編成満洲樺太> 2013
[11] <奉祝國民歌「紀元二千六百年」>
[12] Wikicommons <Emperor Jimmu>